- 第二章 -
我住的地方远离尘世喧嚣,战争与政治的风云吹到这穷乡僻壤,也会变得平淡无奇。早在我童年时期,英格兰就是斗争的旋涡。二〇七三年,最后一任国王——父亲的那位老朋友,接受众臣民的劝谏,和平退位,共和国由此创立。退位的国王及王室保住了大片地产,自己得了个温莎伯爵的封号,古老的王室城堡——温莎城堡,还有城堡的广阔领地均归在他的名下。此后不久他便去世了,留下一儿一女。
前任女王、奥地利王室的公主,长期以来一直左右着丈夫,逆时代潮流。她高傲自大,有恃无恐。丈夫混丢了王位,贪慕权力的她,便对其冷眉冷眼起来。虽被削掉了王权,但念及子女,她还是答应留在英格兰共和国。丈夫已故,她便全心教育起了儿子阿德里安——第二任温莎伯爵,企图东山再起。儿子喝着母亲的奶水,自然也继承了她的意志,从小就立志重登国王的宝座。如今,阿德里安已年满十五岁。他终日埋头苦读,小小年纪便满腹经纶。不过,据说他已经瞧不上母亲的观念,开始接受共和的思想。无论事实如何,这位傲慢的女伯爵是不会将家教这种事情托付旁人的。阿德里安在孤独中长大,身边没有年纪相仿、地位相近的伙伴。此时不知何故,他的母亲要打发他出门,据说是来坎伯兰。不过,伯爵夫人素常就有各种传言,不见得都真实可信;但这个消息却一天比一天确定,我们恐怕真的要迎来这位前英格兰的王室贵胄。
在奥斯湖区,他们家族有一处大庄园,庄园上有座宅第,附带一个不小的庭院,布置得相当别致,还养着不少野物。我经常在这些私人猎场偷猎,那里疏于看管,正好便于得手。年轻伯爵要来的消息一确定,工人们便赶来整理房屋和庭院,准备迎候。整个宅子恢复了往日的光鲜,庭院也都修缮一新,还变得戒备森严。
我被这消息弄得心烦意乱,所有蛰伏的记忆、压在心底的伤害,全都被唤醒,复仇的欲望死灰复燃。我变得六神无主,之前谋划好的一切都被抛向九霄云外。我似乎要开始新的生活,只是不再有好运的眷顾。一场激战即将打响。他会得意扬扬地来到我父亲伤心欲绝时的逃难地;他会见到我父亲可怜兮兮的下一代——两个被所有人拒绝收留的穷光蛋。有了前尘往事,我似乎可以确信,他应该知晓我们的存在,而且还会再次送上当年的羞辱,不过那时的国王远在千里,而这次的他却近在咫尺。既然如此,我决意会一会这位小爵爷——这位父亲朋友的儿子。他来时,仆人们会前呼后拥,贵族们会携带儿子左陪右伴,整个英格兰都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车驾,就像一阵雷暴,远远地就能听到。而我,大字不识又土里土气,若是走上前去,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定会让那些随行的贵族雅士们断定:我沦落至此,正是得益于他的忘恩负义。
我胡思乱想,着了魔似的,竟要去蹲守这位小爵爷即将入住的宅第。我观察着修整的进展,凑近卸货的车辆,看到从伦敦送来的各种奢侈物件被抬下了车,搬进了屋子。这是前王后的一项安排——自己的儿子不能失了王子的排场。我瞧见了华丽的地毯、丝质的墙幔、黄金的饰品、雕花复杂的五金器具、纹饰精美的家具摆设等等高贵人家布置的玩意,总之这一切让人觉得,王室的后裔就应该有皇家的气派。我瞧着瞧着,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破衣烂衫——这差距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王子的父亲不知感恩、虚情假意,没有一点高贵慷慨的怜悯之情?既然身上流淌着母亲高傲的血液,他毋庸置疑是一国财富和地位的焦点。毫无疑问,他从小便被教育不屑于我父亲的名字,不必理会我要他保护的正当请求。我竭力去想,他越是雍容华贵,就越显得道德败坏,他若要把他镶着金边的王旗,插在我暗淡无色的布条旗旁边,彰显的就不是优越,而是庸俗可鄙。可我还是眼红:他骑的高头骏马、他佩的精美长剑、他所受的溢美之词,还有旁人的爱慕、身边的侍从、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地位——我感觉这一切都是从自己身上强行夺去的,我妒忌着,忍受着折磨人的异样酸楚。
