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出大戏
1946年11月22日,冀中平原已到了初冬,天气寒冷,可在束鹿胡合营冀中十一分区司政两部的大院里却热热闹闹,操场上正搭戏台,一片喜气洋洋。
徐光耀在前线剧社时与社长沈雁合影
“怎么,要演戏?就在司政大院里,当着司政两部领导演?”徐光耀有些诧异,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他们前线剧社可不敢如此“造次”,但谁敢到这里来“逞威风”呢?
从1946年5月算起,徐光耀调到十一分区前线剧社任创作组副组长已半年有余了。在剧社,创作之余他也登台演出,当群众演员。前线剧社演戏都是下连队、进乡村、上前线,目的是丰富战士和群众的业余生活,搞好宣传,鼓舞士气,若要说把台子搭在领导们眼皮底下汇报演出,那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徐光耀一打听,原来是华北联大文工团要来演出。“怪不得,原来是大剧团要来了。”
徐光耀早就听说华北联大要转移到冀中平原了。抗战结束后,国共两党签订了“双十协定”,晋察冀响应中央号召,认真履行和平协定,部队都在精简、复员,谁知国民党背信弃义,又发动了内战。傅作义攻占张家口,在张家口的华北联大只好转移,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不过这时,出于保密需要,华北联合大学对外不叫“华北联合大学”,而称“平原宣教团”。对联大文工团,徐光耀早有耳闻,团里可是有好多从延安来的艺术家呀,《晋察冀日报》也多次登过他们的消息,他们演出的《白毛女》早就名震解放区了,谁不想一睹为快呢。在徐光耀他们心目中,联大文工团就是一座辉煌的艺术殿堂,与前线剧社比可有天壤之别。
徐光耀对联大文工团的演出充满了期待。连晚饭都没吃利索,徐光耀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戏台前。然而一个晚上,联大文工团只演了《小姑贤》《夫妻识字》等几出歌舞小戏,远没有徐光耀预想中的精彩,台上演员年龄大、穿得多,棉裤棉袄棉帽子,圆圆墩墩的,只露出碗口大小的一块脸,该有的舞台动作做不出来,即使勉强做出来了,动作幅度也太小,大大限制了演员艺术水平的发挥,也大大影响了舞台效果。徐光耀感觉这大剧团不是糊弄人就是有点徒有虚名了,还比不上他们前线剧社呢,他们演戏时,一帮小青年在台上,英姿飒爽,充满活力。再者,台上演员的歌声受山西、河北西部山区民歌的影响,那声音总是出人意料,就像从炮筒子里打出来一样,又愣又硬,味道怪怪的,把台下这些冀中人和来自天南海北的战士都听得直傻眼,大家后来开玩笑索性把这怪里怪气的声音叫“山杠子味儿”。
这一晚上的戏,徐光耀看得有些失望,也不过瘾。戏散了,徐光耀躺在房东的土炕上,还在琢磨晚上的几出小戏。可能是联大文工团名气太响亮了,自己的期望值过高了,实际一看有落差也是正常的事。可人家毕竟是大剧团,细细品味,值得学习的地方还是很多的。联大文工团那些节目都很成熟,有一个演一个,不像前线剧社瞎凑节目,磨蹭时间;而且人家装备轻便、讲究战斗化,随时搭上台子就能演;节目形式多样,与台下观众互动也多,就连一个音乐过门都十分讲究。尤其是他们的化装和动作,真让人眼前一亮。反派老太婆,上眼圈很大,眼角耷拉,满脸横肉,眼下面的一块肌肉非常明显,化出了她的顽固、骄横的性格。她擤鼻涕的那个动作,一掐鼻子一甩,往鞋上一蹭,往袖子上一擦,再双手对擦,最后用衣襟擦下鼻子,一气呵成,丝毫没有表演痕迹。还有烟鬼,灰乎乎的头发、灰乎乎的脸、高颧骨,黑牙、黑眼皮、灰溜溜的眼,瘦高个、长脖子,衣服领子反着,更显瘦;披黑衣、内白衫、敞着怀,长手指、黑脚跟、露骨头,趿拉着鞋,挽着裤腿,流着鼻涕,活脱脱一个大烟鬼。这个演员把烟鬼打喷嚏也刻画得惟妙惟肖,先把鼻子皱起来,张开嘴,两眼瞪着前方,最后越张越大,鼻子越来越往上皱,忽然“啪”的一声喷出来,真是绝了。
徐光耀越琢磨越觉得,这才是演员演的戏,别看穿得厚实发挥不好,透过现象看本质,人家的功夫功底的确深厚,前线剧社除了年轻有活力,要跟人家学的东西可太多了。
第二天白天,整个军区大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模仿昨晚那“山杠子味儿”的歌声,“手榴弹呀么吼——嗨”“山药蛋呀么哪呀嗨”的“土腔愣调”一时竟成了时髦。
