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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板逃跑了

顺子和菊花来到S城,两人以月租250元的价钱租了间简易的小屋。黄昏时刻,昏黄的斜阳从他们老家的方向照过来,很老了么,如他们那如烟似雾的乡愁。

乡愁是什么?顺子说,乡愁是余光中的诗,傍晚时分,他和菊花坐在街道边,看车水马龙,顺子轻轻地吟唱着余光中的诗: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菊花在旁边轻轻地打着拍子,若有所思……

在这幢楼里,有很多外地人在这里租房。一天到晚,嘭嘭砰砰的,好不热闹。

顺子的隔壁住着一对中年夫妻,夫妻俩的感情似乎不是很好,一天到晚练嗓子吐口水,吵吵闹闹,女人不是在数落男人,就是在放声嚎哭。碰上下雨天,窗外的风雨潮水般地高涨起来,女人男人呜呜叫嚣着,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声,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明显的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夫妻俩的拉锯式的战役,吵得顺子和菊花昼夜不得安宁,头快要爆炸了。

有一天,顺子和菊花忽然觉得隔壁房间静悄悄的,是从未有过的景象。菊花隐约地涌上不祥的预感,可能要出事了,菊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她想上去敲敲门,却又怕冒犯别人。

三天过去了,菊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的臭味,还夹杂着血腥的气味。那死猪般的臭味似乎是从隔壁那对夫妻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菊花告诉顺子,顺子连忙跑下楼告诉房东。房东拔腿就往上跑,打开了门,一看惊呆了,血迹斑斑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女人,正是隔壁那家男人的老婆。她的脖子处被刀子割了一个大口子,血已凝固成暗黑色,像乡下灶台上黑黝黝的锅巴。菊花惊叫一声,就晕倒在地上。房东也吓得软乎乎,赶紧打了110报警。

不一会儿,警察来了,拉起了警戒线。对这幢楼里的住户挨个传讯审问。经过一一排查,警察初步判断为这个女人是被其丈夫所杀。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自从这幢出租屋里出了凶杀案,租户都感觉得毛骨悚然。胆小的租户都纷纷搬走了,只有几户大胆的男人家还继续在这里租住,因为这里的房子太便宜了。

菊花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咽不下的郁闷,辗转,辗转,辗转地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萧条的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这人世间的事啊,是无尽的苍凉。她想,自己和顺子的未来,有一天是不是也像这对夫妻一样,有着和她一样悲惨的命运。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颤抖地问顺子,我们将来的婚姻会美满幸福吗?

顺子细言细语地安慰她,菊花,别乱想了,我会疼你呵护你一辈子的,永远不会伤害你。菊花说,顺子,咱们也搬走吧,这是凶宅,我害怕,住在这里不吉祥。顺子为难地说,这里的房租比较便宜,房东为了留住我们,已经将房租降到100元/月,恐怕再也租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菊花不再言语,不知为什么,菊花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她怀想起乡下的点点滴滴的宁静来,乡下亲切的乡情,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香喷喷的山茶花。

南方的夜晚多风,呼啦啦的风刮进他们的房间里,就像那个女人呜咽的哭声,又像凄厉的叫声。屋前的那一棵树,大风吹着,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掀腾翻覆,银光四溅,像是从月宫里派来的天兵天将,欲将人间的灵魂收回天宫去。菊花抱紧顺子,身子像掉入冰窖,出奇地寒冷。她再一次央求顺子,顺子,咱们搬走吧,我实在太害怕了,整晚整晚都在做恶梦,梦到的都是她,我都快要吓疯了。顺子说,好吧,住满最后两天,咱们就搬走。

可就在他们准备搬走的前天晚上,两人睡得正熟。一阵猛烈的踢门声把他们惊醒了,有人在外面高声叫喊道,查房了,快开门,再不开,我就砸门了。

顺子和菊花从睡梦中惊醒。菊花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顺子。顺子说,不好了,治安队查房了,他们要查暂住证的,可我们没有,怎么办?这门是给他们开还是不开。顺子望了望窗户,窗户下面是笔直的楼层,中间没有一处可落脚可逃走的地方。门踢得更加猛烈,如同巨大气球在半空中爆炸。

