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废弃的铁路
暑假就剩个小尾巴尖了,开学在即。家人提前回去了,乡下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我自己。我这人特喜欢独处,心里暗暗欢喜。午睡起来,决定走去母校看看。其实这只是我的“单相思”——名叫九台十三中的母校许多年前就已不复存在,作为初中部并入镇中心校了。所幸被废弃的校舍还在,从我住的小镇通往那里的铁路还在。我就踩着枕木前行。这是真正的枕木,上好的长白山红松被截成一段段浸了黑焦油,躺在青色石砾路上。虽说至少在风吹雨淋之中躺了半个世纪,但尚未腐烂,仿佛可以随时爬起来跑回长白山。铁路显然好多年没跑火车了,钢轨满是红锈,钢轨间长着蒿草,越往前走蒿草越高。快到母校围墙东侧的时候,小树林取代了蒿草,好几棵胳膊粗的榆树像做广播体操一样骑在钢轨上,几乎吞噬了铁路。这给了我莫可言喻的神秘感和凄凉感,甚至让我觉出几分英雄末路般的悲剧美。
于是,我决定不拐下铁路看母校被废弃的校舍了,索性继续走这条被废弃的铁路,看个究竟。想当年,我不知多少次沿这条铁路去供销社买练习本买钢笔水,去老榆树下的书摊看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枕木上不知落有多少我和我的同学的脚印和语声。而现在,半个世纪过后的现在,只我一个人默默在上面走着。
绕过那几棵做广播体操的榆树,铁路上又是蒿草,有的齐腰,有的没膝,有的纠缠着不让我迈步。秋天了,蒿草大多开花:有的开蝴蝶状小小的蓝花,一朵朵玲珑剔透;有的开流苏似的密集的紫花,一串串攀爬开去;有的由无数小白点般的白花羞答答组成撑开的伞,一把把风姿绰约。更多的是路旁铜钱大小的淡蓝色的野菊花,一丛丛生机蓬勃,流光溢彩,却又透出几分寂寥和清高,是我最爱看的一种野花。铁路右侧是坡势徐缓的阔叶林,多是柞树桦树,绿得势不可当。时有山鸟事务性地从中飞出,飞出来证明山里有鸟。铁路左侧就是玉米田了,一片片全是玉米,勉强腾出的小路上也没有人。
我决定继续走下去。五十年前走的只是校舍通往小镇这段,另一段从未走过。今天正好闲来无事,我决定走到底,走到头,看这条被废弃的铁路的前头到底有什么。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条被废弃的铁路。铁路确乎被废弃了,不再作为铁路发挥功能,上面不再有火车呼啸而过,不再有巡路工一路敲敲打打,然而铁路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在说:你们理我也罢,不理我也罢,反正我还是铁路。
蓦地,我想起几天前的同学会——我初一时人家初三那个班的同学聚会,听说我回来了就把我也叫了去。这和我参加过的任何一次同学会都不同,没有光鲜得体的衣着,没有神采飞扬的面孔,没有大腹便便的老板、气宇轩昂的官员和煞有介事的教授、硕导、博导。不讳地说,满桌子不入流的面孔和不入流的衣衫,里里外外透出被严重磨损挤对的疲惫感。被废弃的一代!可这能完全怪他们吗?毕业时正赶上十年“文革”,改革开放时一个个拖家带口老大不小了,能要求他们人人来个“逆袭”吗?席间不知谁提起语文老师,说他的语文课尤其古文讲得好,随即不约而同地齐声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声音高亢而悲凉。其中背得最起劲也最完整的,是我身旁每天早上经我门前在小镇子上吆喝卖“豆面卷子黄面饼”的这位绝对面黄肌瘦的学兄。听的时间里,我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动。
我继续沿着被废弃的铁路前行。路旁一棵极粗的杨树只剩下多半截树干和若干粗枝,不知枯死多少年了,也被废弃了。但愿有枯木逢春那一天的到来。钻过又一丛一人多高的榆树,铁路忽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中断:两扇涂着蓝漆的大铁门如截流一般拦住了两条钢轨。铁门后面一二百米开外有几排长长的平房和比平房高不多少的二层楼。正前面一座中间隆起的门楣上方嵌着隐约带有“八一”字样的红色五角星。军营!军营面积很大,平坦的草坪,整齐的绿化树,篮球架,橱窗,烟囱……在午后的阳光下,一切显得那么平和、那么安谧。同样没有人,一个也没有,空无人影。这就是被废弃的铁路终止的地方,也是我的脚步终止的地方。
往回走我才注意到,大铁门附近的铁路下有一座桥,桥下是相当深的山涧。清澈的涧水在大大小小的石块间闪闪前流。水面上方有无数只蜻蜓如一架架小直升机往来盘旋。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蜻蜓聚在一起。
或许,中国的某处、世界上的某处保留一段被废弃的铁路——全是废弃的铁路当然让人不悦——倒也不坏。某种文化,大约就是这样的东西。
2013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