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安卿卿，卿卿永安
阿桃曾坐于高高的宫墙之上，她说如果有一只风筝带着她破风万里该有多好，她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认识很多很多的人，吃遍天下美食，看遍万千繁华。后来，她真的离长安千万里，与至亲一生不复相见。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在想着与亲人团聚。
——题记
“那阿桃后来怎么样了？她出了宫墙，看遍人世繁华了吗？找到如意郎君了吗？小龙小虎守护好公主了吗？”
“并没有。作为公主享天下之供养，琼楼玉宇，美食珍馐，绫罗绸缎，得到的一切需要有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食物，作为公主她可怜吗？她不可怜。我见到过比她更可怜的人，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草席裹生，贵族的狂欢建立在平民百姓的身躯之上，谈什么心安理得的接受。”他言。
“可是，阿桃并不是公主。”
阿桃的家在长安街，长安街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街，长安街的尽头是皇宫。灾荒之年，为了家中的生计，她便卖了自己入宫门，当了一个浣洗的丫头，她用最少最难以下咽的食物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阿桃吃过虫子，尸体，老鼠，她想要活着，她还想要见到爹娘，见到弟弟妹妹，这是她活着的全部指望。
永安公主李月明早夭而亡，她的母妃不愿意接受她的死亡，整日浑浑噩噩，一日，她看到了阿桃，她与永安公主眉眼有三分相似，就是这三分相似害了阿桃的一生。
她被明妃认作义女，成了皇室的永安公主，她不会再是她父母亲的女儿，索性她有了很好的生活，家里也有了宫中的补贴，日子过的不是太差。
直到，到了和亲那日。公主与宗室之女高贵，平民之女养的太过于瘦小。我的阿桃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公主。贵族的狂欢确实建立在平民的身躯之上。
“然后呢？阿桃是一个坚韧的人，如蒲草一般，生生不灭。她说，她要用一生而追逐。”
“她是唐朝的永安公主，最是不起眼，后来嫁给了四十岁的部族首领，在大漠戈壁中度过了一世，后来又嫁给了她的继子，再后来部族在纷争中覆灭，她流离失所，被强盗土匪玷污，失去了腹中孩子，被丢在了大漠，鲜血染红了沙子，引来了秃鹫，食血肉，断身躯。幸好有一伙在沙漠中生活的汉人发现了她，带她回去尽心医治，发现了她是公主的身份修书一封给了她的侄儿。而小龙小虎，小龙因为让永安公主和亲的旨意死谏圣上被杖责而死，而小虎扛起了守护永安一生的责任，最后因为族内纷争而死。一个死于十六，一个死于二十六岁，另一个死于四十三岁。可惜，她回去之后活的不好，她发现长安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以前看不起她的姐妹更看不起她了，甚至在她回长安之日，不给她丝毫情面。好在他的侄儿是明事理的，将那些公主挨个打压了个遍，她的生活才慢慢变好。在她垂垂老矣之时，她在宫中发现了长明灯，是你留给她的，她觉得此去大漠，心中也不会有念想了，遂是留在了宫中。她这个人很贪心的，她许了两个愿望，一是希望你睡好，二是为她编织一个梦境。那是第二十四盏灯梦境中有一只小狐狸，小龙小虎，还有一个画面是襁褓中的婴儿咯咯笑，伸手去触碰姑姑头上的璎珞，窗外正好春光明媚，天色正好。阿桃本想去见一见已逝的爹娘，却发现数十年未见早已是黄土一捧，兄弟姐妹因着变故四散流离，她记不清楚爹娘的模样了，谈何梦中相见。她唯一幸福的回忆全部留在了长安，可长安变了，一切都变了。”殷曲一点点的将怀中的骨笛掏出，那是阿桃的骨头，阿桃说过的她要打造一只全天底下最好的笛子，暮年之时的她又是如何忍着剧痛一点点的打磨雕琢着这块骨头。
我手中握着这骨笛悲戚不已，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应到了阿桃的所有记忆，极大的痛苦淹没了我。我的阿桃啊，她曾在暮年之时一日日的坐于我们初遇的宫墙之上，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直到她老的不能再起身。她日日求神拜佛，她还想再见我一面，于是，她打造了这骨笛，如同她在我身边一样。
我不禁潸然泪下，这是我的第一次哭泣。她这一生活的不顺遂，在荣耀中孕育悲凉，我希望她是一只越过冬日的鸟儿，看遍世间的繁华遍地，可只有沙漠戈壁陪了她半生。
“余洱，人……终究是会逝去的，她生前愁苦，并不代表她死后也是愁苦的，她是一个骄傲至极的人，她肯定会将她的生活开出花来的。我算过了，她下一世虽不算顺遂，右耳失聪，可她也会拼了命的昼夜不停的苦读医术，她总有一日会是生活的强者。”殷曲总是告诉我，生活的厉害之处，便是将自己磨砺成为一个强者，我们在磨难中成长，可也是在光明中长大，心无希望之人，才是最为可欺之人。
以后，我与阿桃还是会有些缘分的。
在骨笛中，我听到了她在佛前的祈求。
“信女此生，愿以生生世世的残缺换再见此生挚友一面。”她说，冰冷的宫殿唯有在想起我的那一刻是暖的。
