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逃离父母的子女
星期三上午,因为是工作日,咖啡店里的客人并不多。许安然如愿以偿地获得最喜爱地窗边座位,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工作,开启自己新的一天。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抬起头,看见一名身穿宽松卫衣的女生,正窝在座位上抹眼泪。
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上带着些许稚气未脱的孩子气,估计是名大学生。这个年纪躲在咖啡店哭,十有八九是因为感情,所以许安然也没多关注,继续忙自己的事。不过接下来,女生跟朋友打电话时哭诉的话语,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不就是想买件新衣服么……不给钱就不给,至于那么羞辱我么……”
“我这么多年买过几件衣服啊……跟他要钱跟要他命一样,自己抽烟倒是一根接着一根……”
“我爸真得管太严了,真不知道他挣钱准备给谁花……花呗?我根本不敢碰,我怕我还不上……”
“他不给我做兼职,说丢人现眼,问题是……他也不给我钱啊……”
看来不是情侣吵架,是父女矛盾,而且还牵扯到了金钱。这让许安然增添了几分兴趣,挺直了腰板开始听她说话。
女生名叫邱悦,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大二学生。因为是本地人,所以她没有住校,而是继续跟父母住在一起。二十岁左右的女生正爱美,也渴望摆脱小孩子的身份。而家长嘛,无论孩子多少岁,都把他们当小孩子看待,对日常消费的需求也停留在一日三餐。
这么一来,矛盾就产生了。父母认为,你一日三餐在家里吃,生活用品也不用你自己买,你还要什么钱?
“我都这么大了,偶尔出去跟朋友聚个餐很正常吧,偶尔想买点化妆品也很正常吧。可是我爸非说好女孩都不化妆,就是不给钱!”
邱悦越说越气,顾不得场地是在咖啡店,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你知道他每个月给我多少生活费吗,五百块!我要用这五百块钱社交、买衣服、买化妆品,怎么可能够啊!”
邱悦对父亲的怨念还不止于此。每个月五百的生活费虽少,但聊胜于无。但父亲不知怎的,大约是为了向外人展示对女儿的疼爱,总是会挑一个人多的场合,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五张一百元的红纱,在众人的目光中展示一圈后,这才慢吞吞放进邱悦的手中。
“我都快20岁了,就为了五百块钱,要受这种屈辱!”邱悦说着,眼泪一滴一滴地从脸上掉落下来,“我看别的女生天天喝下午茶,新衣服换个不停,怎么人家女生都这么命好,你再看看我!”
听了这话,许安然忍不住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不禁有些汗颜。
真想告诉她,所谓精致穷,就是看起来再精致,那也是穷啊。
等跟朋友哭诉完毕后,望着四周投来的目光,邱悦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话有些大声,尴尬地捂住了嘴。这时有一名女人坐到了她的对面,似乎想跟她搭话。
“跟父母吵架了?”
面对陌生人的问话,邱悦充满了警惕,并不答话。她仔细观察着面前这人的穿着,一身干练的灰色西服套装,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应该是个知名品牌。脚上则踩了一双尖头高跟鞋,目测长度约五厘米,是邱悦驾驭不来的高度。
商业精英女强人,这是许安然给邱悦的第一印象。
许安然一眼就看出了邱悦心里在想什么,笑笑没说话。她唤来服务员,点了一杯热牛奶,送到邱悦面前,“我之前的经历跟你差不多,所以听到你说那些话,觉得很亲切。”
邱悦看着许安然一身明显价格不菲的穿搭,不相信地皱起眉头,“你父母……肯定比我爸大方多了吧。”
许安然“噗嗤”一声笑出声。
“我上大学后,他们就没给我打过一分钱了。”她顿了顿,道:“我有个哥哥,所以家里钱都被他拿去用了。你也知道嘛,我是个女孩。”
同为女孩的邱悦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她视线在许安然的Chanel包上转了一圈,语气不自觉酸了起来,“那你很厉害,靠自己能挣这么多钱……”说到这,邱悦眼睛猛然瞪大,“你不会是微商吧,来拉我发展下线?!”