无奈,顺子只好打开了房门。三个彪形大汉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手电筒明晃晃地直照着顺子和菊花的眼睛,照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啪的一声,电灯被他们打开了。

睡得跟死猪似的,叫了半天都不开门,把你们的暂住证拿出来。三个治安队员恶狠狠地叫道。对不起,我们刚刚来到这里,正在找工作,还没来得及办暂住证,顺子赔着笑脸,递过三支烟和打火机,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废话,刚来也得办,这是当地的规矩你不知道么,这也是保障你们的安全。好,你说你刚来,那么你把最近的车票拿出来让我们瞧瞧。车票,车票……顺子有点语无伦次,车票,车票早已被我弄掉了,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一句不好意思就可以解决了,得先罚款,罚款,知道吗?哦,对了,你跟这个女的是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还是女朋友吗?是老婆的话就拿结婚证出来!菊花正想接话,顺子笑道,她是我未婚妻,我们正准备再过半个月就结婚,所以暂时没有结婚证。没有结婚证,那就是非法同居啦,再说了,我凭什么相信她是你的未婚妻,万一是你找的鸡婆,躲在这里嫖娼。顺子说,她真是我的未婚妻,真是我的未婚妻。

顺子接着问,那你要我们怎么办?怎么办?两证都没有,要是你们不想蹲拘留所的话,现在就罚款500元,我们当场就放了你们。顺子赔笑道,脸上的肌肉都堆成一块了。大哥,能不能少罚点,我们打工的在外面求生存不容易呀!大哥您就手下留情。留情,我罚你们500元已经是很客气啦,我要是把你们关进拘留所去,不拿2000元赎人,我们就一直把你们关着。你小子识相点,再不识相,我可要动手抓人啦!三个治安队员摆好了要抓人的架势。

别,别抓人,我交,我交,我交还不行呀?顺子望着一旁惊慌失措的菊花,抖抖索索地从包里拿出500元。他刚拿出钱,治安队员一把抢了过去,点了点数,塞进口袋里。顺子问道,能不能麻烦你们开张发票、收据什么的。开发票、收据,你小子吃饱了撑着,要是开收据和发票,那就再加300元,你真他妈的是乡下大山沟沟里挤出来的,给你脸你不要脸,不识抬举。走、我们走。三个治安队员大摇大摆地走了,房门被他们重重地关上。

菊花发着呆,脸颊火烫火烫的,滚下两行清泪,更觉得冰凉,直凉到心窝里。菊花抬起手背揩了一揩,再也掩饰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哭声响彻整幢楼,哭得整幢楼房都摇摇欲坠起来。

菊花一边哭,一边数落道,顺子,要是你早听我的话早走,咱们也不要出这冤枉钱受这冤枉气,你就是不听。不听,就是不听,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以为我愿意呀,我蠢猪呀!我还不是想省点房租钱,这没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顺子也上气了,恼羞成怒地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对菊花凶。

菊花一听顺子凶她,哭得更响亮了,上气不接下气。哭,哭,你们女人就知道哭,眼泪都成了你们女人的专利品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明天我们就不要再租房了,身上的钱已不多,暂时只有睡桥洞、睡广场、蹲大街了。顺子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泪水也流了出来。哭了半宿,顺子搂住菊花,好了,别哭了,别哭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给自己一记耳光。明天我出去找工,明天,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一份工作。“啪”的一声,顺子重重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菊花破涕笑了,但还是抽抽咽咽地哭泣。说,顺子,我明天,明天也一定要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再连累你啦。天快亮时,菊花第一次将自己的衣服脱得光溜溜的,向着顺子的身子贴上去,说,顺子,你就要了我吧,我身子已经不干净,被那个禽兽沾污了,你就要了我吧,也许明天咱们都找到了工作,就要分隔两地,再相见的时间就会很短暂,你就要了我吧。