更让我恼火的是,佩蒂塔,一直活在梦境中的佩蒂塔告诉我温莎伯爵要来时,似乎从现实中惊醒了过来。
“你很开心吗?”我望着她的表情,一脸不悦。
“当然了,莱昂内尔,”她回答说,“我很早就想见到他了。他可是国王的后裔,咱们这儿的第一位贵族。所有人都崇拜他,爱他。他们说他最吸引人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他的慷慨、勇敢,且和蔼可亲。”
“你可是有过经验教训的,佩蒂塔,”我说道,“我再一字一句地同你说一遍,你不要忘记,我们可是很清楚那位伯爵的德行;他可真是如此慷慨地接济着我们,如此勇敢地保护着我们,如此和蔼可亲地关注着我们!你刚才说什么,他最吸引人的不是他的地位?这是什么鬼话?他所有的美德可都来自他的地位!他富有四海,所以表现慷慨;他位高权重,所以显得勇敢;他前呼后拥,所以显得和蔼可亲。随他们怎么想好了,就算全英格兰都相信他是个好人,我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够了——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吝啬、卑鄙、傲慢的敌人。但凡他有一点你所说的美德,他就会公平地对待我们,哪怕只是为了作秀,免得演出恩怨情仇的悲剧。他的父亲伤害了我们的父亲——他的父亲,仗着自己是万人敬仰的国王,就瞧不起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完全可以不与那位忘恩负义的国王交往,向他卑躬屈膝。我俩既是他们各自的后人,也只好成为彼此的敌人。他必须知道我是个记仇的人!他必须畏惧我的报复!”
几天之后,他果然来了。所有破茅屋里的穷苦人都涌上街头欢迎他,甚至佩蒂塔也不顾我的谴责,偷偷走近官道,要一睹这万人心中的偶像。我简直要疯掉了,眼见一群群的乡下人,穿着节日的盛装,走下了山坡,而我却逃到了乌云密布的山顶,望着四周光秃秃的岩石,大声疾呼:“他们可不要喊‘伯爵万岁’啊!”
夜晚降临,细雨夹带着寒气而来,我却不想回家,因为我知道,左邻右舍都在盛赞阿德里安。我的四肢渐渐变得冰凉麻木,痛苦滋长着我疯狂的恨,我甚至还要为此欢呼,因为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憎恨那位对此满不在意的对手。这一切都算在了他的头上,因为我彻底混淆了父子的概念,竟不曾想到子辈或许完全不晓得父辈的恩怨。我拍着自己疼得欲裂的脑袋,吼叫着:“他必须听好了!我要报仇!我不是一只逆来顺受的哈巴狗!他必须知道,我虽然没钱没朋友,但我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每一天,每一秒,我的委屈都在放大、膨胀。他受到的赞美就像千百条毒虫叮咬着我脆弱的胸膛。如果我远远望见他骑着骏马,愤怒的血液就会沸腾。空气似乎被他撒了毒药,我的正常言语被浸染成了污言恶语,因为我听到的每一个词都围绕着他的名字和荣耀。我渴望做些恶事以浇灭心中的妒火,想着这样可以让他注意到我的不满。他带给我这种无法忍受的感觉,却任凭我活着受罪,从未有过一丝的垂怜,这是何等的侮辱!