女生的脑回路让许安然哭笑不得。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放到了桌上。
邱悦往名片上扫了一眼,“破产规划师”五个字赫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一看到“破产”二字,邱悦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呃,虽然我没什么钱,但我也还没到破产的地步吧。”
许安然见状,忍不住笑了。邱悦看到名片的反应,几乎和当初的自己一摸一样。而她身上的学生气,所向往的精致生活,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摸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许安然才想拉她一把。
“你可以回去想想,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联系我。”
眼看着邱悦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像看骗子,许安然决定将这场对话适时终止,“你可以当我多管闲事,但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你只有经济独立了,你的父母才会尊重你。”
说完这句话后,许安然就离开了,徒留邱悦一个人坐在原位,抱着一杯热牛奶,望着那张名片若有所思。
从咖啡馆离开后,邱悦又去学校图书馆看书,一直呆到九点闭馆。到家的时候,父亲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见她回来,语气严厉道:“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
邱悦在图书馆看了这么久的书,本来就头昏脑胀。听到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差点气晕过去,“我只是去图书馆看书了,一闭馆就回来了啊。”
父亲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说是去图书馆,谁知道呢。”
又来了。
邱悦无力地迈着步伐进了自己卧室。一进门,她就迅速把门反锁,想了想,又把锁打开了。
如果被父亲发现她敢锁门,那又是一通指责。邱悦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父亲会说出哪些话: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秘密了,开始防着父母了。
她将书包随手扔在地毯上,一屁股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
父母从小管得就严,不愿意她离家太远,所以她从来没住过宿,也没体验过寝室生活。从初中、高中到大学,都是父母一手选定的,专业也是。她现在念的专业是国际英语,因为父母觉得,女孩子念点文科专业,以后当个英语老师,挺好。
邱悦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反正父母早就规划好了,就按照他们的步骤走吧。
但父母掌管大方向还不够,还会掌管她的很多小事,比如不准染头发,不可以晚于九点回家,不可以穿短过膝盖的裙子,等等。
本来邱悦没觉得什么不对,直到有一天,朋友约她晚上去唱K,她说不能九点后回家。朋友听了哈哈大笑,说什么年代了,头一次听到“门禁”这玩意,还是九点,宿舍阿姨都十一点才关门好么。
邱悦这才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邱悦有了想逃离的念头。但她没有钱,身无分文。
从小她就害怕找父母要钱,每次要钱,父亲总是要质疑一番,怀疑是邱悦自己想骗钱花。等邱悦搬出诸多证据,例如班级群聊天记录、同学的语音等等后,父亲才会慢条斯理地数出那笔金额,一个子也不会多给。这个过程令邱悦觉得很煎熬。
她猛然想起了今天咖啡馆内,那名陌生女子说的话。虽然她总觉得那人是骗子,但她走的时候,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桌上的那张名片。
破产规划师,许安然。这个职业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她站起身,趴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在网页上输入“破产规划师许安然”八个大字,竟然真的搜出来不少信息。
和许安然名字并列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何文焕的人。这两人最近在网上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有媒体报道称,这两人目前正在从事一门较新的职业,叫破产规划师,但与其他债务公司不同,他们会自己发掘客户,寻找有潜力并且回报高的破产客户,帮助其还清债务,并从中获取佣金。
网友们对此议论纷纷,有哀求上天发一个破产规划师的,有好奇他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的,还有问两人是不是一对的,总之说什么都有。
网上还有一篇关于许安然的采访视频,据说是因为何文焕从来不接见媒体,所以一般都是许安然站出来和他们打交道。视频里有记者问道,是什么让你决定从事“破产规划师”这一新兴职业呢?
许安然听了这个问题,微微一笑。
“我曾经认为,谈钱是很俗的事情。但后来把我从糟糕环境里拉出来的,竟然就是钱。”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一场投资,而我们的作用,就是确保你的投资有所回报。”
“想要自由,前提是经济独立。只有手上有了资本,自己才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听到这句话,邱悦没再犹豫,当即给许安然打了个电话。
“喂,许小姐你好,我是今天在咖啡馆的那位……对,就是我。不知道明天,方便见您一面吗?”
第二天的见面场地依旧是那家咖啡馆,不过地点换到了熟悉的内侧包厢。许安然拿出早已拟定好的合同,递到她面前,“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讨论。”
邱悦对合同不太了解,但又怕上当受骗,咬着牙看了半天。半晌后,她抬起头,又跟许安然确认一遍,“是合同期间我赚了多少钱,都要分你20%佣金,是吧?”
