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和城镇化
已故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一朵黄花》十分耐人寻味,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它就开在路边上,一朵普通的黄花。我本来是停下来点根香烟的,却看它看出了神。有点像是那朵花也在看我,那种触动,有时候……您知道,谁都会有这种感觉,所谓的美感,就是那个。那朵花很美,那是一朵美极了的花。而我却死定了,我会在某一天永远地死去。那朵花很漂亮,永远都会有漂亮的花给将来的人们看。”(莫娅妮译)
暑假来乡下的我也每每出神地看某一朵花,看院子窗前某一朵花,此刻我就在看一朵大波斯菊(东北俗称“扫帚梅”),夕晖下一朵浅粉色的大波斯菊。触动我的是她的这样两个特点:一是简洁,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八枚花瓣,平面展开,一览无余,颇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荷花风韵;二是显得聪明、灵动,所有花都不动的时候,她也机灵地轻轻摇颤,仿佛向我悄悄透漏遥远的宇宙信息。有时我甚至觉得她们就像一个个灵感的物化,特别适合装饰书房案头。
大波斯菊旁边是百日草(东北俗称“步登高”),盯视她则是另一番感受。这是东北最常见的本土花种,也是最能走进我内心的花。花色几乎涵盖了所有颜色,正可谓五颜六色,尤以红粉两色居多。我每每盯住一朵单瓣深粉色的看好一阵子。她让我想起老屋,想起祖母,想起母亲,想起她们的面影。如今,老屋不在了,老屋中日夜操劳的她们也不在了。而这朵花却分明让我觉出不在的存在感。不妨说,这朵花开在了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临界点上。
清晨起床后看得最多的自然是牵牛花(东北俗称“喇叭花”)。若一朵朵开在万绿丛中,粉红色的,宛如一湾绿水中的点点渔火;白色的,仿佛启明星仍在眨闪眼睛;紫色的,则如某种夜行动物专注而深邃的眸子。不过我最钟情的还是今天早上在仓房门旁开的那一朵——薄如蝉翼的娇滴滴的小喇叭上噙着圆滚滚、光闪闪的露珠,给破旧而寂寥的仓房一角带来勃勃生机和喜庆气氛。较之我,肯定是小仓房更为感激。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那篇散文中说牵牛花“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作为陪衬,他认为最好牵牛花下疏疏落落长着几根细细长长的秋草。王小波则最欣赏紫色的——“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我的精神家园》)。郁达夫显然受到日本审美情趣的影响。日本人倾向于喜欢蓝色牵牛花,若配以细细长长的秋草,纯然一首俳句了。王小波则很快将牵牛花同西方哲学家、逻辑学家维特根斯坦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有两点或可质疑:蜻蜓有蓝色的吗?蜻蜓会落在牵牛花上吗?反正我都没见过。当然这点并不重要。小波不是在谈植物学和昆虫学,他是在谈精神家园。
遗憾的是,牵牛花生命过于短暂。在东北乡下,早上五时许张开小喇叭,而九时许阳光开始变强的时候,她就慢慢收起小喇叭,蔫了——生命仅有二百四十分钟左右。仓房门旁这朵,即使有正房遮挡,也顶多坚持到十点左右。凝眸注视之间,不由得黯然神伤,得知美的极致是悲哀、美得让人想哭一类说法并非纯属文学修辞。是的,任何生命都要走向死亡,无论多么美丽动人。但另一方面,牵牛花的生命力又是极其强韧的。每朵花落后都留下一个胀鼓鼓的圆球,适当时候自行炸开,喷出二三十粒种子。一枝牵牛花不知开多少朵,喷出的种子就更不知多少了。第二年春天每粒种子都从泥土中拱出一对嫩芽。不仅牵牛花,前面说的大波斯菊和百日草也大体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有一朵花,明年就会有许多朵花,所以胡里奥·科塔萨尔说“永远都会有漂亮的花给将来的人们看”。然而问题是,明年那朵花还是这朵花吗?——是这朵花的转世或再生吗?佛教的回答大致是肯定的,由此产生了轮回之说并推而及人。科塔萨尔的回答也是肯定的,不同的是他没有推而及人,而断定自己“死定了”“永远地死去”——“再也不会有一朵花”,并为此感到悲哀。
文章写到这里,大弟从不远的小村庄跑来兴奋地告诉我:好消息!这里要集中盖楼,全村的人都搬来这里上楼。要拆迁,要城镇化了!我听了却全然兴奋不起来。明年来我还会看到这三朵花,看到牵牛花吗?还会这么思索着看她们吗?我由衷地感到失望,感到悲哀,一种无助的深切的悲哀——哪怕牵牛花的生命力再顽强,种子落在水泥地上也是发不出芽来的。
2013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