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启程
七月的退场有些潦草。毕竟八月的风力不轻,像拍灭一根蜡烛般,就熄灭了七月的清澈与清淡。天地间摇曳起微蒙的细雨,抚在脸颊,给人带来似痒似刺的微妙痛感。风雨中,人间雾气氤氲。青灰色的海浪吐着泡泡翻涌而来,拍打着伯恩茅斯海岸上的水泥海堤。岸上的度假小屋本就寂寥,此刻更添了几分窘迫。海鸥也颇识天象,纷纷离开海岸,进城游荡。它们僵着翅膀盘旋各处,不时呜咽两声。这种天气着实调皮,似乎是要考验一下人类在消沉和黯淡面前,到底能忍到哪一步。
我的家很应景,每个人都病得东倒西歪,且各取其“弱”,恰如窗外的空气般狼狈。鼻炎袭来,我的脑子像是被人灌满了水泥。趴在地上给贝壳打标签时,我只能张大嘴,一个劲儿地喘粗气。哥哥莱斯利患了中耳炎,耳朵流血不止,血虽不多但也不停。晦暗中,他在壁炉旁蜷成一团,目光里有炽烈的火苗上下舞动。姐姐玛歌苦青春痘久矣,那满脸的斑驳,仿佛是天生自带的红点面纱。此时的天气还要落井下石,给痘痘又加了不少码。母亲的感冒也不遑多让,风湿病还要见缝插针地耀武扬威一番。幸而大哥拉里屹立不倒,让家里有了唯一的幸存者。但这满屋子的溃不成军令他很是失望,眉眼间写满了恨铁不成钢。
众人与病魔骁战时,拉里着手干了一件大事——给我家接下来的迁徙工程垒上了第一块砖。拉里早已向大家证明了自己是不一样的烟火,虽是星点之光,但终将照亮银河。在起哄和拱火方面他颇有建树,屡屡把疯狂的想法植入别人脑中,然后溜到一旁。可惜拉里通常只负责点火,懒得后续跟进,不屑于对具体的结果负责。种种顽皮、心机与无辜,让他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猫。太阳逐渐西斜,拉里越发烦闷起来。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家,找到了切入点:我们的母亲,毕竟统领一切又为一切兜底的人总是她。
拉里突然向母亲发难,抬手指向窗户上肆意乱流的水珠说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你好好看看大家,玛歌的脸肿得像个大面包,还是点满了豆沙的那种。莱斯利耳朵里随时都塞着十米长的棉布条。杰瑞就更厉害了,连呼吸都不会了,动不动就喘得像个腭裂患者。还有你自己,老得这么快,皱纹里都是忧愁。咱们怎么就过成这个死样子了?”
母亲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那本厚厚的《拉杰普塔纳快手菜》,抵达了风暴中心。
“我哪有那么惨?”她悻悻道。
“你就有这么惨,”拉里再进一步,“你现在的形象越来越像个爱尔兰洗衣工了。你的孩子们也棒极了,个个都是模特,能给疾病大百科做示范的那种。”
母亲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怼才好。只能瞪拉里一眼,又埋头回到了快手菜的江湖中。
“我们需要阳光,”拉里迫切劝道,“莱斯利,你也同意吧?莱斯利?莱——斯——利——”
莱斯利终于反应过来,忙从一只耳朵里扯出半里长的棉条,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啊?你说什么?”
“怎么样,够明白了吧?”拉里扭头转向母亲,得意扬扬,“瞧瞧,我跟莱斯利讲个话都费劲。咱们就只配过这种生活吗?我的两个好兄弟哟,一个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一个让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咱得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这个环境随时要人命,我怎么可能写得出不朽的作品来?我的文学梦都要被毁在这里了。”
“嗯,就是。”母亲胡乱应了一声。
“我再说一遍,”拉里回到主题,“我们要主动出击,去追寻阳光。温暖灿烂的地方才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谁说不是呢?”母亲更敷衍了,估计没怎么用心听。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乔治写来的信,信里说希腊的科孚岛住起来还挺舒服的。咱们也搬过去吧,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了。”
“真棒,你自己喜欢就好。”母亲毫无防备。不过通常只要涉及拉里,母亲都会很小心,避免自己被拽到坑里去。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拉里没听懂母亲的言外之意,一时间竟以为大功告成了。
母亲这才放开《拉杰普塔纳快手菜》,意识到刚才差点进了套,接下来少不了一番拉锯。
“慢慢来嘛。不如你先过去打前哨,安排一下基本的衣食住行。如果一切顺利,你就写封信回来,我们过去跟你会合。”母亲说得滴水不漏。
拉里瞥了母亲一眼,脸色一沉。
“又来这一套?之前我建议搬去西班牙时,你也是这么说的,”拉里控诉,“结果是我一个人在塞维利亚等了两个月,你们连个影都没有。来的只是一封又一封的长信,里面还全是你的抱怨:今天下水道有点堵、明天水又不好喝……我简直成市政厅的投诉窗口了。这次要去科孚岛的话,你们必须跟我一起走。”
“拉里,别这么冲动。”母亲微微皱眉,“哪能抬腿就走啊?好歹先打点一下咱们的房子。”
“打点什么?卖了就得了。”
“卖房?那怎么行?!”妈妈一惊。
“怎么就不行?”