“是。”许安然微笑道:“合同年份分为半年制、一年制和两年制。我比较推荐你两年制,因为你没有任何经验,培养起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邱悦担心地问道:“不会让我去做推销之类的事情吧。”
“当然不会。”许安然道:“我们跟客户都是一对一模式,是按照客户的情况推荐合适的投资理财方式,而不是给你工作让你去做。那样的收益只是短期的,不是我们想要看的效果。”
“……行吧。”邱悦一咬牙,把合同签了。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好担心失去的,因为她什么都没有。
签完合同后,许安然给出的第一步建议,是离开家,搬到宿舍住。其次是确定自己的专业方向。确定专业后,她们再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无论是搬出家,还是确定专业,这两件事都让她很头疼。前者她担心父亲暴怒,以后再也进不了家门。后者她从没考虑过,什么叫做“确定自己的专业方向”?她不是已经有自己的专业了么?
许安然没多解释,只让她搬了宿舍后可以问问室友还有学姐学长们的意见。她懵懵懂懂点了头,便开始着手操办搬寝室的事。
搬寝室并没有太顺利,辅导员以一句“早就过了申请日期”为理由,将她赶出了办公室。从小到大,邱悦都没被老师以这种态度对待过,吓得直哭。许安然却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行就去找教导主任,再不行找校长。
这让邱悦发现了,许安然比辅导员还恐怖。也正因为如此,她才硬着头皮去找了教导主任,这才将宿舍申请给办了下来。
住宿费不贵,一年一千,她从借呗上借了一千交上去,顿时觉得压力倍增。没想到签合同后没赚到钱,还迅速背上负债,人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跟父母摊牌后,父亲自然是暴怒,让她有本事再也别回来,生活费也断了,话语里颇有些让她好看的意味。邱悦自然是怕的,拎着行李迅速溜出家门。
父亲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干脆,气得在家里破口大骂。邱悦倒是管不上这么多了,毕竟她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做。跟父亲的关系……就以后再找机会解决吧。
解决了第一件事,就要解决第二件事了——确定专业。
在室友的帮助下,她蹭了不少学院的专业课。室友告诉她,现在她们大二的第一学期,在大二结束前,她们都可以跟学校申请转专业。所以目前她也不一定非要转专业,也可以申请一个第二学位,先学着。
邱悦听了觉得甚好,她性格优柔寡断,本就不擅长做决定,不如两门专业一起学着,下学期再做决定就好。
但是多学一门课,就要多交一门课的学费。邱悦已经是负债身份了,担心还不上钱,每天都很焦虑。不过她发现室友们竟然也跟她一样,日常念叨没钱。难道她们也是住宿费自己垫付的?
室友听了这个问题,羞涩一笑,“就……生活费1500,每月开销2000,这不就……欠马云爸爸钱了么。”
“……”
很快,整个寝室准备一起找工作还债了。
关于工作,室友A提议过,要不要去快递站或者奶茶店找份兼职,据说待遇不错,虽然是兼职,但是给12元一小时,每天只需要工作3-4小时,一周休息一次,问邱悦要不要去。
邱悦粗略算了下这笔帐,一小时12元,一天按3.5小时算,一个月能拿到1008元,这可比她之前在家的500元生活费多了一倍!而且每天也不用花很多时间,她还是挺满足的。至于欠下的债,省一省,应该还是可以还上的。
但许安然的反应却令她很意外。
“12元一小时?这么低,没人申请劳动仲裁吗?”
“……什么?”邱悦没听明白,这还低?学校快递点只给10块钱一小时呢,奶茶店比快递点轻松,工作还高一些,这还不好?
“国家是有法定最低工资的,这你知道吧?”
