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鹦鹉会替他记住这个女孩的
眼前这个女孩很年轻,像是刚出大学没多久。她的头发半长不短,顺滑整齐地梳向耳后,使她看起来乖巧可爱。
她胸前挂着工作牌,那上面的照片显得更年轻,底下写有她的名字:吴小雨。
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她的确有些太年轻了。
张佳阳向左肩瞄了一眼,看到鹦鹉正专注地盯着那张工作牌。他放心了,鹦鹉会替他记住这个女孩的,免得下次再见到时认不出来,假如还有下次的话。
吴小雨手里拿着一张纸,那上面是张佳阳记录的梦境,此前她刚就这些梦境听取了一下张佳阳的意见。
“梦并不能预示未来的事,其实你梦见萧海岸,然后当天听说了他失踪的事,这只是巧合而已。”吴小雨说。
“从你这些梦境片段来看,焦虑是存在的,但跟性没有关系。”
性?这个字从年轻可爱的吴小雨嘴里蹦出来,连张佳阳这老油条都有些感觉尴尬,左肩上的鹦鹉夸张地“哇”叫了一声。
“这些片段里面有好几处都反映了焦虑,比如这个,梦见自己睡在大街旁,还有裹着被子走在人群里等等,但并不是像你所说的,反映你对失业的焦虑。”
“为什么?”
“你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还有一处店面,靠租金你也可以维持基本生活。你根本不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睡大街,所以你的焦虑根源来自别处。”吴小雨冲他说。
张佳阳向后靠了靠,两个胳膊抱起来,点了点头。
她分析得很对,其实自己对找工作这事并不怎么上心,只是感觉没有工作会被以前的同事说闲话。他倒是更愿意在家里休养一段日子,每天跟鹦鹉说说话。
“那你认为,我的焦虑根源来自何处?”他问吴小雨。
“应该来自于更早时期。梦见自己睡在大街上,或者赤身裸体在人群里,这都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既然你目前的状态并没有什么危机存在,那么只能说明,这种不安全感来源于童年,你害怕失去家庭的庇护,渴望有个完整的家对吗?”
他有些不以为然:“我跟你说过,从小我父母就离婚了。”
“所以我们要从你早期的生活中寻找根源,只有找到根源,才能治愈你的人脸识别障碍症。”
他不说话了,看了看肩上的鹦鹉,似乎是睡着了,眯着眼不发表意见。
“现在我们开始下一个环节:‘诉说’。上次你讲述了你在公司里经历的一些烦心事,这次我想做下调整,我们从你最早的时期谈起。在你开始讲述之前,我再次申明,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保证绝不泄露,但有可能提供给其他心理咨询专家,用于协助分析,第三方同样负有保密的责任。”
看到略带学生气的吴小雨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张佳阳不由地笑了。
“没关系,我说的一切都不是秘密,我完全不担心会泄露出去……我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记得你上幼儿园时的事吗?”
“都忘了。”
“那就从你上小学开始吧,题目是‘我的童年’,这位同学,下面请你发言。”吴小雨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
童年啊?他的目光越过吴小雨,望向窗外的梧桐树。此刻,他才注意到屋外的蝉鸣铺天盖地。
很多人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不是都有夏天的蝉鸣吗?如果更进一步,还有外婆的蒲扇,冰凉的汽水。
沉思了半天,他说:“我没有童年。”
吴小雨点点头:“很多人都没有童年。”
于是他开始断断续续讲述起来。
尽管有夏天的蝉鸣,有冰凉的酸梅汤,还有吓人的鬼故事,但是没有父母共同陪伴的童年,怎么能算完整的童年呢?