顺子默默地看着柔情似水的菊花,点了点头……他们在汹涌如潮的泪水中完成了爱神圣的使命。菊花咧开嘴,心酸又幸福地笑了,笑得像一朵洁白高雅的山茶花。

风平浪静。顺子咬着菊花的耳根,软语哝哝,菊花,谢谢你,要我送你点什么?菊花抚摸着顺子凉凉的脖颈,开玩笑似地说,我要一串从西藏带回来的佛珠,如果你真正爱我的话,最好带我去西藏。在西藏的高山上,在辽远如古的风野中,在经久不息的钟声中,我要让我心爱的男人,不,是我未来的丈夫,亲手为我戴上大慈大悲的佛珠,摘下冰清玉洁的雪莲花,你能做到吗?

这有什么不能,到时我一定带你去,亲手为你戴上佛珠,摘雪莲花。顺子的目光坚定有力,在菊花的心间幻化成一个巨大的电磁场,召唤着她飞蛾般向他扑去。他就像她的母亲,菊花眷恋着她子宫里的温暖,贪婪地附在她的胎盘上。

他们再一次陷入无尽的缠绵与贪恋,爱情的蝴蝶在他俩的身上翩翩起舞……

第二天,他们来到人流如织的劳务市场。顺子看到有一家公司招搬运工。他拼命地从人流中挤到了主考官前。主考官斜着三角眼看了看他那健康黝黑的肌肉,甚是满意,当场就录取了他。菊花也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两个人工作的地方隔得很近,这样两人又可以经常在一起了,两人出了劳务市场,就击掌相庆了。

两人当晚回到出租屋,在外面叫了两份三元钱的快餐,还买了一瓶雪花啤酒。两人在房间举杯庆贺,笑得合不拢嘴了。突然,菊花感到一阵恶心,哗啦哗啦,把肚子里吃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怎么了,菊花,感冒了,哪里不舒服。顺子关切地问道,摸了摸菊花的额头,不发烧呀!没事的,顺子,我一向身体很好,可能是有点累了吧。顺子说,我带你去诊所看一看是什么病,反正咱们现在都有工作了,很快就有钱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哟,我还等着你给我生儿子哩!菊花默默地点了点头,软绵绵地偎依在顺子的怀抱里,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目光凄楚柔长。

顺子带着菊花来到最近的一家诊所。接诊的是一个女医生,她详细地问了问菊花的病情,用疑惑的眼神扫了扫顺子。把菊花拉到妇科的病房里仔细检查一番,然后就把菊花带了出来。女医生问顺子,她是你老婆还是你女朋友?顺子说,是我女朋友,我俩快要结婚了。哦,这样啊,你们得赶快办结婚证,你女朋友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菊花和顺子如同五雷轰顶,顺子将自己的双手搓得滴溜溜地转。

昨晚,顺子才第一次同菊花圆房呀,怎么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难道是那个畜生李明天的种。顺子头晕眼花地问医生,这是千真万确的。当然是千真万确的,年轻人,你难道做了好事,还羞于承认,赶快办结婚证吧。女医生冷冰冰地回答,扯着破沙锅般的嗓子,下一位病人,快点。

一路上,两人都默言不语,默默地向出租屋走去,远远望去,出租屋的绿玻璃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成了水——雾浓了,窗格里的灯光也消失了,停电了,显得格外寒冷。

菊花拖着憔悴不堪的身子,觉得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再也找不到方向。顺子怅然地坐在地上,抱着头,一语不发。良久,菊花说,顺子,咱们做掉他吧,这是个孽种。

做掉?流产对一个女人的身体是有很大的伤害,有的女人流产后,落下各种妇科病不说,还有可能会造成终生不育,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我还想将来能有我们自己的孩子,再说,孩子是无辜的,干脆你把她生下来,我心甘情愿做他的父亲。

顺子,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我菊花几时几世休来这么好的福份。顺子,今生今世我都对不起你了。说什么傻话了,你是我最挚爱的女人,我不心疼你还能疼谁呢?那,那你可要对你的家人隐瞒哟。没问题,我父亲还是好对付的,他眼睛都瞎了。