“知道啊,但是……这不是兼职么,应该不算在里面吧。”邱悦怯怯地说道。
许安然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果然,法律小课堂,永远虽迟但到。
“最低工资可以用月薪制定,也可以用每小时的时薪制定,两者之间换算一下就行。如果低于这个数额,约定无效,按最低工资标准执行。”
“目前各地时薪标准不一样,上海最低18元一小时,北京是18.7,广州18.3。杭城就要低一些了,最低13.5每小时。但你这12元每小时……”
紧接着,邱悦心惊胆战地听见许安然说,“建议在这家店工作的人提起劳动仲裁,让他们补发工资差额。”
“呃……”邱悦看了眼正在热情给同学做奶茶的老板,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老板对学生们还是很好的,经常送点小吃、奶茶里多加料什么的。
就不要让他突然面临劳动仲裁这一噩耗了吧……
打工的想法正式作废,但钱还是要想办法挣的,在一位学姐的帮助下,邱悦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教初中英语,一节课两小时,一次80元,一周两次。
邱悦掐指一算,一周160元,一个月就是640元,虽然要备课,但占的时间不算多。如果可以接到两个学生,那就是1280元,用于生活已经绰绰有余了。
有这一对比,邱悦觉得,大学生果然是廉价劳动力啊,12元一小时的工作都供不应求。
许安然却一直在催她定专业,说尽快展开下一步行动。邱悦不知道下一步行动是什么,但“破产规划师”肯定有她的计划吧。她也不敢多问,只能更勤快地去各大学院蹭课。
中文系的室友甚至还想拉她入股,“要不要来我们中文系呀,在文学的世界里遨游,与杜甫李白谈人生,很不错哟。”
“谢了,不用。”邱悦没多考虑就拒绝了,“你说起杜甫李白,只能唤起我高中‘背诵全文’的噩梦。”
“……”
最终,邱悦在设计专业和心理专业徘徊不定。她对画画有兴趣,但对心理学的世界也很好奇。室友建议她多听几节课再去决定,邱悦觉得也是,当晚就去听了一节心理学的大课。
到教室的时候,邱悦迟了几分钟,所以坐在了最后一排。她是旁听生,自然不知道当天的课件是什么,只在匆忙间听到老师说了一句:“子女跟父母之间,关系虽亲密,但应该就有自己的边界感。如果一直让父母深度参与和操控自己的生活,对子女而言,等于割让了自己的一部分独立人格。”
邱悦当时就愣住了,铅笔袋半天都没掏出来。
讲台上站着位老先生,席一身白衣,声音洪亮又和蔼。
“有些父母会通过掌控子女来寻求存在感,或者获得个人利益,大到催婚、生孩子,小到无论你多大,都要求你早起、铺床叠被等等。这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控制是非常多的,但应当引起我们的警惕,为自己争取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格。”
老先生课上着上着,突然听到教室后排传来了抽泣声。其他学生也听到了,好奇地往后看,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偷偷擦眼泪的邱悦。
第二天,人文社会学院就收到了邱悦的转专业申请。
知道邱悦转了心理学,许安然坐在办公桌前,眉头大概皱了有十分钟。
何文焕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那小姑娘没选经济学的课?”
“是。这就算了,你知道她选了什么吗?心理学!我的客户为什么这么热衷于从事不赚钱的专业呢,也太为难我了吧。”
心理学的就业面并不广,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当心理医生应该很赚钱吧,听说咨询费就要几百一小时”,但这意味着毕业后邱悦还要考一个医师资格证,然后去诊所捧个铁饭碗,这中间花费的人力时间精力都不少,当然不会是她推荐的就业方向。
余光瞥到何文焕似乎在偷笑,许安然一个眼神“杀”了过去,“干嘛,你有主意?”
“当然有。不过……”何文焕难得一脸笑嘻嘻的模样,看着她,“我快过生日了,某些人不表示表示?”