他记得童年的那座老屋,记得门框上夹核桃留下的凹痕,还有那张把他的手夹过无数次的折叠凳。他当然也记得门口的樱桃树,那些樱桃等不到成熟,就被小孩子们给摘光了。
但他记不得父亲的长相,因为他好像总是不在身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等他上小学二年级时,父母终于离婚了。父亲的确太忙了,甚至办离婚手续的时候,都没能跟他好好待一会儿。此后他再也没见过父亲,这个世上最忙的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地球的哪个角落。
然后母亲突然变了个人,变得脾气暴躁,接着又变得古怪起来。
于是关于夏天的记忆,除了西瓜和酸梅汁,又增添了母亲在夜里低声的絮语,宛如蚊子在鸣叫,在他的耳边徘徊不去。
有一晚母亲坐在堂屋里低语,时而像是在对某人倾诉,时而又像是在恶毒地发出诅咒。他被尿憋得受不了了,大胆拉开了卧室门。
母亲猛然抬起头,双眼死死地盯住他,像是盯着一只夜晚跑出来的耗子。
“干什么?”
“妈,我想去上厕所。”
“回去!”母亲突然一声大喝,手里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向他飞来。
“当”的一声,原来是把剪子插在了身边的门框上。
他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转身进了卧室,再也不敢出来了。
从此他小心翼翼地跟母亲相处,在外边有说有笑,一回到家就蹑手蹑脚,沉默无声。母亲的手里总是拿着剪子,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飞出来。
有一个下午,有位住在附近的同班同学来找他借书。同学拿到书后站在门口跟他聊天,他则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心想让同学赶紧离开。
同学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他紧张起来,扭头一看,母亲正站在窗帘后面,阴着脸看他俩。
同学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说:“是你妈吗?”
他慌张地说:“快走吧,我得回家了。”
“别走!”突然之间,一把剪刀从窗口飞出,插在了他们旁边的樱桃树上。
同学拔腿就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一会儿就不见影了。母亲慢慢从房中走出。冷笑着,拔下插在树上的剪刀。
此后发生的事乱七八糟,有片警和社区的人来到家中,和母亲一起不知说些什么,反正母亲又哭又笑的,很不像话。接着,有几个模样古怪的人来到家中,强行将母亲带走了,他躲在房里没敢出来。
学校里开始传播他母亲的故事,说她是个疯子,这让他有些不好受。不过后来,这故事逐渐演变成另一个模样,他母亲成了一个善使飞刀的隐藏武林高手,张佳阳从小被传授了独门绝技,因此他打起乒乓球来快准狠……
母亲被带到精神病院后,一个叫“小姨”的年轻女人住进了老屋,负责照顾他。他不记得以前是否见过这个“小姨”,但这个女人对他很好,很温柔,常常只穿着内衣在屋里看电视,偶尔会带来一个男人过夜。
相安无事过了一年后,“小姨”突然不见了,有人找到张佳阳,告诉他“小姨”要结婚了,不能再当他的监护人,而他的父亲也联系不到,所以要把他送到一个叫“幸福福利院”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孩子,他应该不会感到寂寞。
他的确没有童年,童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他的叙述中断了,看到对面的吴小雨眼中有一丝同情,但转瞬又消失了。
略微沉默了会儿,吴小雨说:“我接触过很多心理上需要帮助的人,大多数人都有个……不够合格的童年,你也一样。”
“你认为,父亲不在身边,后来他们离婚,我母亲得了精神病,这些跟我现在的状态有关系吗?”张佳阳看着她说。
“你觉得呢?”吴小雨低下了眼睛。
“我倒不觉得这些事对我有什么影响,如今我回忆这些事,并没感觉到有多遗憾和难过。即便那个时候,我也没因此而受多大影响,虽然家里的情况很糟糕,但我在学校里一直很活跃,学习成绩也很稳定。”
“嗯,”吴小雨露出思索的表情,“你母亲后来怎么了?”