一说到父亲,顺子的眼睛又湿润起来,薄薄的雾气在他眼前氤氲弥漫。

菊花,你知道我父亲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菊花摇摇头,不知道。顺子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在我十岁那年就得病去世了,父亲和母亲的感情非常好,母亲去世后,父亲悲痛万分,终日以泪洗面,父亲的视力也就越来越模糊,长年累月,父亲的眼睛哭瞎了,瞎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有三个,一个就是你菊花,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那死去的母亲。我肯定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我不愿意再次打击他,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年轻的时候多挣点钱,让他安心地度一个祥和幸福的晚年。

好了,菊花,别乱想了,想多了人老得快。干脆你不要上班,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咱们节约一点,我相信我能养活你,因为我是一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能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等你把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我们就回老家结婚,在乡下度一个安宁温馨的蜜月。顺子挥了挥拳头,拳头在手腕上微微地颤抖着。

不,不,我才三个月的身孕,我还可以坚持五个月,最后二个月我再休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太累了,我心疼,我愧疚。菊花幽幽地说。顺子说,别,别这样,这样你会感到疲劳的,人一但受劳累,就会影响胎儿的生长发育,对母体也不利。

不,不会的,适度的劳动对胎儿的发育只有好处,在工作中我会好好地注意自己的。那好吧,你要是觉得身子支撑不过来,就随时辞工,即使你这一辈子没有工作,我都会养你的。

顺子工作的那家公司是一家台湾人开的电子厂。顺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仓库里把成捆的电子产品包装好,送到车上,发给各个厂家,再把成包成捆的原材料搬进仓库。一天到晚,顺子累得像只转盘,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晚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连饭都不想吃。有时半夜里来了货,顺子得从床上爬起来卸货。但顺子咬着牙坚持着,他得为菊花好好地活着。日复一日,顺子慢慢地适应了这种超负荷的工作,身子骨也奇迹般地硬朗扎实起来。

菊花在一家机械厂当了一名清洁工,活儿倒不是挺重,老板看着柔弱如风的菊花,特意安排了较轻松的活儿给她。

星期天,菊花和顺子两人都休息,双双来到公园的草地上散步,感受着南方热辣辣的阳光,在那明亮柔和的光线里,蔚蓝的天空里,在车水马龙的繁荣中,顺子似乎又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他偷偷地笑了。

菊花的肚子如同气球一天天地隆起来,老板给她干的活也越来越少,当然,工钱也就给的越来越少。到了第八个月的时候,菊花终于支撑不住了,辞掉了工作,做起了一名全职太太。俩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房。菊花每天的工作就是用毛线一针一针地织着小孩子的衣服,旧毛线还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她当宝贝似地使用着。

菊花精心地做好每一顿饭。菜都是菊花凌晨5点钟从批发市场买来的,批发市场的早市菜比一般的菜市场都要便宜,但疏菜还是蛮新鲜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菊花沉浸在做全职太太的甜蜜温馨中。每天迎着朝阳送顺子去上班,白天在家织小孩的衣服,晚上倚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顺子踏着城市的月色和灯光回来,菊花的心里盛满了海水般的喜悦。两人相互拥抱一下,就着城市的灯光,一起共用晚餐,饭桌上含情脉脉的对视着,他们的日子简单清贫却又幸福着。

流光飞逝,还有半个月,菊花就要生产了。顺子的心却异常地焦灼起来,有一块煤在他心底始终燃烧着,揪痛着他的心。原来他在这家电子厂干了半年,一共才领了两个月的工资,共900元。老板总是以各种理由,拖欠工人的工资。半年下来,顺子的钱包里只有600来块钱了,而菊花原来所挣的钱也填在房租、水电、生活费、和最基本的营养品上。就这么一点钱,在正规医院里生个孩子都不行的。

顺子没路可走,只有亲自去讨薪了。他鼓足勇气,走到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姓蒋,叫蒋方圆。他一走进办公室,蒋总正嚼着台湾槟榔,巴喞巴喞的,满口都是红乎乎的,像是在喝着蚊子的血。