许安然迅速扫了一眼日历,呵,天蝎座要过生日了。如果没准备好他满意的生日礼物,何文焕大概是会记仇到下辈子吧。
“没那么夸张。”何文焕看出她眼里所想,一本正经道:“顶多记仇到这辈子结束。”
“……”
就这样,许安然不仅没确定邱悦未来的就业方向,还平白无故多了一项“挑选礼物”的任务。
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
邱悦并不知道许安然的这些烦恼,实际上,她在学校过得挺愉快的。
虽然家里人在知道她擅自作主转专业后,又是一阵勃然大怒。但邱悦觉得自己快对父亲的怒火麻木了。反正父亲已经断了她生活费,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招数逼她回家了。
最近上课的时候,老师分享了一个案例,也是近期的新闻,说的是19岁男同性恋自杀前留下的遗书,在遗书里,他写:我怨恨父权。
“父权”这个词,对目前的邱悦还有些遥远,但她很赞同遗书里的一句话:“父亲这个角色最有趣的地点在于,如果你没能在你孩子的某个时刻成为他的英雄,那必然在某个时刻成为他的敌人。”
敌人。
这个说话对邱悦来说太严重了。她不觉得父亲是她的敌人,但也绝不是她的英雄。很奇怪,虽然家里的经济重担都是父亲承受的,但她很难对父亲有所钦佩。或许是亲眼见过父亲喝醉酒蛮不讲理的样子,或是动不动勃然大怒大发脾气的样子,都让她觉得父亲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但她从不否认,她深爱自己的父亲,她相信父亲也是。
那为什么关系会走到这一步呢?怀着这一疑问,邱悦在心理学这个方向苦苦钻研。期末提交论文的时候,邱悦写的关于《浅谈父权制度下“父亲”这一身份的认同危机》,拿到了全班最高分。
邱悦拿到好成绩的高兴程度,与过年回家躲在房间的低气压形成反比。那年寒假,父女俩几乎没怎么说话。
父亲在等着她道歉,她在等着离开家。
毕业那年,邱悦和许安然的合同也到期了。出于对邱悦特殊情况的考虑,两人又续签了两年。
职业方面,许安然给她提供了几条建议。一个是继续深造读研,日后考虑进高校,或者去中小学当老师。要么进大型互联网公司,例如鹅厂、阿里巴巴这种,去从事用户研究或用户体验的工作。再或者走应用心理学道路,从事人力资源、管理咨询、猎头这一类工作。
邱悦敏锐地发现没有“心理咨询师”这一选项。这可是国内就业大缺口,有的人甚至开出一小时1500的咨询费,每个月都能挣不少钱。
“这行太乱了,自从17年取消心理咨询师证件后,市场鱼龙混杂的,还冒出各种所谓的证书,比如ACI之类的。目前在心理咨询师这一块,只有培训机构最赚钱。”
许安然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培养一个专职咨询师很烧钱,初期不仅要做出大量案例提高名声,还要花一大笔钱在督导上面。当然这一行做好了的确赚钱,我建议你兼职,不建议全职。”
“明白。”邱悦点了点头。这点倒是听学校里的老师们唠叨过,说什么咨询师太烧钱,几年都出不来一个。而且现在中国心理咨询师的入职门槛和从业资格比较低,非心理学专业出身半路出家的咨询师占了半壁江山,令老师们都很不满。
“不是心理学专业的人,跑来当心理咨询师,这算什么!不是瞎胡闹么!”这是一位老师上课时的原话。
这大概也是国家取消考证的原因吧,但似乎很多人不知道,在培训机构的忽悠下,一个个往里跳,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考出来的证毫无用处,只是给培训机构送钱……
“你希望我做哪行?”邱悦把这个问题抛回给她。签了这么多年合同,邱悦几乎一分佣金也没付,学生嘛,挣钱门路不多,拿到的奖学金许安然也不要,这让邱悦很着急,只想尽快工作挣钱。
“我觉得继续读研,或者从事HR都不错。无论什么时候,深造都不会错,现在读研也基本上不用自己花钱,学费都跟奖学金抵消了,每个月还发助学金,够你生活了。”
“HR呢,入门容易,做好比较难,不过即使升不上去,中途也可以转型做咨询师,和你专业也吻合。目前杭城HR缺口还是不小的,也算有前途。当然了,至于之后怎么发展,还是要看你自己。”
“行。”说话间,邱悦心里已经有了决定,“那就试试HR吧。”
“你确定?”许安然一挑眉,“不会是想急着挣钱,所以放弃读研吧?”
心理学有位老师很看好邱悦,一直给她留了一个读研名额,这事许安然是知道的。她知道邱悦是想付佣金给她,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劝劝邱悦。
不过邱悦倒是意志很坚定,“读研什么时候都能读,以后还能读在职。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进入社会了,安然姐,你就别劝我了。”
许安然忍不住乐笑了,“行,长大了,会自己做决定了。那你准备自己筛选公司投简历,还是我帮你?”