“她有一次跑出精神病院,结果出了车祸死了。”
吴小雨又低下了眼睛:“说说后来的事吧。”
后来的事?张佳阳有些卡壳了,扭头看了看鹦鹉,鹦鹉懒懒地说:“幸福镇下关街。”
他记得那块牌子:“幸福福利院”,上方还有个门牌号:“下关街75号”,隔着一条马路是幸福镇小学,所以他被送到福利院的同时,也转到了幸福镇小学三年级。
福利院有一幢住宿楼,共有三层,一二层住的都是孤寡老人,三层住的是孤儿。总共有四十多名孤儿。
此外还有一幢行政楼,共两层,一楼是活动室,二楼是办公室。
有一个院长,有一个副院长,还有会计、后勤、保安等工作人员若干名。
福利院有一个食堂,那里始终散发着一股腐烂白菜的味道。
院子里有个花园,有很多向日葵。
在花园的边沿有很多蚂蚁窝,不管是孩子还是老人,都喜欢坐在那里观察那些蚂蚁……
“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详细?”吴小雨问他。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好,福利院的生活很乏味,有很多规矩。我在那里的两年时间里,有时候总会产生错觉,总觉得自己跟那些老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不自觉地会把自己跟他们归成一类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时期,只是感觉很没劲,很漫长,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张佳阳皱起眉头来。
“学习成绩呢?”
“跟以前一样稳定,还得过全班第一名,可能是来到镇上的小学读书的原因吧。”他笑了笑。
吴小雨看着他,突然问:“在福利院里有人打过你吗?”
张佳阳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点点头说:“打过。”
“谁打过你?”
“有比我大点的孩子,还有一些职工,”张佳阳一边回忆一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以前的福利院跟现在不一样,就跟以前的老师一样,体罚也是常见的。那个时候,就算有父母的孩子都免不了被家长教训,所以福利院那么多孩子,对调皮捣蛋的孩子难免会用一些惩罚手段。当然,现在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了。”
“你说你在那里只待了两年?”
“是的,感觉很烦闷很无聊的一段时光。”
吴小雨在思考着。
“时间到了!”鹦鹉突然大叫一声。
吴小雨猛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过去两个钟头了。
“好吧,那我们下次再接着聊吧。”她说着,收拾起桌上的资料放到抽屉里,又取出一沓资料摆在桌上,看来准备接待下一位顾客了。
张佳阳知趣地起身了,带着肩上的鹦鹉。
“你觉得这样下去对我有效果吗?能治好我的人脸识别障碍症吗?”他问。
“治疗得有个过程,也许会耗时长一点,这要取决于你能否对我坦诚相待,我觉得你在‘诉说’时还是有所隐瞒。”吴小雨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会?我没有任何隐瞒。”
“你为什么总看着你的左肩膀?”
张佳阳不由望向左肩上的鹦鹉,鹦鹉连忙说:“别告诉她,不然治疗不成功就全完了。”
“只是个人习惯而已。”他说着,准备转身离开。
“没事,我们慢慢来,”吴小雨抓紧最后的时间嘱托着,“记得下次准时过来,还有,随时记录自己的梦境。对了,你戒酒还算顺利吧?去过戒酒互助会了吗?”
“去过了,还算顺利,这十天都没有喝酒。”
说完这话,他离开了房间,外面的等候室里,有个满脸忧郁的浓妆女子正在等待,一边偷偷地瞄着他。
在他下楼梯的过程中,鹦鹉质问他:“你去过戒酒互助会了吗?你有十天都没喝酒吗?你为什么要撒谎?”
他停下来,跟鹦鹉解释:“你没见她是个刚入职的新人吗?如果我不撒谎,她会感到失败,感觉自己无能,也许接下去越来越糟。工作不顺利心情就会糟糕,心情糟糕了就难免染上酒瘾……”
“也有道理,其实你根本不认为她能治好你的心理障碍是吧?”鹦鹉问他。
“我只是有点担心,”他喃喃地说,“如果我的人脸识别障碍不存在了,你也许会离开我。”
“才不会。”鹦鹉满足地说着,一边将弯弯的喙伸入他的耳中,想要帮他掏耳朵,但没什么用,最后还是张佳阳将手指伸进去掏了掏。
他拍了拍手说:“走吧。”
鹦鹉开心地大叫:“现在要去做什么已经很清楚啦!”