傍晚徐光耀又早早地来到大操场,站到戏台下,今天是华北联大第二场演出,演整出的《白毛女》。《白毛女》也是前线剧社的重头戏,联大到来之前他们刚在前方演了十几场,后来为贯彻为兵服务的方针及开展乡村文艺运动,又分散深入到连队和乡村演出。为此,徐光耀还写了一篇通讯《十一分区(即六分区)前线剧社下乡访爆炸英雄李混子并赴各连队开展部队文娱工作》,刊发在1946年11月15日的《冀中导报》上。徐光耀虽然只是群众演员,但《白毛女》里面的歌他都会唱,人物、情节、对话他也都熟悉。而联大文工团的一些演员是最早演出《白毛女》的,他们演出时间长、场次多、艺术水平高,他们的演出可以说是最正宗的。徐光耀也实在好奇,这将是一出怎样精彩的大戏呢。
台下的观众正在叽叽喳喳议论的时候,尚未拉开的大幕中缝处钻出一个帅气的年轻人,以报幕员的身份说了几句客气话,包括初来乍到,第一次给大家演出,演得不好的地方请大家原谅,多提宝贵意见之类的。报幕员器宇轩昂,口齿伶俐,嗓音洪亮,可真不简单。台下有人认出来,这就是《白毛女》的作者贺敬之。戏还未开始先让徐光耀吃了一惊:好家伙,作者亲自报幕呀!更让徐光耀震惊的还在后面。贺敬之退到幕后,紧接着开戏的第一通锣鼓响起来。这锣鼓点打得可非同一般,一开槌就节奏分明、活泼跳脱、蓬勃响亮,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气势,好一场先声夺人的“帽儿戏”,台下一片叫好声。冀中一带,有丰厚的戏剧土壤,人们爱看戏,也爱唱戏,经常演的剧目,村里好多人都能哼上几句,戏迷多得是。但这鼓点实在摄人心魄,离大幕近的忍不住掀开大幕一角偷看,有认识的人禁不住惊叹:嘿,周巍峙,打鼓的是周巍峙,团长哎。周巍峙一向严肃端庄,不苟言笑,可这鼓打得行云流水,铿锵有力。再往里看,坐在周巍峙旁边吹短笛的是李焕之[1],笛声辽阔悠远,珠圆玉润。一个前奏早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看阵势,这回真有好戏看了。
三位“白毛女”。1949年,郭兰英、王昆、孟于(左起)随华北大学文工团进入北平,参与接收文化机关和管理文艺队伍的工作。
周巍峙是联大文工团的团长,李焕之是音乐系主任,徐光耀对他们充满了崇拜之情:“大师烹小鲜,‘玩儿’得如此精道,着实令人叹服。今天看戏,可算来着了!”台下的徐光耀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团长、主任居然亲自操槌打鼓、吹笛伴奏,喜的是今天晚上的好戏,准过瘾。原来昨天晚上的几出小戏只是热场,真的好戏在后头啊。
《白毛女》确实把人们给震住了,伴奏拔得高,演员个个演得精彩。喜儿出场,一声“我不死,我要活——”,高亢激昂,声音气贯长虹,荡气回肠,把对旧社会的恨和发自内心的无奈的抗争表现得淋漓尽致,台下立马掌声雷动。扮演喜儿的孟于,当时只有二十几岁,毕业于延安鲁艺,参加过延安的《黄河大合唱》,受过冼星海等音乐家的亲自指导。新中国成立后《白毛女》拍成电影时,孟于是喜儿的配唱者之一。
扮演杨白劳的是牧虹[2],牧虹演得驾轻就熟,演员和人物似乎已化为一体了。杨白劳喝卤水后那一大段舞蹈,把人物悲痛凄绝的感情表现得相当透彻,演员在台上舞,好多观众在台下抽泣。
黄世仁是个狠角色,舞台上,他俩眼珠子一拧,台下看戏的人后脊梁沟子都发凉。观众都说,幸亏最后枪毙了他,不杀他实在不足以平民愤。能把一个坏蛋演得人人恨,且恨得咬牙切齿,亦是演员演技精湛的体现。黄世仁的扮演者是后来著名的喜剧表演艺术家陈强,联大文工团时期的陈强正以演反派而闻名。
“穆仁智”演得含蓄,却在含蓄中见真功夫。演员动作幅度不大,把穆仁智的阴险、奸诈、冷血、卑劣都表现在轻言巧笑之中,韵味深沉悠长。
而在徐光耀看来,那天晚上最成功的演员应该是邸力[3]。她扮演王大婶,虽然只是个配角,但她出场只一笑,台下便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这碰头彩是观众发自内心的褒扬。邸力的表演已完全把自己与角色合二为一了,不但貌合而且神合,因而演员的一个动作,乃至一颦一笑,都能直戳观众的心窝。
那天晚上,台上台下融为一体。大戏开始之前,观众还冻得搓手跺脚呢,戏开始不久,人们就被台上的演出深深地吸引了。随着情节变换,观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恨,一会儿悲痛,一会儿欢呼,一会儿愤怒。戏散了,回家的路上大娘、大嫂们还在抹眼泪,大叔、大哥们还在愤愤不平,战士们个个都攥紧了拳头。这戏真是精彩,然而那天晚上徐光耀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没看到他的偶像王昆和郭兰英登台亮相。