邱悦信心慢慢道:“我自己来。”
不能依靠别人,必须依靠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一直保持自己人格的主体性。心理学专业毕业的邱悦深谙此道。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邱悦去了阿里巴巴实习。
虽然有了做HR的目标,但HR这一行看重工作经验,所以邱悦实习期间还是从底层做起,实习工资为一天150元,一个月各种补贴到手勉强到四千,但包三餐,邱悦又可以回学校住宿舍,所以四千元她已经很够花了,甚至每个月还能存下来不少钱。
毕业后,邱悦顺利转正,留在了阿里巴巴。她在公司旁边租了个小单间,找了货拉拉把所有行李都搬了过来。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的自己遇到任何问题都不会想要求助他人,而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唯一让她有所忧虑的是,是母亲在毕业前夕给她打了个电话。
“毕业了,也不回家来看看吗?”
邱悦在大学期间是专门研究亲子关系的,自然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也知道这句话也不仅仅是母亲想要说的。
她斟酌再三,决定还是抽空回家一趟吧。反正房子已经租好了,工作也定下来了,即使被赶出门也不害怕。
回家那天,公司刚发了转正后的第一笔工资,加上各种补贴,税后七千。
工资到账的时候,邱悦兴奋地大叫。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感觉怎么都花不完。许安然知道这事,没好意思说自己月薪七千的时候,次次月光。
邱悦是穷养大的,没大手大脚的概念。发了工资后,她交了房租后,预留了部分生活费,甚至还精打细算留下了每月应付的佣金费,然后从银行取了三千块钱现金,又买了点水果牛奶什么的,拎回了家。
想来也好笑,明明就在一座城市,怎么弄得像回乡探亲一样,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
直到站在家门口的时候,邱悦才感受到一种后知后觉的紧张。大学期间,她只有过年才在家呆着,到了后来索性是过年也不回去了,要么出去实习,要么出去旅游,总之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她跟父亲也从一开始的冷战,变成了后来相对沉默不知如何交流。过了这么久,她早就不怨恨父亲了。说“怨恨”太夸张,可能就像老师说的,她的独立意识觉醒了,所以想脱离掌控。
一方想逃,一方不愿放手,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按响了门铃,母亲含笑着打开了门,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嗔怪她有点钱就乱花,但眉眼里能看出来还是开心的。邱悦笑笑没说话,顺从地换了拖鞋,坐到了沙发上。
“锅里炖着你爱喝的鱼汤,我先去做饭,好了喊你。”母亲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便匆匆回到了厨房。“想看电视就看,自己家,别坐着那么拘谨。”
“好叻。”邱悦笑笑,但坐姿依旧有些不自在。她索性站起身,准备到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没想到一下就撞见从卧室出来的父亲。“……爸。”
父亲见了她,神情也不意外,不情不愿地“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应她。她尴尬地拍拍双手,双腿都不知道往哪站。好在父亲很快又回了房间,把客厅留给了她一人。
“呼。”邱悦松了口气。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场面的尴尬程度依旧超出她的预料。
那天的晚饭吃得也不咸不淡,母亲努力活跃气氛,邱悦勉强接话,父亲则是从头到尾冷着面。后来母亲忍不住了,对着他破口大骂“死老头子,女儿难得回来吃饭,摆什么臭脸。”父亲依旧我行我素,吃完饭把碗筷一扔,大摇大摆就出去遛弯了。
母亲有些抱歉地看着她,她反而因为父亲出去了而有些自在,一口气吃完了一大碗饭。
送邱悦出门的时候,母亲看起来有些难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孩子大了,留不住了。”
邱悦哭笑不得,“妈,别说这话,我就在杭城工作,又没去外地。”
“但你又不回家。”母亲撇了撇嘴。
邱悦含糊道:“我常来看你就是了。”
母亲并不上当,径直问道:“你跟你爸的关系,准备就这样了?”见邱悦不答话,她又扯了车邱悦衣角,语气带了一点撒娇的成分,“你爸很爱你的。别看这次回来他没好脸色,今儿的菜都是他起一大早买的。他是有不少缺点,但当儿女的,只能包容,怎么办呢?”
“爱要正常表达出来吧。总是臭着脸,非让别人品他沉默里的爱,动不动还被伤害,这怎么相处呢?”
“父爱如山,父爱就是这样的。”
“那就说明很多人父爱都做得不好。”思考这个问题久了,邱悦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父爱如山,不喜表达没问题,为什么永远不肯定自己的孩子呢?为什么总是PUA自己的孩子呢?”