顺子在心底恨恨地骂道,吸血鬼,就知道榨取工人的血汗钱,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顺子整了整衣服,清咳了两声,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意,声音甜得像含了一块糖,到处放交情,他献媚道,蒋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有一件事情相求,我的老婆快要生产了,急需要钱,您能不能把我那四个月的工资付给我。我代表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老爹感激您。顺子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蒋总将嘴里的槟榔渣子吐了出来,意味犹尽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扯了扯笔挺的西装,清咳了两声,不慌不忙地说,顺子,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但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这一年来,生意呈直线下跌,已发出去的货,货款却收不回来,可厂里的机器照常在运转,你们的吃喝拉撒都是钱呀,还有厂房的租金、水电,产品的原材料,这些都需要钱去打点呀!我也难呀,再说,这工资不是不发给你们,只是说迟一点,迟一点,我争取在下半年里把货款收回来,把欠下的工钱都发给你们。好了,好了,现在我很忙,你先出去,工资的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顺子还想说,我也很困难,我老婆都要生孩子了,生孩子可是等不得了,求求你了,老板。这时,走进来一个保安,抓住顺子的衣领把他提了出去,顺子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顺子心里恨恨地骂道,哈巴狗,狗杂种。老板房间的门就在顺子的摇摇晃晃和骂声中重重地关上了。

顺子拖着沉重的双腿茫然失神地回到宿舍。菊花快要生产了,虽然生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可他心里也是欢喜的。他深深地爱着菊花,可眼下没钱怎么办?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在这个厂的同事也都是紧巴巴地过着日子,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可以借钱的人。顺子感到一阵浓郁的悲衰,像一杯烈酒夹杂着辣椒,直呛喉咙,想咳却咳不出来,憋得发慌。

顺子无精打采地坐在床沿上,几个工友围了上来,关切地问,顺子,发生了什么事?顺子把情况一五一实地告诉了工友们。他们听了唏嘘一片,有几个多情的工友眼睛都红润了。同情归同情,可是没有一个同事愿意把钱借给他,大家的口袋里都只有紧巴巴的一点钱,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也同样被老板拖欠着,老婆孩子都眼巴巴地等着钱用了。

在一片唉声叹气声中,最后,大家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搬运组的六个工友联合起来讨薪,六个人爬到公司的最高楼层八楼,向老板示威,要是不发清拖欠的工钱,他们就从六楼跳下去,眼下也只能这样办了。想到这里,他们不禁热血沸腾起来。

有个工友出了宿舍,去外面买了一斤干的红辣椒,说,伙计们,来,吃红辣椒。自古英雄靠酒来壮胆,我们不要酒,喝了酒,我们明天就起不来。我们只要红辣椒,它增加我们的热量。吃完了辣椒,我们明天就有足够的勇气去跳楼讨薪。大伙儿你一口我一口,大口大口地嚼着红辣椒,辣椒的热气与辣味直冲上他们的脸庞,透红透亮,整个宿舍都被他们心中的怒火给点燃了。辣椒呛得工友们哈哧哈哧的,顺子的眼睛湿润了。

搬运组的六个工人一夜无眠,红辣椒如同一把熊熊的火焰在他们心底烈烈地燃烧着。

第二天清晨,越来越发电子公司八楼的顶房上站了六个工人,他们手里高高地举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把拖欠的工钱发给我们,我们要生活,我们要生存。蒋总叫了几个保安上去拉他们下来。保安刚一爬上楼去。六个工友举着明晃晃的刀喊道,你们哪个不怕死,就上来拖我们。保安吓得抖抖索索地滚了下去。蒋总一气之下,就干脆不搭理他们,继续有滋有味在办公室里里嚼他心爱的台湾槟榔,打他那永远也打不完的电话。

越来越发电子公司地处繁华热闹的街道,车水马龙。很快,街道上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将楼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警车也闻讯赶过来了,电视台的记者也过来了,劳动局的人也过来了。警察在地上铺起了厚厚的气垫。