不久大家便传开了,阿德里安十分中意他的庭院和猎场。他从不打猎,只是长时间地望着园中一群群可爱温顺的动物,还下令对它们加倍呵护。这正是实施挑衅计划的机会。靠平日里惹是生非养成的那股蛮劲,我开始行动了。我本打算将偷猎的艰巨任务交给我所剩无几的伙伴,他们可是意志最坚定,最无法无天的几个,没想到他们这时竟贪生怕死,我只好独自完成复仇计划。起初,这些英勇行为无人觉察,于是我胆子更大了。露水草地上的脚印、折断的树杈、动物的血迹,终于引起了猎场看守的注意。他们加强了戒备,我被捉进了监狱。
走入四壁阴郁的牢房,我心中油然升起一阵胜利的喜悦。“他现在知道我了!”我喊道,“这才刚开始呢!”——我只被关押了一个白天,傍晚时候就被放了出来,据说是伯爵亲自下的命令。我一听,刚才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是在鄙视我,但他必须知道我在鄙视他,他的惩罚、他的仁慈,我不屑一顾。出狱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又被猎场的看守捉住——又被送进监狱,然后又被释放。我不肯轻易罢手,在第四天晚上,我闯入了外人禁入的庭院。我的顽固惹怒的是那些看守,而不是他们的主子。他们收到命令,倘若再捉到我,就直接送去见伯爵。他们觉得,主子宅心仁厚,最后也不见得交代什么有效的惩罚。一开始领头抓我的人,决定先发泄一下私愤,然后再把我交给上司。
月亮快要落下,第三次冒险又让我警醒万分,这就耗费了太多时间,当我觉察到漆黑的夜快要泛起黎明的光时,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了心头。我沿着羊齿蕨匍匐前进,寻找可以隐蔽的灌木丛。不料惊醒了鸟儿,霎时间头顶鸦雀乱叫,清冽的晨风抚弄着枝丫,让我感觉到处都有脚步声。我靠近了栅栏,心也跳得厉害,我一手撑住木桩,轻轻一跃翻进里面。这时两个看守突然向我发起了伏击,其中一人将我撞翻在地,又狠狠抽了我一马鞭。我猛地跃起身来,手里握紧匕首,冲向他扬起的右臂,在他手上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伤者的咆哮喊叫,搭档的嘶吼咒骂,以及我同样带着痛苦与愤怒的回应,响彻了整个山谷。天色渐晓,晨光熹微,如此大好的景致里,我们却在野兽一般吵闹打斗。我正同敌人纠缠,那位受伤的看守惊呼了一声:“伯爵!”我挣开他铁钳般的双手,呼呼喘起了粗气,我咬牙切齿地朝两个暴徒瞪了几眼,然后靠倒在一棵树上,准备最后一搏。我的衣服被撕破了,他们的身上、我的手上,都沾染了那个被我刺伤的人的鲜血。我一手抓着几只死鸟——我拼死得来的猎物,一手握着匕首。眼下我头发凌乱,脸上也与手中滴血的匕首一样,满是罪证,整个人显得既肮脏又憔悴。我虽然高大威猛,但看上去肯定像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即使原本就是如此。
那声“伯爵”让我吃了一惊,心中的怒火一下涌上了脸颊。我从未见过他,自认为他是一个妄自尊大的青年,就算要搭理我,也是端着不可一世的架子训斥一番。而我也准备好了回应——我精心设计、自认为可以戳伤他心脏的咒骂之语。这时他走到了近前。他的出现宛如一阵柔和的春风[1],吹散了我阴沉的愤恨。眼前分明是位身材高挑的俊俏男孩,那面容表情,一看便知是感情细腻、温文尔雅之人;清晨的阳光为他丝滑的头发抹上了几点金光,又将他满脸的笑容装扮得光辉灿烂。“这是怎么了?”他大声问道。两个看守急忙开始为自己辩护,而他却推开看守,说道:“你们两个大人对付一个孩子——真是不知羞耻!”他走到我的面前,“弗尼,”他喊道,“莱昂内尔·弗尼,我们初次见面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吗?我们生来就是朋友呀。是命运不济,使我们未曾谋面,你不会不承认这世交的情谊吧?我可是相信我们会永远交往下去的!”
他讲话时,那真挚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我的心,我野蛮、充满仇恨的心,感觉渗入了一股甜丝丝的温情;而他颤抖的声音,宛如最抒情的弦乐,唤起了我无声的共鸣,就连心脏缝隙里的精气神儿都激荡了起来。我想要回应,想要承认他的善良,接受他递上的友谊,然而我这粗俗的山里人却想不出优雅的高级词汇;我本要伸出手,却害怕让他瞧见罪恶的血污。阿德里安领会了我手足无措的窘状,“跟我来,”他说道,“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跟我到家里去——你认得我是谁吧?”