“我们刚刚才把它买下来。”
“那就趁它还没折旧,赶紧出手啊。”
“别瞎说了。”母亲脸带愠色,“卖房这事儿不用聊了,绝对不行。”
接下来我们就卖掉了房子,挥别了英国夏日的阴霾,如同一队南飞的燕群,向着心中的目的地飞去。
这次搬家我们都轻装出行,只带“必需品”。过境海关检查行李时,每只箱子都将是一幅素描,刻画着各自主人的个性与兴趣。玛歌带了不少薄纱衣物、三本瘦身书。另有小瓶小罐无数,每瓶都自称在治痘方面有奇效。莱斯利有两件高领衫,一条裤子,裤子里还卷着两把左轮手枪、一把气枪、一本名为《枪械保养不求人》的书,他还另带了一大瓶已经开漏的油。拉里则装了满满两大箱的书,还有一提包的衣服。母亲的行李也有清晰的分类逻辑,一类是服装,另一类则是林林总总的烹饪书和园艺书。长途旅行多半无聊,我只带了些能提振精神的宝贝:四本自然史的书、一个捕蝶网、一条狗、一罐子马上要结蛹的毛毛虫。每个人按自己的标准万事俱备后,大部队终于迈出了迁徙的第一步,将英伦海岸的潮气留在了身后。
一路上,我们邂逅了雨中的法国,路过了她的忧伤与哀怨;驶过了瑞士,那里的山顶盖着绵密的雪,像块圣诞蛋糕;还与意大利漫天的喧嚣嘈杂撞了个满怀,闻到了不少刺鼻的味道。一程程体验接踵而至,回忆起来叫人心生恍惚。意大利形如一只靴子,暮色下,我们的小船按捺下悸动,驶过东南角的靴子后跟处,滑进了一片被夕阳轻拥的海。我们在憋闷的房间里沉沉睡去。月光缠绵的海面上,一条无形的国界线被小船轻轻划过,由此正式进入了一个沐浴着万丈光华、如镜子般明亮璀璨的国度——希腊。新的气息渗透进了每个空隙,紧紧包裹着我们。晨光尚熹微,而苏醒后的每个人都已躁动起来,纷纷向甲板奔去。
清晓将至,海水荡出一波又一波藏青色的肌理。小船在自己身后描出扇形的尾浪,卷起的泡沫玲珑晶亮,恰如白孔雀的尾巴。苍穹一片鱼肚白,但东方已染上三分淡黄。视线正前方,雾气缭绕,巧克力色的岛屿轮廓隐约其中,被细腻的浪花温柔簇拥。科孚岛已近在咫尺。
我们眯缝着眼,试图一一辨出岛上山体的形状,找到山谷、山峰、沟壑、海滩,却只有朦胧的剪影映入眼帘。猝不及防间,朝阳腾出地平线,天空转为纯净、细腻的珐琅蓝,更胜蓝鸟的双眸。延绵而纤柔的海浪炽烈燃烧了一瞬,然后归于黛紫色,并任由草绿星罗点缀。方才的雾气扶摇而起,轻盈盘旋,如丝带飘舞。
科孚岛终于在我们面前登场。山体好像正酣睡在一张凌乱的棕色毛毯下。毛毯的褶皱缝里泄出了些许橄榄枝的青绿。一圈象牙白的沙滩镶嵌在海岸边,有村镇错落其中。这些村镇由颜色各异的石头建成,亮金、大红、纯白……,看上去都颤巍巍的,似将倾而未倾。岛北部的海角是一堵峭壁,山体呈铁锈红色,形态倒是圆润,但被凿出了好些个巨型岩洞。沿着海角,我们继续前行。此处的海浪尤为厚实,将小船的尾浪高高拱起,并往那些岩洞中猛推。进入洞口的刹那,尾浪迸裂玉碎,纷纷嘶吼着扑向岩壁。
绕过海角后,我们总算离开了山区,科孚岛的地势也缓和了许多。所见之处都是苍绿的橄榄树,枝条闪烁着银光,云蒸霞蔚。其间不时会有黑柏树的枝丫探出头,直愣愣地指着天,仿佛要责骂什么。岸边海水清浅,蓝得光彩夺目,像无数蝴蝶铺满水面。小船的引擎聒噪,但依然盖不住岛上的蝉鸣。鸣叫声越过海滩,悠悠入耳,仿佛是一个稚嫩的合唱团,在集体表演属于蝉的尖刻与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