联大文工团演出的《白毛女》在前线剧社引起的震动久久不能平息,大家似乎着了魔,一连十几天,话题都离不开《白毛女》,经常聊天聊着就讨论起相关剧情和演员:谁演得好,谁哪些地方还不尽如人意,不同观点相互碰撞,红脸的、抬杠的都大有人在,这让分区政治部都坐不住了,决定把前线剧社全体拉到华北联大接受几个月的训练,以提高整体素质。这个决定一公布,立刻受到了前线剧团的一致欢迎,徐光耀更是举双手赞成。
11月30日,徐光耀又观看了一场联大文工团的演出。第二天前线剧社练歌,唱的正是贺敬之创作的《歌唱解放区》。徐光耀觉得这歌特别有味道。直到这时,徐光耀才知道贺敬之其实是一个才23岁的青年人,仅比自己大一岁。徐光耀想,贺敬之这么年轻就已经写出了那么多好作品,固然离不开天资聪明、刻苦努力,再有就是环境也造就了他,延安鲁艺、华北联大,他待过的尽是“高等学校”,进步当然更快。一个人的成长多么需要一个有利于自己成长的环境呀,徐光耀灵光一现:华北联大来了,这是多么好的学习和成长的环境呀,干脆“放弃中灶去吃干饭吧”[4]。此时,徐光耀已暗下决心,自己将发奋努力,争取在三年内赶上他们。
一出大戏让徐光耀着了魔,他萌生了一种比原来更强烈的求知欲,他简直跃跃欲试了。
这种激情憋在心里,让徐光耀有些难受,也有些苦闷,他想找一个人诉说、排解,慷慨激昂一番才痛快。正在这时,战友郑剑来了,徐光耀向他透露了这个刚刚萌发的还不算坚定的想法。郑剑十分赞同徐光耀的想法,并告诉他:“文学艺术非专门专心不可。艺术工作是各种工作的总和,做艺术的,什么工作都可能会搞,搞别的工作的不见得能搞艺术。”没想到郑剑还这么有理论水平,这么有见地,说得这么有道理,真是一位知己。郑剑的鼓励更坚定了徐光耀的信心,他决心要找一个“搞艺术”的理想环境,以推动个人理想的实现。就在眼前,华北联大“送上门”来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一出大戏紧紧抓住了徐光耀的心。
2024年3月17日,著名收藏家、白毛女艺术陈列馆馆长牛双跃,辛集市贾李庄周巍峙,王昆旧居展览馆馆长赵振良拜访孟于。103岁高龄的孟于老人展示她演《白毛女》时的照片,并题赠留念。
[1] 李焕之(1919—2000),福建晋江人。1938年8月到延安,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鲁迅艺术学院师从冼星海学习作曲指挥。毕业后留校任教员。抗战胜利后,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音乐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团团长、中央歌舞团艺术指导、中央民族乐团团长。代表作品有《春节组曲》《社会主义好》《红旗颂》等。
[2] 牧虹(1918—1989),原名赵鸿模,江苏徐州人。曾与赵丹、白杨、章曼萍合演《雷雨》《放下你的鞭子》。在延安,在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中担任朗诵任务,被评为“延安模范青年”,由毛泽东同志亲自颁发纪念章。他到晋察冀边区后,于1942年经崔嵬、胡苏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不久被任命为西北战地服务团戏剧队队长。牧虹以卓越的表演才能,成功地塑造了《带枪的人》中的列宁、《前线》中的盖达尔政委、《白毛女》中的杨白劳等光辉的艺术形象;同时,他还创作了《女八路》《红袄子》《我爱八路军》《团结就是力量》等一批话剧和歌剧。
[3] 邸力(1914—2004),原名邸俊容,内蒙古土默特右旗人。1927年开始登台参加话剧演出,1932年在北平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演出了许多话剧,1937年在上海加入上海救亡演剧一队,参加救亡演出,1938年4月到延安入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学习,后在鲁艺实验剧团、鲁艺文工团、晋察冀军区120师战斗剧社、张家口华大文工团任演员及宣传干事。1944年开始在《白毛女》中饰演王大婶,有丰富的表演实践和深厚的表演功底。新中国成立初期,她曾任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协助苏联专家培养出了陈强(文中黄世仁扮演者)、于洋等一批卓有成就的表演艺术家。
[4] 意指放弃营职待遇去当普通学员,那时在部队营级干部吃的是中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