“是的,”我激动地说,“我确信这次是真的认识你了,而且你会原谅我的错误——我的罪过。”
阿德里安轻轻笑了笑,吩咐完两个看守,他又走上前来,挽着我的胳膊,带我一起走进了那豪宅。
从一开始见到阿德里安就让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的确不是他的地位——难怪我之前争辩了那么多,仍没有人觉得是他的地位成就了他的魅力。并不是只有我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完美,他的感性与谦和让所有人都着迷,他的活力、智慧还有高涨的仁爱精神让每一个人都甘愿臣服。这么年轻,他竟已博览群书,身上透着高贵的哲学精神。这种精神让人无法与他争辩。他就像一位境界空灵的乐师,用娴熟的技艺抚起“思想的七弦琴”,从天而降的玄音让万物归于和谐。他本人并不像一个饱经世故的人,可他瘦小的身板却藏着渊博的灵魂。他是一个用思想打造的人,“随便拿根灯草”[1]刺向他,他就无力还击;但他的一个微笑却足以让饥饿难耐的雄狮变得温顺,让全副武装的军队放下屠刀。
我整日都与他在一起。起初他并未提及过往,也未真正说起个人的隐私。他大概是要帮我建立信任,给我时间整理杂乱的思绪。他随意聊着包罗万象的话题,让我眼界大开。我们坐在他的图书馆里,他谈到古希腊的圣贤,谈到他们仅凭爱与智慧,就获得了控制人类心灵的力量。房间里摆放着许多圣贤的半身像,他一一做起了介绍。我听着听着,心里便佩服起来:这样一个男孩,凭着一双湛蓝的眼睛、亲切的口吻,竟摧毁了我所有引以为耀的傲气和力量。我身处杂乱无章的野外丛林,整洁有序的文明之城曾经令我望而却步,如今他却为我打开了一扇小门,我步入城中,仿佛感到,这里才是故土家乡。
暮色已沉,他话锋一转,谈起了往事。“我有个故事要讲。”他说道,“过去的事情需要给出太多解释,但是你在,或许就没有那么复杂。你还能记起你的父亲吗?我从未得幸与他见面,但我最早的记忆里就有他的名字,我将他铭刻在心,他就是人类勇敢、友好、魅力四射的典范。比起他的才华,更显而易见的是他心中满溢的善良,对朋友可以倾囊而出,对自己却无所保留。唉!”
听到这样的赞颂,我便开始回答他的询问,讲述起我对父亲的记忆,而他也解释了父亲的临终书信为何石沉大海。阿德里安的父亲,当时的英格兰国王,晚年时感到王位岌岌可危,自己的威信也每况愈下,他对早年的好友心心念念,倘若身边有我的父亲,在冲动易怒的王后面前或许就有了避火墙,与国会之间或许就有了调停人。自从那晚父亲输光了一切,离开伦敦决然而去,国王便再无他的音讯。若干年后,国王也曾苦苦寻他,结果都杳无踪迹。他日日伤感,夜夜思念,还嘱咐自己的儿子,若是遇见这位珍贵的朋友,定要代自己周济一切,让他相信,即使相隔异地,断了来往,自己的那份眷念也会延续一生,直到终老。
就在阿德里安计划来坎伯兰之前不久,我父亲临终拜托的那位贵族后人,将他那封仍未开启的书信递到了年轻伯爵的手中。信一直丢在一堆旧文件旁,一次偶然让它重见了天日。阿德里安饶有兴致地读起书信,人们素日言谈中怀念的天才智者跃然纸上。他发现了我父亲的隐居之地,得知他已辞世,还留下了两个孤儿。他从抵达奥斯湖区到我们庭院相见为止,一直四处打听我们兄妹,他已预先为我们做好各种安排,免得贸然打扰。
他对我父亲赞不绝口,让我的虚荣心不断膨胀。他声称要履行国王的临终遗愿,却又将他的施舍做了委婉的表达,让我的自尊得以安慰。他流露出的关切以及无私的温情,让我真切感受到了羡慕、爱怜,以及此前少有的尊重——他的魔力点化了我的铁石心肠,纯洁永恒的友情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夜晚道别之时,他紧握着我的手:“我们还要再见,明天就来!”我握着那只友善的手,在脑中努力搜寻着回答,可由于无知,我只能奉上一句真挚的祝福:“愿上帝保佑你!”然后带着新的苦恼飞奔而去。