警察和记者在下面喊话,你们快下来吧,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好解决。

这时,蒋总一看情势不对,红涨着脸,像吐出的蛇信子,他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亲自爬到八楼,说,我答应你们,再过三天,就发放整个公司员工所拖欠的工资,决不失言,对天对地对着群众发誓,你们现在给我下来。在下面的公司员工一听,围抱在一起,欢天喜地,哗哗啦啦地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

工人从楼上走下来了,压抑着心中的喜悦、胜利之感。阳光电视台的记者飞快地迎了上去,采访顺子。顺子激动地对着镜头说,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老板已经把我们逼到这个份上,我的老婆快要生产了,我筹不到她上医院的钱,我心里苦呀,苦呀,你们媒体记者一定要帮帮我的忙呀,帮帮我们这些处于最底层最弱势的城市边缘人。顺子眼泪花花,直把那个记者也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他握着顺子的手,直摇晃着,一定,一定,我一定用最快的时间将这件事情报道出来。

工人们紧紧地把他们六个人抱在一起,欢呼着,庆贺着,激动地说,你们六个人,就是一支“敢死队”,真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我们全厂的工人都感激你们,早知道这方法奏效,早就应该这样惩治那个王八蛋了。工人们把搬运组的六个人抬起来,高高地抛起来,哦,哦哦,……有钱发了……有钱发了……

电视台当晚在黄金时段报道了工人们跳楼讨薪的新闻,工人们看了,无不拍手称快。

就在顺子他们满心期待着老板三天后发放工资,老板居然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跑得无影无踪,电话也停掉了。昔日热热闹闹的工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工人们都发傻了,等他们明白过来,才知道是老板跑了。

老板跑了,老板跑了,这一消息传开来,工人们都抱头哭起来,在厂区内东蹿西蹿,寻找着蛛丝马迹,像一锅煮沸的稀粥。将死气沉沉的工厂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哭够了,醒过神来,那些没跳楼的工人把搬运组的六个人围了起来,大声指责他们,都怪你们,都怪你们,都怪你们跳什么楼,作什么秀,这下可好,把老板都吓跑了,彻底没希望了,我们一年的辛苦钱都打了水漂,这日子怎么过呀,怎么过呀,我们也有老婆孩子要养呀,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怎么过呀!

工人们唾沫横飞,情绪高亢激昂。搬运组的6个人站在工人的中间,红涨着脸,好像他们真是天大的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工人的情绪越涨越高,有工人愤怒地跳起来,操起车间里的铁器,向他们挥过来,还有工人向他们扔烟头。搬运组六个人回过神,拼命地从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一溜烟跑了,工人从后面追赶着,哭喊着,就像一支哭丧队,哭得最后变成呜呜咽咽,凄凄惨惨。

顺子狼狈不堪地回到出租屋,在奔跑的过程中,丢掉了一只皮鞋。顺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口袋里只有600元钱了,这笔钱既要供菊花生产,供她坐月子,还要抚养小孩,怎么办呀?!菊花坐在床边小声地抽泣着,哭了半天,直哭得两眼发白,才慢腾腾地走了出去,她要把顺子丢掉的那只皮鞋捡回来,那是她和顺子初恋时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丢掉了那只皮鞋,便丢掉了他们的爱情,菊花要把那一半的爱情找回来。

菊花在顺子的回家路线上仔细地搜寻着,转悠了大半圈,还是没有找着。菊花感到很惘然,两只双眼皮跳得很厉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菊花的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看样子是快要生产了。顺子哆嗦地摸了摸口袋里仅留下的600元钱,像是摸出了一座金山。他把菊花送进了一家私人诊所。私人诊所规模小,收费也低,当然也存着非常大的安全隐患。顺子顾不上那么多了。诊所里接生的医生,是新来的,细眉细眼,却笨手笨脚,一看那动作就不是很娴熟。菊花叫天叫地被她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好不容易生了出来,可是由于在母体内折腾太久,缺氧窒息而死,菊花也被她弄得血流不止,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气若游丝。

也就是在那家黑诊所里,菊花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顺子痛心疾首,痛不欲生,他真想将那个女医生的皮剐下来,放在广场上去公示于众,一刀跺掉那个黑心的蒋老板。