“PUA是什么意思?”母亲茫然地问道。
“……你可以简单理解成,通过打压对方,来使对方离不开自己。”
“……”母亲讪讪地笑了,“那是跟你爸有点像。”
邱悦也笑了,而后又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寻找一个和父亲相处的方式,但……我目前还没找到。”
“我爱他,他也爱我,可这都是大方向上的爱,生活中太多细节导致我们无法生活在一起。如果我爸不反省自己……大概我们一直无法一起生活吧。”
见母亲神情黯淡下去,邱悦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也行啊,孩子大了本来就会搬出去住嘛,你也别想太多了。”
母亲看着她,幽幽说了一句,“可是无论你长多大,你都是妈妈的宝贝。”
邱悦听了这话,赶紧把身子转过去,匆匆离去。她不想让妈妈看见,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她不知道的事,楼梯间有位满头白发的男人,听完了他们的全部对话。他脚边落满了烟头,许久后,他才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升到招聘经理的时候,邱悦的月薪已经达到了9000元。现在的她早已褪去身上的学生气,再见到许安然的时候,俨然一副干练精英的姿态,让许安然差点没认出来。
“怎么样,邱经理,最近工作顺利吗?”许安然打趣道。
“还行。最近杭城不少企业管理者,都采用心理学原理来强化企业人力资源管理,所以帮不少学弟学妹顺利找到工作,我还挺高兴的。”她说着,抬头看了她一眼,“谢谢你。”
“哎,行了。”许安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这两个字我耳朵都快听到起茧了。你是我客户,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用说谢。”
话虽这样说,但邱悦在当HR的初期,许安然大大小小的忙没少帮,人脉也给她引见了不少。不然她作为一名新人,起步不会这么顺利的。
“以后许多事还得仰仗邱经理帮忙呢。”许安然开玩笑道。邱悦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咨询师那边,也顺利吗?”
“还行。”
咨询师初期虽然烧钱,但一旦做起来了,HR的工作就不必做了。目前国内咨询师时薪普遍在300—500之间,资深咨询师的价格甚至收到了1000元以上。这其中自然有水分的存在,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咨询时长和个人体验都达到一定时数时,她的时间也就自由了。
毕竟,她想念的专业不接受在职研究生,只能申请全日制。以现在工作的强度,不仅读不了书,做兼职也没什么时间。
“不管怎么样,事情总在好的轨道上发展。对了,你跟你父亲……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让邱悦恍惚了一下。
除了逢年过节,邱悦基本不回家。她现在工作强度大,平时上班也忙,自然没时间去思考家里的事。
许安然这么冷不丁一问,她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我最近刚看了一篇文章,说是目前离家在外的年轻人,只有44.7%的人与父亲的通话频率是一周一次,而有超过10%的人,与父亲基本不打电话或者半年才打一次。”
“65.4%的人认为和父亲打电话没有可以聊的话题,而每次打电话和父亲能聊上5分钟以上的人不到一半。”
邱悦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是研究心理学的,这些数据,她自然比许安然更清楚。
“原本搬出家,以为只是暂时性的,只是想获取独立的人格,自己去决定自己的人生。但是时间久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家回不去了。”
“我理解他,国内默认家庭是‘男主外,女主内’,这种关系就导致父亲和孩子的疏离。但是理解归理解,我不知道怎么做。”
她轻笑了一下,“我就是跟他没有共同话题,即使我知道他很难,他也很爱我,但这改变不了我跟他没话说的事实。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
“是我阅历还不够,不能心平气和面对他吗?说实话,我分析过那么多心理学案例,但我分析不了自己。”
“他很拧巴,很矛盾,我想我也是。”她望着许安然,缓缓摇了个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母亲不止一次暗示她多回家,甚至说过“你哄哄你爸就好了,多大点事”。但沉默久了,有时就不知如何开口了。
中秋回家的时候,邱悦照例拎了一堆有的没的带回家,照例挨了母亲“钱别乱花”的教训,照例包了四千元红包,照例不咸不淡吃了顿晚饭,照例在天黑前准备回自己的租房。