我无法平静,便朝山里跑去。西风拂过山梁,群星在天上闪耀。我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只求耗尽体力,让自己的情绪无力挣扎。“这,”我想,“就是力量!不用四肢发达,不用内心冷酷,更不用胆大残暴,只要慈悲善良。”——我突然停下来,紧握双手,拿出洗心革面般的热情,呼喊道:“相信我,阿德里安,我也会变得智慧善良!”我号啕大哭起来,感觉自己被彻底征服了。
激情过后,我的内心平复了许多。我躺在地上,让思想信马由缰,回想着过去的生活。我层层展开种种荒唐的想法,发现自己此前是多么野蛮无用。然而此时我并不想悔恨自责,因为我感觉自己已获新生,灵魂卸下以往的罪过,转入纯洁有爱的生涯。一天的经历让我变得心平气和,先前的粗野戾气也不再侵扰。我就像个口齿不清的孩子跟着母亲祈祷,老老实实任由大师将我的灵魂改造,虽然不想,却也无力抵抗。
这一天是我与阿德里安友谊的开始,是我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幸运之日。我开始有了人情味。我获得了准许,越过了那道神圣的界线,从动物的本性跨入了知识与道德的人性。我要拿出最好的精神样貌,去回应那位慷慨豁达又知书达理的新朋友。他本人具备高尚的美德,他从小就听人追叙他父亲朋友的卓越才能,见到这位天才的后人长期受人冷落,便送来宝贵的精神安抚与物质接济。
前国王自从退位就淡出了政坛,而家庭又很少给他天伦之乐。前王后没有一点贤妻良母的美德,就连之前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也随着丈夫退位而消失殆尽。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情绪。国王迫于她的强势,与所有老伙计都断绝了往来,却又因为她的干涉,一直交不到新朋友。他孤独落寞,只好求助于幼小的儿子。阿德里安的心智成熟很早,足以担起父亲的信任。阿德里安不厌其烦地听父亲一遍遍讲述过去的时光,那些日子总是缺不了我的父亲,我父亲那些睿智的言论不断在这个男孩耳边重复,让他难以忘怀。我父亲的机智、我父亲的魅力,甚至我父亲的不足,都由于阿德里安的惋惜而变得神圣;我父亲的离去着实让人扼腕长叹。即使王后的嫌弃也无法阻止儿子对我父亲的崇拜。她提起我父亲就语带轻蔑、尖酸刻薄,她的蛮横指责毫无道理:什么待人忠诚不好、用情不专有错;公正无私不行、铺张浪费得改;举止文雅不妥、不懂克制误事……好的也说,歹的也骂,如此苛刻的言语攻击反而让她失了修养,让阿德里安觉得,我的父亲是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人,正如他所说的——勇敢、友善、富有魅力。难怪他一听说这位名人还留有后嗣,便准备动用他的地位和财富,去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即使得知我是一个流浪在山里的牧羊人、一个偷猎者、一个目不识丁的野人,他也没有嫌弃。他感觉我们遭受冷落,他的父亲多少也有责任,他理应尽可能地补偿。此外,他还满怀喜悦地说,在我粗野的外表下面,隐约可见高尚的精神,绝不同于匹夫之勇,而且我遗传了父亲的模样,说明他的美德和才能并未带入坟墓。我这位年轻的贵族朋友坚决认为,无论我继承了什么德才,都不应因为缺乏教养而遭到埋没。