这里离张佳阳的家并不远,所以他离开后沿着街边的阴凉往前走,一边看着那些穿吊带裙的女孩从身边经过。走了几百米后,他突然拐进了马路旁的一个巷道,原来这里有家酒吧。
他要了杯加冰威士忌,坐到了墙角的桌子前,避免被人打扰。
鹦鹉跳到桌子上,围着杯子绕着圈蹦蹦跳跳,然后将头伸进去尝了尝。过了会儿,它又尝了一口。
“我喝够了。”鹦鹉说着又飞回肩头,一动不动宛如石化。
把鹦鹉灌醉,然后想点别的事情。
两个月前,他去过心理治疗室,去了一次后就没再去过。后来有人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他的案例被纳入一个研究扶持项目中,所以会给他做免费心理治疗,但前提是他必须得配合对方。他经不住电话中的邀请,又去了心理治疗室,结果发现面对的是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女孩。他觉得这事不靠谱。
不过这个叫吴小雨的女孩很招人喜欢,她的皮肤白皙,底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常常想笑,又故意控制住自己,好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心理咨询师。她很可爱,张佳阳喜欢跟她在一起聊天。
在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前,讲述自己的故事,这对男人来说,有一种满足感。特别是当他说自己已经戒酒时,吴小雨一闪而过的自豪表情……
对了,酒,他连忙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放在桌上,注视着杯中的气泡和冰块。
所以说他不仅撒谎,还隐瞒了一些真实的往事,但这些难以启齿的往事说出来有何意义呢?
“两点钟方向有人在观察你。”鹦鹉突然醒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
他用余光看了看,确实有人在注视他。他喝了一口酒,慢慢将头转过去,那个人立刻将视线移到别处。
这个人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五官棱角分明,下巴突出,头发略长并且卷曲,让张佳阳想到某个美国歌星。
他将头扭过,余光中看到那人又在看他。
他突然转头,对上那人的视线,但是对方很自然地将目光移走,并没跟他点头什么的。
看来确实不认识,但也许以前见过。
张佳阳突然想起吴小雨给他的叮嘱,于是从口袋里掏出笔和便签,在纸上写下如下话语:
“地点:蓝狗酒吧,人物:男,30岁左右,戴眼镜……”接着他又在纸上画了个那人脸部的轮廓。
但愿以后能有所帮助吧。
等他再次抬起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会不会是警察?他突然想。
一周前,杨芊不是告诉他萧海岸失踪了吗?有人说这事跟他有关系。虽然这只是谣传,但如果萧海岸真的一直找不到人,那警察可能会调查所有有嫌疑的人。
后勤主管姓朱,跟萧海岸确实长得有点像,但其他人都能分清楚,偏偏张佳阳分不清,常常逮住萧海岸叫老朱,因此萧海岸一直看他不顺眼。不过这也没啥,关键是在公司酒会上他喝多了,又把萧海岸当成了老朱,抓着对方一边喝,一边骂萧海岸不是东西。这下萧海岸彻底发飙了,两人闹到几乎要打起来。后来张佳阳酒醒后很后悔,做好了被辞退的心理准备,过了一个月,果然就被辞退了。
其实被辞退了倒也无所谓,反正就是花钱上要精细一点,还不至于没得吃喝,但其他人都认为这仇是结下了,既然有仇,那就有报复的可能。
萧海岸是怎么失踪的呢?据说是一个月前去了情人那里,本来是要过夜的,结果晚上又匆匆离开,此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一个月前的那天,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如果警察问起该怎么回答?他皱起眉回忆着,但脑海里一片混乱。
他用手指戳了下鹦鹉:“你记得上个月4号那天我在干什么吗?”
鹦鹉开始推测:“3号是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那天你不是感冒刚好在家休息吗?然后第二天你说是要去应聘,结果隔天早晨才回来,一看就喝酒去了。”
他突然紧张起来,跟谁喝酒去了?
“谁知道呢?反正你喝完酒容易断片。”鹦鹉无所谓地说。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居然是杨芊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