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咏煤炭
朱祁镇抓住于康话语中一处漏洞,继续问道:
“如此说来,你们父子二人早就知道王来执法严苛喽?”
于康听后,却不正面回答。
“陛下,恶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用重典未尝不是坏事。只是王参政杖死县令之事,具体内情,臣不知。”
“臣附议封御史所言,将王来捉拿进京,由法司严查细审,若是恶官犯事在先,且不知悔改,王参政罪减一等,乃是情理之中。”
“若真是只因为一些小错,便杖杀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处置王参政,也是法理所在。”
朱祁镇笑了笑:“事情真假还未证实,人也还未进京细审。反在你口中,将案子给审了。”
于康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说多错多,难道不知么?偏在这时候臭显摆。
“臣不敢!臣只是就事论事。”
“好个就事论事,既然你心中如此坦荡,那朕就派你一份差事,你如今不是在锦衣卫当差么?那朕就派你去将那王来,捉拿进京。”
“陛下,此事……臣当避嫌。”于康断然否决。
“好大的胆子,陛下金口玉言,难道你敢违抗旨意?”王振怒斥道。
于康抬眼看他,满腹委屈尽显于色。
“王公公,违抗圣旨我可不敢,甚至连想法都不曾有。我只是就事论事,家父如今系狱,罪名便是擅举人自代。如今王参政涉案,家父案件未判决之前,此事我理当避嫌。”
说到此处,于康看着王振。
“若陛下对此不究,臣愿意领旨,为陛下远赴这一趟。”
王振撇嘴冷笑:“不究?你是说不究你父亲,还是不究你啊?”
于康正言道:
“王公公,我只是区区一个从六品的试百户,今日本不该出现在朝会上,承蒙陛下特许,今日才能来此,恭听圣训。这本就是天大恩德。”
“至于父亲之事,自有陛下圣裁,我是父亲之子,但同样也是陛下臣工。此事上,本就是两难之选。”
“臣多年来,随在父亲身边,恭听父亲教诲,奈何臣是个粗鄙性子,听不进父亲教诲的那些先贤圣人之言。但唯有一言,父亲要臣牢牢谨记。”
说到此处,于康顿了顿,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他身上时,这才继续说道。
“父亲所言,皆在一首诗中,足以表达父亲志向,和对臣殷殷期盼。”
这次,朱祁镇追问道:“何诗?”
于康目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对朱祁镇一拜,念出那首「咏煤炭」。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波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高声诵完这首「咏煤炭」,于康泪水也开始滴落下来。
“陛下,父亲立身处世、理想抱负,皆在此诗之中,父亲也希望臣和二郎,以此为立身之本。”
内阁辅臣杨溥长叹一声:
“于廷益此诗,质朴明畅,平平道来,略无藻饰,而意象明晰,寄托深远。若论志向气节,丝毫不下于早年那首「石灰吟」,我不及也。”
朱祁镇这一刻,身体也不自主的往前倾,目光牢牢定在于康身上。最后问道:“这真是于侍郎所做?。
王振站在一边,眉头微不可查的抖了抖。
深知朱祁镇性情的他,从朱祁镇对于谦的称呼变成于侍郎那刻起。他就知道,于谦在陛下心中,印象已有改观。
一首诗,就因为一首诗?便能乾坤扭转?
真是好大的讽刺啊!
王振忆起早年,他科举之途举步维艰。
后来朝廷有了诏令,他一狠心,去了势,入宫做了宦者。
他一心向往科举,却最终变成不男不女的阉人,被士人瞧不起。
他辛辛苦苦,费尽心力才将于谦送入牢中。此刻,竟因为一首诗,自己所做一切,都成徒劳。
这一刻,他心中怨愤愈加充盈。
也不只是嫉妒,还有希望落空后的失落,亦或许两者都有。
总之,王振此刻即对于谦杀心大起,又对阶下跪着的,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刻,背诗的于谦养子,杀心同样大起。
……
至于被王振嫉恨的于康,此时似还未从情绪中缓过来。
直到身后不知是谁,轻轻拽他衣甲下摆,他这才回过神来。回道:“此乃父亲谆谆教导,臣不敢作假,亦做不得假。”
朱祁镇盯着于康的脸,仔细端详。
于康毫不避让,目光清澈如泉水。
于康也不知为何,突然也起了和父亲同样的心思——这位皇帝陛下,毕竟还小,只是个孩子。但是转瞬,他又将此念头甩出脑海。
阶下众臣,都在等待皇帝陛下的回应。但此刻,朱祁镇却静静坐着,没有任何回应。
阶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阶上王振却对陛下此时内心,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陛下此刻在于谦这件事上,动摇了。
甚至可以说,于康诵出这一首于谦所作的诗,逆风翻盘,得了陛下圣心。
王振也知道,无论如何,这一遭,自己输了。
太皇太后将陛下宣至慈宁宫,对陛下说了许多于谦和先皇之间的往事,这本就让陛下对于前印象有所改观。
即便后来孙太后和他默契谋划,但陛下毕竟也不是毫无主见的昏君。
于谦这首咏志的诗,恰逢在朝堂之上,被于康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咏出,若于谦不是此等为人,以后自会身败名裂。
于康此举,当是对他父亲知之甚深,从心里绝对相信父亲为人、为官之道。
也相信他父亲,所行所想,始终如一。
可是为何,这一切会那样恰到好处。可若说有人暗自操纵,故意安排,他却有些不信。
他心里感叹,“便是木德公那样的能人,也做不到如此吧?”
王振心中起了各种念头,直到身边朱祁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才将他从这些念头中,重新扯回朝堂。
“王先生,你觉得此诗如何?”
王振心中尽管百般不愿,也知道此刻万万不能扫了陛下兴致。但他话出口时,仍是保有余地,只评诗,不评人。
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丝执念。
“陛下,单就此诗而论,却如南杨先生所讲,志向气节尽显。”
朱祁镇点了点头:“朕亦有此感。”
过了片刻之后,朱祁镇对王振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王振遵从旨意。
只是朱祁镇开口时,王振眉头越蹙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