在随后的交往中,他便按照这个想法,引导我效仿他的成才之路。我活跃的头脑,一旦有了这个新的念头,便全身心投入了进去。起初,我只是立志超越父亲,不辜负阿德里安的友谊。可没过多久,我自身的好奇心和对知识的热爱就觉醒了,开始没日没夜地读书学习。大自然的全貌、四季的变换、天地万物的种种模样,我早就了然于心。然而,当知识世界拉开了它的帷幕,突如其来的广阔视野立刻让我震撼不已,一下子摄住了我的魂魄。我看到了整个宇宙,它不仅有外在感官接触到的模样,而且还有人中圣贤感悟到的形态。诗歌及其创作、哲学及其研究,都唤醒了我沉睡的思想,赋予了我创新的理念。
我感觉自己就是桅杆上第一个发现美洲大陆的水手,迫不及待地要将陌生领域的发现报告给同伴。但是我这求知的欲望,在旁人那里却无法获得共鸣,甚至佩蒂塔也觉得我不可理解。我曾生活在一个所谓的现实世界,如今它正觉醒成为一个新的国度,我肉眼所见的一切另有更深的意义。而活在梦境中的佩蒂塔,却觉得这不过是旧瓶装新酒,她自己的世界足以让她受用不尽。她还是像听我讲述在外胡作非为时那样听我讲话,有时也会对这类知识产生兴趣,但她并不像我那样,把这些视为生命的必需,一旦获得,便欲罢不能。
我们都仰慕着阿德里安,尽管佩蒂塔还年幼,不能同我一样欣赏他的过人之处,领会他的追求与见地。我与阿德里安形影不离。他细致感性,斯文儒雅,说起话来异常温柔,高兴起来又像云端欢歌的云雀,思想起来如同高空翱翔的雄鹰,天真起来恰似温顺平和的白鸽。他可以让佩蒂塔放松自然,不再为我的脾气焦虑苦恼。回想自己那些不安分的欲望,与旁人那些不愉快的争斗,恍如一场不堪回首的梦。我感觉自己有了莫大的变化,就像灵魂迁入了另一个身躯,焕然一新的神经感官,让直观的宇宙映射进我的内心,却呈现出不同的模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对同情的渴望依然热切,施展拳脚仍是我的追求;我也未曾失去男子的气概,乌拉尼亚[1]面对静静躺在脚下的参孙,并未减掉他的头发;只是将一切变得柔和仁慈。阿德里安不仅教给我历史和哲学的客观事实,同时还要我凭借所学,制服暴躁蒙昧的灵魂。他向我袒露心胸,让我感受其中的美好品德。
那位英格兰的前王后,甚至在儿子还在襁褓中时,便向他努力灌输各种大胆而又野心勃勃的计划。她注意到儿子天赋异禀,经过培育,日后恰好可以为其所用。她大胆泼辣,鼓励他求知好学,甚至容许他不加节制地热爱自由。她知道这是常有之事,因为越是热爱自由就越是崇尚权力,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她竭力培养他对那些逼他父亲退位的祸首帮凶的仇恨,不要忘记找他们报仇雪恨。但结果却事与愿违。一个伟大而明智的国家应当主张自治的权利,这些说法虽遭曲解,却还是令阿德里安心生钦佩。很早之前,他就接受了共和理念,成了一名共和主义者。然而他的母亲仍不死心。她觉得只凭借对王权的热情和天生的傲气还不够,她又让自己坚定了意志,耐下心来,学会了自我控制。她用心观察儿子的性情,她尝试了各种方法,赞美他、斥责他、规劝他,想要摸索出他的心弦所在。即使儿子的反应不尽如己意,她还是坚持将希望寄托于儿子的才华,相信他最终还是会站到她这一边。现如今他被母亲赶出家门则另有原因。
前王后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阿德里安喜欢叫她小仙女。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可爱,敏感又率真。丈夫去世后,这位贵夫人一直与儿女居住在温莎城堡,除了自己的亲信、德国[1]出生地来的客人,以及几位外交大臣,其他人她一律谢绝来往。其中被她奉为上宾的是扎伊米王子——希腊自由联邦[2]出使英格兰的大使,他的女儿——年轻的埃文德娜公主[3],他们在温莎城堡度过了大部分时光。有这位古灵精怪的希腊姑娘陪伴,前王后便可以换一种心情,松弛下来。