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子
单青云心想,那位穿着飞鹤云纹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陶相,居然还会记挂他们单家失子这种小事,果然是人在高处,心思就这么八面玲珑么,随即拜道:“宣叔叔好,家里小弟痛失,承蒙陶相记挂,铭感于心。”
闾丘宣拍了拍单青云的肩膀,说道:“好孩子,知仁知礼,将来必是国家栋梁。”又对单仲贤说道:“陶相命我将这白包送来,以奠亡者,单大人不要过于悲痛,切莫伤了身子。”
单青云立马低首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单仲贤看了她一眼,对闾丘宣回敬道:“多谢陶相,宣老弟且进内庭喝杯薄酒,以解劳顿。”
“不了,陶相还有事吩咐,小弟就不多打扰了。”闾丘宣返身告辞,单仲贤立马冷下脸对单青云说:“到祠堂来。”
单青云向地上撇了一眼,只得把手里的东西交予下人,跟着单仲贤到了祠堂。
“跪下。”
单青云照做。
“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在你老子面前起飞了?”
“女儿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我看你是太明白了!穿着一身麻衣站在门口,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都看得到你这个知书达理的好哥哥!来几个投缘的,明天你是不是就敢出门给我搞经济仕途那一套了?”
单青云苦笑一声,说道:“原来父亲,是这么想女儿的。”
“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少露面,少出头,要是被人发现了,整个单家都得给你陪葬!你毁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而是单家两百多条人命你明白吗!”
单青云突然抬起头,咆哮起来:“那您让我考这功名,做这官干什么呢?”她像把多年积郁在心里的结斩断了一样,喘了两口大气,又问道:“您不觉得,又要我扮男人给您争口气,争面子,又要我躲躲藏藏不见人,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吗?我都分不清楚了,您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您满意?”
单青云身体一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您以前说过两年就好了,过两年我就不用装了,替我找个好人家嫁了,我等到了俊云,俊云死了,我等到了科云,科云也死了,现在连瑁云都死了,父亲你告诉我我还要等多久?要等多久才能如你所说,再也不用装了?”
单仲贤退后两步,再也不敢对上单青云的视线。他默然低头,对这个女儿,是爱,是恨?有期待,还是利用?也许都有,又也许都没有,他自己都分不清在这么多女儿,不,在这么多儿女中,她究竟是女儿,还是儿子?她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单仲贤分不清,但是他无愧!
他缓缓走到牌位案桌前,拉开最右侧的暗灰色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红帖子来。他走回到单青云面前,将帖子递给了她。
“打开看看吧。”单仲贤说。
单青云接到手里,这是一张火砖红的帖子,颜色发暗,已有些年头了。她打开折叠的帖子,看到里面的字才发现这是张定亲帖,定亲的两人是单氏青英,蒲氏如星。
单仲贤侧面对着单青云,烛光照亮了他一半脸,“咱们老家,还有一处老宅,当地玉石商蒲家,虽是从商的,倒也家缠万贯,倾田万亩,是个极富裕的人家。”
“如今家主蒲续宁曾经找我帮过忙,他有个儿子叫蒲如星,跟你一般大,那年你刚考功名,我便替你定下了这门亲,对蒲家说外室有个女儿,想寻门好亲事,远离雍京便好,将来你便在老家出嫁,爹亲自给你办嫁妆。”
“我当年一眼就看出蒲续宁是个守诺的人,果不其然,到如今蒲如星都没有结亲,他一直让儿子等着你,娶你去做正室。爹不是没有替你着想,实在是造化弄人,天意弄人。”
单仲贤弄不清楚对单青云复杂的情感,但作为爹,他始终明白什么叫一视同仁,单青云是不可能从单家大门嫁出去的,但他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安排,对女儿最好的安排。
单青云看着那通红的定亲帖,突然闷哼着笑了起来,笑声渐而狂放,她扬起头来,哈哈大笑,肆意徜徉地笑,伴随着笑声的,是眼角不停滑进乌发里的眼泪。
她累了,渐渐收起笑声,问道:“难不成这么多年,爹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她的眼睛直视单仲贤,对上了他的视线,震得单仲贤险些又往后退了一步。
“您觉得,让我跟我娘一样操持后院就是好,就是幸福?或者像这家里其他女人一样,天天求着夫君临幸于床,天天求着生儿子保晚年,这就是为我好了?”
“我的女儿辛苦了,我的女儿真好啊,我的女儿真优秀啊,我的女儿真厉害啊,这些话从爹的嘴里说出来,真的就那么困难,那么难以启齿吗?我不好吗?我比不上俊云、科云、瑁云吗?我比不上同宗的读书人吗?我比不上朝堂上那些庸碌的青年吗?我可是有状元之才的,是您让我收敛锋芒,我才自降水准,最后落得个出走外地,连雍京城的官都没混上。如今,我要的是一张婚帖吗?”
“青云,你……”
单青云眼眶泛红,双瞳含恨,她提起一只脚,踉跄着慢慢站起来,一步又一步走到祖宗牌位前,将定亲帖的一角伸向长明灯烛,火舌舔上红帖,渐渐将红帖吞噬成卷曲灰烬,单青云随手扔到地上的白瓷盆子里,看着红帖烧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红纸片,又抬眼从下往上扫视整个单家先祖。
“如今小公子死了,单家的门楣和荣耀,不如就让我来担当吧。那身飞鹤云纹服,不如就由我穿回来给祖宗们看看,看看我这个单家的女儿,配不配得上这阴森逼人的祠堂!”