永安卿卿，卿卿永安。
可她从来不是永安，她是阿桃，会酿酒，会跳舞，心怀自由的阿桃。“其实，永安回到了长安不久之后，那伙强盗土匪也赶来，在一次游会中，他们认出了她，那群亡命之徒劫了皇家的车队，其实，他们本就是一群敌国暗探，后来国家被灭，他们在沙漠中游荡，日日被部族追杀。他们以必死的决心来为他的国报仇雪恨，可是那队车辇中并没有李姓天子，只有他的姑姑与女儿，在那时刻，阿桃想起了她的屈辱，亲手点燃了火药，结果死的却不是她，是曾经最看不起她的大长公主，她夺过了永安手中的火药，将她推了出去，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保护了她的妹妹与她的侄女们。”
“人世间的恶并不是纯粹的恶，如果人拥有纯粹到极致的爱与恨，那便不是真正的人了。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被情感主导。所以，做人真的好吗？我便是盘古一丝的情感的化身，只要世间人的情感充盈，爱恨贪痴，我便会一直存在，可是我如今已经活了很久了，我想摆脱这一切，我既不是心怀天下的人，也不是只对一人偏爱的人，我只想找上一处偏僻的地方，当一个隐者。”殷曲的声音变得越发的怪异了，似男声又像是女声，妖异十分，“余洱，我确实嫉妒你，可你看看我，一身白骨，毫无血肉，我有很多张皮，可皮下，我任旧是伤痕累累。也许你现在依旧是不懂爱，我可以教你，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快要腐烂了，我不想要去别人的身体里，行走世间，变幻身份，我早已记不清我最初的名字了。余洱你就做一只无心狐狸，单纯的去恨去爱，也不要成为我这样，什么都去恨，什么都想去毁灭。”他一字一言极为颤抖，仿佛是用尽了他一生所有的气力。我自小便与普通狐狸不同，殷曲尽受了世间最大的磨难。我没有情感，不懂爱人，可寻求温暖是本能，我们在一起互相取暖，他心中有我，可我的心中一辈子也不会有别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心。可我知道，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那就够了。我扯开青布，却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她身上破了好几个血窟窿，血止不住的在流。我想替她堵住，可我一碰到她，她便会一点点的消失。
“你活的太理想了，你会被淹没的。回去春山去，不要想去找你的父亲了，找你的心了，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痛苦。”
“殷曲你曾经问我，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的答案是人活着根本就没有意义。死后是黄土一捧，事迹也会被遗忘，不管我们再厉害终究也会有人取代我们。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纠结这些，我们生活在当下，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生活中的小事情一件件的累积起来就是大事情。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探讨生命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慌忙的想去抓住她，“将你的心放到别处去，不要再去想了。”
可是殷曲不再看我，她疲惫的抬头，笑着对我说：“可是我累了。神也会害怕，神也会累，从前的我以为能给整个世间带来欢乐，可如今的我改变不了一点，无尽的悲伤吞噬了我，我无法改变，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只会带来痛苦，出生的孩子会哭泣，哭泣他来到一个未知的人世间，在他年老之时，如果说他一生苦厄不堪，这或许是一种解脱，可当他刚好拥有了一切，财富，地位，名誉，爱情亲情，然后他死去了。这算不算一种折磨，他们所渴望的生恰恰给他们带来了痛苦，我在想，如果没有生，或者说有生无死，痛苦的根源自然也就没了。这会不会是一个幸福的人间。我意识到一切的那几年，我什么都恨，恨天道无情。余洱，你有一双好耳朵，却没有好悟性。你能听得到，听得到你的母亲对你的教诲，她将你教的很好，可是你所理解的一切，你想要的一切都是你母亲给你的，而不是你所理解的，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像个皮影戏中的人，一言一行皆非所愿。”她似哭非笑，凄惨不已。她化作啬粉，而我的神识逐渐混沌，隐约之间，听到她在我的耳畔边低语。她的一张一合，眼中流出了血泪。
也就是在这日，我对我的所有产生了怀疑。什么都不是纯粹的。什么都是混杂着其他。而我却用一颗纯粹的心去看待也不曾正确。可是，我的心痛是真的，我的眼泪是真的，我每一日的快乐是真的，我却没有一颗心。
不要痛苦，不要绝望，就要日复一日的快乐。
快乐至死，快乐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