没想到出门前,却被父亲喊住了。
他有些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邱悦这才发现,父亲腿脚似乎没之前利索了。
他递过来一张银行卡。
“这些年你带回来的钱,我跟你妈又添了点,够你付个房子首付,老住租房也不是一回事。”说完,他见邱悦没伸手接,便拉住她的手,强行把银行卡塞到她手里。
手背传来的温热触动到了邱悦。她察觉到父亲双手起了老茧,心里一阵难过蔓延。
“爸……”
父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颤颤巍巍又要回房间。那一瞬间,邱悦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小时候骑在父亲背上兴奋地大叫,牵着父亲的手第一次进电影院,哭着闹着要买昂贵的芭比娃娃,最后花了父亲半个月工资……
她心里有股冲动的情绪在蔓延,想冲过去抱抱父亲,但最终忍住了。她一咬牙,转头走出了家门。
后来邱悦跟许安然说到这件事,她说,当她发现父亲在变老,而她逐渐长大的时候,她就觉得亲人之间,没有什么事是永远过不去的。
“和好了?”许安然问她。
“不算吧。”她想了想,“其实还是没什么话要说,但日常寒暄会多一些。”
“我之前看了一篇文章,说父亲与孩子之间,最好达到一种‘断绝关系’的程度。意思就是,父亲可以卸下一些养家的重担,可以在孩子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不必掩盖。这样的相处方式比较长久。”
“听起来不错,但是……我爸有点传统,可能接受不了和子女平等的关系。”
许安然大笑,“那就麻烦了。”
“是啊。”邱悦也笑。
父女关系一直是心理学的难题,光靠她一个人研究,自然钻研不透。在弄清这个课题之前,她先学着如何和父亲相处吧。
离开咖啡店后,她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微信。
“爸,今晚我想吃你烧的糖醋排骨。”
半晌后,父亲的消息回了过来。
“好。”
——
当年何文焕第一次开口,提醒许安然他快生日的时候,他是抱了很大期待的。
许安然很会送礼物的,这件事公司的人都知道。徐漫生日的时候,她托人淘到一批精品咖啡豆;宋雅婷生日的时候,她动用了全部关系,给她买到了限量的迪奥套装。就连李锐翰生日的时候,她都送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口感香醇,喝的人都赞不绝口。
何文焕想着,自己怎么着也算许安然的半个恩人,他可是改变了许安然的人生!基于此,何文焕对许安然准备的生日礼物,还是抱了很大期待的。
谁知道到了生日当天,许安然迟迟没有表示。何文焕着急了,下班后径直拦住她的去路,“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许安然当然知道。何文焕几乎每天都用一种有意无意的方式在提醒她:我快过生日了,礼物快准备好!
给何文焕挑礼物真的很头疼。众所周知,何文焕只爱两件事,第一件是看钱生钱,第二件是赶紧把公司开起来。
虽然许安然这几年收入还可以,也不能让她送一家公司给何文焕吧!
“快点,礼物。”何文焕几乎是有些蛮不讲理地敲了敲车门,“礼物交来,我带你去吃饭。”
“哟,这笔买卖倒是挺划算。”许安然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到他手上,“回去再拆。”
“行。”何文焕应了下来。
收到礼物后,何文焕心情良好地带许安然吃了顿晚饭。回到家,他迫不及待拿起小盒子,端详了起来。
这么小的盒子,看来装不了什么大件啊。难道是黄金?卡地亚手镯?不会是钻戒吧?
结果都不是,里面装了一个小人偶,大约十厘米高,五官也不太好看,两边手臂甚至还不一样长。
何文焕将这个玩偶检查了好几遍,终于确认了玩偶上没有装黄金、钻石等一切值钱的东西。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玩偶!
他将玩偶翻过来,竟然发现玩偶背面还绣了一个字——钱。
行,今晚这餐饭彻底亏了。何文焕这样想着。
不过等他知道这玩意是许安然亲手绣的后,玩偶的待遇立刻不一样了。
——它被挂在了何文焕价值80万的奥迪Q7上。
许多客户在副驾上看到这个玩偶,第一反应是“这和何文焕的身份也太不搭了”,第二反应是“和这车也不搭啊”,第三反应是“何总,这上面镶钻了吗?”
深觉丢脸的许安然,多次要求何文焕把这玩意拿下来。何文焕偏不。
自从知道这个玩偶绣的是自己后,他就越发看它顺眼。许安然亲手绣的东西,当然要拿出来给大家瞻仰瞻仰了。
——至于许安然终于不堪重负,趁何文焕不备将其偷走,被发现后又跟何文焕许诺会绣一个更好的,何文焕才作罢,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毕竟在何文焕眼里,玩偶还是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