平日里她要顾及两个孩子,凡是涉及他们的言行都谨小慎微,但埃文德娜是个玩伴,她不必有所忌惮;况且她多才多艺,活力四射,正好为前王后乏味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埃文德娜十八岁了,而阿德里安还年幼,尽管两人常在一起,却也没有引起旁人太多的异议。可阿德里安毕竟有着非常人可比的热情与温柔,这位希腊美人的亲切莞尔,早已让这位男孩萌生爱意。我虽然比阿德里安年长,却从未爱过谁,看到朋友全心全意地付出,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他从不因爱嫉妒、焦虑或疑神疑鬼,他只是一味地奉献、忠实于她。他的生活被心上人的世界所吞没,他的心脏只为她而跳动。这便是他生活的秘密法则——爱他人,也被他人爱。宇宙是他与爱人栖身的寓所,社会的格局或事件的羁绊,都不能给他带来幸福或痛苦。生活和社会交往像极了杂草丛生的荒野、老虎出没的丛林!在它的错误中,在那蛮荒深处,有一条开满鲜花的整洁小径,他们可以畅快无忧地穿行。他们的小路就像摩西劈开的红海通道,虽然不湿鞋袜就能走过,可两侧的水墙随时都会坍塌。
唉!人类这一无与伦比的物种,却怀着倒霉的幻想,我为何还要记录下来?我们的本性中到底藏着什么,总是怂恿着我们去遭受苦难悲伤?我们生来不是为了享乐,无论怎样习惯快乐的感觉,失望总能成功掌控我们的生命之舟,毫不留情地带我们驶向浅滩[1]。有谁还会比这个天才少年更有资格去爱和被爱,去付出无可挑剔的热情,收获不可剥夺的快乐?倘若他的心再沉睡几年,或许还有拯救的可能,可它却早早地醒来,虽有力量,却没有阅历。它遭了毁灭,就像急于绽放的花苗,遭了冰霜。
我并不为指责埃文德娜的伪善,也不嫌她有意欺骗自己的爱人,但看到她的第一封信件,我便确信,她并不爱他。信写得很文雅。身为一个外国人,却对英语如此精通;信上的笔迹清新秀丽,写信的纸张和折信的方式都别具品位,就连我这个从未爱过人、对卿卿我我之事一窍不通之人,竟也能辨识出来。信中所表达的,不乏关切、感激与甜蜜,却唯独没有爱意。埃文德娜比阿德里安年长两岁,十八岁的年纪,谁会爱一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我看得出来,她的信平静如水,而阿德里安的信却炙热如火。他的文字像是从灵魂中提炼出的精华,携着爱的生命,在纸上呼吸,那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写得筋疲力尽,他会为之哭泣,只因字字皆是真情。
阿德里安的真心就挂在脸上,他生性坦诚至极,不晓得掩饰欺瞒。而埃文德娜却恳求瞒着他的母亲,一番争论过后,阿德里安做出了让步。然而这无济于事,他的举止很快便让明察秋毫的前王后看穿了秘密。同样为了谨慎起见,前王后并未道破,而是急忙让儿子离开了这位希腊美人。阿德里安被打发到了坎伯兰,但埃文德娜安排的情书往来却成功瞒过了阿德里安的母亲。前王后支走阿德里安,本是为了阻断私情,却因此加深了他们的联系。他不停地向我讲述他那位心爱的爱奥尼亚人[1]。她的国家、国家的历史古籍,以及最近值得纪念的斗争,都令她显得迷人而卓越。他乖乖地离她而去,是因为这是她的命令;要不是她劝阻,他会向全英格兰宣布恋情,坚定不移地与母亲对抗。埃文德娜凭借女性的谨慎感觉到,阿德里安的决心毫无意义,还是要靠时间让他变得强大才行。大概潜意识里,她并不想当着全世界的面将自己托付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至少不是激情满怀地去爱的人。她的内心告诉她,也许有一天她会激情满怀地爱上别人。阿德里安听从了她的指令,在坎伯兰流放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