她眼中的血丝不自觉渐渐爬出来,像从幽冥地狱走出的厉鬼一样,继而冷冷说道:“我不求父亲你成我青云路上的东风,只希望你别再做绊脚石,挡着我上进的路了!”
说完,她便毅然决然转身,潇洒向外离去。
单仲贤惊愕难当,他从来没想到,也从来想不到,那个心灰意冷的雨夜,那个在他眼前胆战心惊细细哭泣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他身体晃荡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望向那在烛火跳动中,微微闪光的祖宗牌位,忽而恍若隔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岁月杀掉了他的女儿,还给他报应。
第二天一大早,单仲贤到单家大厅的时候,单青云已经站在厅里迎客,穿着麻衣,逢人便拱手弯腰,礼数做得十分周全。看见她,单仲贤心里头便越发不是滋味,却毫无办法,虽然心绪不宁,也只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在门口迎客。
上午小公子入了灵柩,灵柩便抬到单府大厅来,随之而来的是七姨娘凄烈的哭声,她被丫头搀扶着进了大厅,一把跪在灵前哭喊个不停。
单仲贤拉着她的胳膊,柔声劝道:“别哭了,再哭把嗓子哭坏了。”
七姨娘一顿,收敛了些,斜眼抬头看到单青云,又站起来冲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衣领恶狠狠地喊:“是你,是你杀了我儿子!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
单青云冷冷看着她嘲讽一笑,周围的人早就上前将七姨娘拉开,七姨娘指着单青云,嘴里还在喊着“是你杀了我儿子!是你杀了我儿子!”
单仲贤心头一紧,立马喊道:“快把她拖回去,不许出来!快!”
下人们听令,立马将七姨娘拖了下去,只是她那嘹亮的嗓子实在过人,这大厅周围的来客,都听到了些许,单仲贤只得捂着她的嘴将她先送回去。
七姨娘的声音渐没,单府门口又来了一辆红色华车,车上下来人端着镶银边的小盒子进门来,对单青云行礼道:“公子有礼,下人是太子府服侍小官,太子听闻单府遇丧,悲痛同感,命小人前来悼念。”
单青云回礼道:“太子深恩,青云铭记,大人请进内庭小酌,解一解疲劳。”
小官送了东西去内庭喝酒,后面又来了一辆杏色华车,也是一个小官来送东西,说道:“公子有礼,下人是六皇子祁王府的小官,六皇子得闻单大人痛失幼子,心念旧恩,特命小人前来祭奠。”
单青云也是回礼请这小官进内院喝酒,心里又有了疑问。
她爹向来不参与朝堂党争,一心只做清流之辈,是妥妥的中立派,因此,仕途也就到这按察司副司打止了。从前俊云、科云走的时候,这些皇子和陶相从来不过问,怎么这一次各个都上赶着来露面,莫非这朝堂之上,已经起风了?
单家今日来的人越发多了,按察司单仲贤的同僚都来了不说,布政司、玉署堂、皇上亲掌的枢密院都来了人悼念,不过枢密院依旧维持着自己神秘的面纱,来了一个人露个面就走了。
单仲贤回到门口以后,单青云借口出恭偷偷跑到内庭小院观察,发现这些人不仅是来悼念小公子,酒席间互相打招呼,谈笑风生,不过行来走去,已经左右落成了两派,虽然只是二三人成群落座,秘密私语,形势已经成了模样。
这情形,没那么简单。
单青云立马去前厅拉过白锦州,白锦州正在和人笑谈,单青云直接把他拉到主院旁小花园的墙角,细声问道:“表哥,皇上,是不是出事了?”
白锦州先是一顿,而后环顾四周,方才虚着声音答道:“表弟尚未任职,这小道消息,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莫非……”
白锦州用手往里扇了扇,示意单青云靠近一些,声音又放得更小一些,说道:“从秋分开始,皇上身体便出了些小毛病,我尚没有资格入朝,偶尔听峰哥他们聊天,说是咳嗽,可就在你回来的前几天,皇上已经不临朝了,凡事只交由陶相主理,军机要务便送到三阳宫,皇上的寝殿去。我们家老爷子托宫里的老太监打听,据说这次是高热不退,宫里的药罐子,火都没停过。”
“皇上喜欢岐黄之术,必是那些不干净的方士……不过表哥,皇上不临朝,不该由太子摄政么,怎么会把诸事交给陶相打理?”
白锦州赶紧拉了一把单青云,伸出一直食指靠在嘴上,静了一小会儿,方说道:“如今怕是新旧交替之时,你我可千万不要多言,诸事未明,随意出点小差错怕是连命都要送出去,咱们就安安心心做好分内事即可,这些不可明说之事,由长辈们操心就好。”
单青云心道:皇上子嗣虽多,大部分皇子都已经封地方王逍遥快活去了,唯有太子东临、六皇子东祁,以及一个年方三岁的小皇子东怀尚在雍京,小皇子毛都没长齐,见这阵势,莫非是太子和六皇子之间,需要见个真章了?
“你快回前厅去待客,免得岳父大人又要教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