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先生
年轻的正统皇帝,九岁登极。
到如今,已经有六个年头了。
登极之初,内有皇祖母震慑内廷,外有内阁‘三杨’,统摄朝政。
正统皇帝朱祁镇只需要根据内阁票拟,对各项政务披红,就可以维持大明朝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正常运转。
甚至大多时候,他都不需要亲自执笔。
自有司礼监,或者说他的大伴,他口中的王先生,来代替他行使这份权利。
那几年里,内阁票拟,内廷披红无有不从。
大明朝有河清海晏,欣欣向荣之景象。
但近两年,慢慢有了一些变化。
太皇太后身体急转直下,有日薄西山之象。
内阁‘三杨’已去其一,剩下两位也年过古稀,已近耄耋之年。
王先生说了,大明朝毕竟是老朱家的天下,但说到底是陛下的天下。
陛下统摄万极,事事若只听外朝官员所言,长此以往,外朝官员就会对陛下失去敬畏之心。
年轻的朱祁镇从皇祖母那里,也听过类似的话。
只是他不记得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
但总归这句话,两位他最亲近的人,都对他说过,应该是没错的。
王先生劝他,对外朝事务应该多了解,但对外朝官员应该少见一些,偶尔他们犯错,不能总是宽宥,有时也该示之以雷霆之怒。
要让他们时时刻刻警醒——陛下虽年轻,但亦是圣心独裁,不可欺瞒的天子。
那以后,朝廷部堂大臣,科道言官,地方按抚等官员所奏,若是为朝廷百姓故,朱祁镇不吝嘉奖。
但若是欺上瞒下,耍滑推脱,他也不吝雷霆一怒。
轻则荷校,重则坐罪下狱。
朱祁镇对近两年,施以雷霆手段,外朝官员慢慢慑服自己威信的结果很满意。
心中常常叹息:
「幸有王先生在,才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比如那个巡抚晋豫的于谦,近些年他所求所取,朕无一不允。
朝廷定「麓川之征」,何等大事,朕不过在西苑深研战阵之法,晚了几天召见他,他便心生怨愤,上疏举人自代,毫无臣纲。
王先生说的果然没错,这些外朝官员,欺朕年幼,稍有不顺他们心意,便心中怨愤,失了臣子本分。
王先生还说过: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到太宗文皇帝起兵‘清君侧,诛奸佞’得此天下。传至父皇宣德皇帝,哪个不是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文武全才。陛下当做千古明君,亦当效仿先祖,做马上皇帝,震慑周边宵小。
朱祁镇觉得,王先生不愧是最亲近的人。时刻劝谏自己,提醒自己,要做明君,要做千古一帝。
自古以来,千古一帝的标配就是开疆拓土,周遭群小慑服。
对此,朱祁镇心向往之。
可是前几日,侍讲学士刘廷振,一介书生,纸上谈兵之辈,亦敢妄论武事,质疑朝廷国政。
王先生终究还是心软,只是劝说书生体弱,‘荷校’之刑,加在刘振廷之身,已然是重刑。
要不是看在王先生面子,一定不轻饶了那个老匹夫。
……
今日,王先生休沐,朱祁镇突然想到。
战阵之法,便是尽用兵士之能。
于是便将周遭侍应的门子小火者,统统聚到乾清宫前的敞地上,举行大比武。筛出他们各自所长,分作两队,各自组成战阵互相征伐,岂不是真如实际操演?
想及此处,朱祁镇突然兴致勃发。
正当他将人聚集起来,准备开始。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急匆匆前来请安。
金英是宣德皇帝信任的大太监,以前也曾执掌司礼监。自朱祁镇登极,金英便识趣的让出司礼监掌印位置。
在朱祁镇眼中,金英是知进退,识礼数的宫中老人,此时着急忙慌的赶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于是便停下了战阵,让他在乾清宫东暖阁禀报。
“金公公有什么事?快一气说完,朕稍后还有事。”
金英见朱祁镇心急,便也不敢耽搁,连忙将顺天府的奏本递了上去。
朱祁镇皱眉接过,口中却说:
“什么重要的事,不能明日等王先生休沐结束再批么?”
金英心中有些忐忑,突然觉得今日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禀报。
“陛下,顺天府的奏本,弹劾右通政使李锡,数名科道言官,各部主事,勋卿贵戚,锦衣卫等等,言及他们私自圈禁工匠。更有甚者,还闹出了人命,顺天府查证实据,据实奏报……”
朱祁镇眉头蹙的更紧,干脆将奏本扔到一边茶几上,听金英口述。
等听完金英所述,朱祁镇问道:
“既然顺天府已经查证清楚,便将此案交由三法司论罪即可,何必现在就来烦我?”
金英愈发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忙道:
“陛下,本该是如此,只是此份奏本,上面盖着西杨先生的印,而且还是西杨先生亲自带进宫里,让底下中书送到司礼监速呈陛下御览,奴才见西杨先生如此郑重,今日王公又不在,没法让他拿主意,这才来禀告陛下。”
朱祁镇听完金英这些话,眉头稍稍舒展。
突然似想到了什么,问道:
“我记得年前的时候,工部的王卺曾上疏说,朝廷征调工匠,数量多不符,实到者十之五六而已。”
金英忙附和道:
“对,陛下真是好记性,奴才听说,前些时日,因为逃役们闹事,五城兵马司和各城巡御史,正到处抓人呢!”
“如此说来,那些逃役便是工部所报,未到服役的滑民?”
金英一愣,忙摇头:
“这个……奴才不知,只是顺天府奏本上所述,是被私自圈禁的工匠。应该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吧?”
金英心中暗暗骂娘,本来只是以为外朝的官员狗咬狗,互相攻讦,哪知又扯出工部年前的奏疏来。
若真是同一件事,数千上万人的大事,能瞒这么久,那得牵扯多少人啊?
这可是在京城,多少锦衣卫的探子和东厂的番子盯着,能不走漏一点消息?
金英觉得,自己今日确实大意了。
到现在,他哪里还不知,顺天府的奏本为何偏偏等王振休沐,自己当值送进司礼监。
他现在甚至怀疑,是杨士奇故意做局阴他。
心中不由大骂:「杨士奇,我操你祖宗。」
现在骑虎难下,陛下往那个方向想,他却不敢往那个方向带。
悻悻道:“要不,奴才去找王公?王公向来洞若观火,窥一豹而见全身,定能看出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
金英生怕这背后还有什么别的牵扯,届时把自己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