孩子没有了,没有了,这真是天意呀。菊花躺在床上喃喃自语:这真是上天给的报应呀,报应呀,这孩子本来就不是你的,这是上天要将他收回去,这是上天要将他收回去……收回去……可是上天不应该收回我们的孩子,收回我做母亲的权利,收回我做母亲的权利……

顺子握着菊花苍白无力的手,低下头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安慰安慰她,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了,眼泪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他伏在病床上,枕着手臂——可那是他自己苍凉的手臂。顺子摸索着菊花手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地将镯子顺着菊花瘦弱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一种深沉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没完没了的忧愁。

病床上的菊花,像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年深日久,苍老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一般地躺在白色的屏风上。

远处的街道上,有小贩在慢悠悠地叫卖着食物,四个字一句,也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群朝气焕发的青年男女唱着流行歌曲,嘻嘻哈哈地走了过去。黑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声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小贩们清亮的呦喝声,却唱彻了一条街,整个世界的烦恼仿佛都被挑在他们的担子上了。

良久,顺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孩子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菊花,我们太累了,先回老家休息休息吧,看望我那可怜的老父亲,然后我们举行婚礼冲冲晦气。菊花点了点头,突然抱着顺子的腰腿嚎啕大哭起来,她那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炭火往外冒着热气,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下不了台了,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渐渐地忘了起初是为什么哭的。顺子吃力地说,“不,不,不要这样……不要紧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忽然背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吓得尘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惊惶遁逃,黑暗里轰轰隆隆。痛楚的青、黑、白、紫,一闪一闪,照进他们的小屋。墙壁被逼得往里凹进去。几只苍蝇在他们的头上嗡嗡地飞鸣,碧亮的电光里不时飞出凄厉的女鬼来。

街道两边苍翠的树,静静的,一棵连着一棵,像一个个电线杆,没有一点胡思乱想的念头。每一棵树下团团围着一大摊绿色的落中叶,乍一看上去,像一团树的倒影。

回到家乡,顺子那双目失明的父亲,听到新媳妇到来的脚步声,非常高兴。菊花还没进家门,他就点燃一挂鞭炮,足足燃放了五分钟,清亮的鞭炮声响彻着整个村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感叹道,顺子他爹,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顺子的父亲用干枯如柴的双手摩挲着菊花的脸蛋、菊花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菊花,真是个好姑娘,这是我家的顺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菊花,坐,我去给你们沏茶。不用了,菊花站起来。我们自己来,我们自己来。

顺子的父亲颤颤巍巍地回到了房间,摸索半天,从房间里摸出一只翠绿的镯子来,说,菊花呀,我们祖传下来有两只镯子,一只已经给了顺子,顺子已经把那个转送给你,这个就让顺子戴,你们戴着它,在顺子娘坟前双双磕个头,希望你们连成同心结,永结百年之好,这样,我死也瞑目了,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顺子他娘。你们结婚后,给我生一大群孙子,我也可以照顾他们。这样,我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顺子含着泪戴上了镯子,望了望菊花,只见她的眼圈火红火红的,像一块燃烧正旺的炭火,毕剥毕剥作响。

在家乡的日子温馨宁静,清新纯朴。顺子和菊花忙前忙后,尽最大的努力照顾顺子的父亲,全家其乐融融。顺子的父亲整天笑呵呵的,只是不断地催促他们去办结婚证。

有一天,顺子的爹说,顺子,菊花,爹会纳鞋子,这是跟顺子娘学的。自从我的眼睛坏了后,我就一心一意地在家纳布鞋,爹要纳给自己的孙子和外孙穿,他们穿不完,再纳给我的曾外孙和曾孙穿,总之,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爹纳的鞋子穿着暖和,冬天冰天雪地里走再远的路,也不会冻坏脚……

顺子呀,顺子,你啥时能让爹抱上孙子,早点生吧,生晚了,孩子各方面都不好,恐怕到时,爹也没力气了抱他啰,爹老了,爹真的老了……

顺子的父亲颤颤巍巍地回到里屋,拿出三双布鞋来,两双大人鞋,一双娃娃鞋。大人鞋里各自放了一枚鲜红的鸡蛋,这是黑灯村的风俗,在鞋里埋上红鸡蛋,示意着要儿媳早生贵子。

红鸡蛋耀眼的红光将菊花的眼睛刺得生疼生疼,从那以后,菊花对红色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畏惧感,看久了刺眼的红色,就要得色盲症似的。

爹呀……爹呀……爹……穿着爹做的鞋,暖脚暖心又暖怀。

“红鸡蛋”和布鞋深深触动了菊花的心扉,他提及到的孙子是菊花心中难以启齿的痛。那晚,菊花第一次主动吻了顺子,她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一脸,是顺子哭了还是菊花哭了,两人都不分明。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乏力,只有在拥抱上。菊花紧紧地吊在顺子的脖颈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顺子身上,镶嵌在顺子的身上。顺子的心里乱哄哄成一团,不知是感动还是凄凉。

菊花的身子从衣服里蹦了出来,蹦到他的身上。顺子捧着菊花湿濡的脸,捧着咻咻咻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顺子的手掌心像只小飞虫,在顺子的眼前飞来飞去,顺子晕头转向了。

就在顺子准备第二天和菊花领结婚证时,瞬间菊花却从村庄里蒸发了。菊花留下一封信和那只翠绿的镯子,还有她生日时顺子送给她的那部手机。菊花在信里写道,真对不起了,顺子,我配不上你,我没能保住干净的身子,我又不能生育你的孩子,忘掉我吧,重新找一个好女孩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照顾你那可怜可亲可爱的父亲。我走了,忘记我吧,感谢你曾经给我的美好岁月,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会报答你的,如果人有来生,我一定做你最美丽最贤惠最幸福的新娘。

顺子的泪水把信纸都浸湿了。顺子的父亲诧异地问他,怎么回事?父亲问顺子这句话时,脸上还是浓浓的一堆笑,不到半秒钟,那笑容就冻僵在嘴唇上了,像挂了层厚厚的冰凌花,再也化不掉了。

顺子的背部一抽一抽,俯伏下去,不像在哭,倒像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在翻肠搅胃地呕吐,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看着那双翠绿的镯子,它就像玻璃盒里绿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迷茫而怅惘。

菊花是不是跑了?是不是姑娘嫌咱家穷?嫌我是个瞎子,怕我拖累你们?顺子呀,你找到她后,告诉她,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完全不要你们的照顾,你们在外面漂泊的那些日子,我都挺过来了,这些年来,我还存了5000元,是一个一个鸡蛋里攒出来的,是打算给你们结婚用的。她要是真嫌爹瞎,爹可以从你们面前完全消失……

爹,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难受。顺子捂住了父亲的嘴,嘴里冒出粘液般的白泡沫。他紧紧地抱住白发苍苍的父亲。父亲的嘴唇嗫唔着,老泪纵横。儿呀儿,我苦命的儿呀,你父亲无用无能呀,当初你娘给你起顺子这个名子,就是希望你的日子过得顺顺利利,红红火火,可这日子咋就过得比黄莲还苦嘞……儿呀儿。

顺子决定南下寻找菊花,把她带回家,举行婚行,了却父亲的心愿。

顺子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工人们愤怒的眼神,流泪的神情,他们的身影成了他心底永远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的。可这次顺子没有哭,他的泪水早已干枯了,就像他们家门前那条干枯开裂的河流。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现在菊花和顺子还是真挚地相爱着,虽然已是相隔两方,但心灵还是息息相通的。踏着满地的落花,一路走下去,顺子说,他要去找菊花了,菊花是他的希望,是父亲的希望,是母亲的希望,是全家人的希望……他蹒跚地朝着希望走去。

乡村小路旁的小树正苍翠碧绿着,它们衬映着墨黑墨黑的墙,格外的醒目美丽。被风吹断的叶子,从高高的树梢上飘下来,一飞一个漂亮的大弧线,争先恐后地抢在顺子的前头,像一个路标,指引着顺子远行的道路……顺子不知疲倦地行走着,他有叶子作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