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杀敌
阿布古达还是想不出李昭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通过远处人影和城墙的对比可以估算一个大概的数来,但这样的估算肯定会偏差很多,可若不这么做就只能去城下一步步丈量,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阿布古达跟着李昭从山腰处向下行了一段距离,没有下山,在一处视野不错、高度与城池所在山岗差不多持平的位置两人停了下来。
而后,阿布古达便看见李昭拿着一根小小的木棍在身上比量着,然后用横刀截断了一段,又将之放在身前与城池在同一水平线上。
李昭眯起一只眼睛,时而看左、时而看右,不时用炭笔在随身带着的白纸上书写描画。
不一会儿又见他对着城墙比起了大拇指,总之神神叨叨、奇奇怪怪,但只要他不去城下送死阿布古达自也无所谓,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一通瞎忙。
“要是有更精准的量角器就好了,我现在只能凭粗糙的工具量个大概,不过没关系,可以比对自己的步长做修正。这个角大概有三十五度的样子……”李昭一边嘀咕,一边在手中纸上快速计算起来。
这都是前些日子他喝大酒后记起的知识点,等腰三角形求底边长而已,初中几何知识,用在这里刚刚好。
等到数据算出来,李昭又确定了几个距离稍远的坐标点,虽然距离远但足以对比此时他到城墙的距离,最后通过步长比对了角度和度量衡之后,他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中一时觉得自己的金手指也蛮有用处的。
这种工作中根本用不到的知识点早在高考结束时他就都还给老师了,若非那顿酒他根本没机会想起来。
“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可惜我是个文科生。”李昭吐槽着,将写满数据的纸张小心翼翼收好。
“走吧,该干的事差不多了……”李昭招呼着阿布古达离开,可眼角余光却忽然发现了一点变化。
武厉逻城中驰出了一队骑兵。这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可当看清这队骑兵的装备后,李昭和阿布古达的脸色同时一变。
“盆领铠……具装甲骑?”阿布古达喃喃嘀咕着,看向李昭的表情已变得有些戏谑。
那驰出城外的十余骑不是普通的高丽哨骑,而是人马俱都披挂铁甲的具装甲骑!这武厉逻城中居然还藏着这般杀器?
视线中,那队甲骑从西门而出,在稍远离城外耕地的一处空地停下,而后两两一组开始对着草人、木桩演练结伴冲杀的技能。
李昭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此时收获的情报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可若是武厉逻城中有这般精锐的具装甲骑,那是否还会有重甲步兵等其他厉害的底牌?有多少?
“这高丽还真不简单啊……”李昭咬着牙说着,在他印象中此时的高丽还该是颇为原始的半游牧、半渔猎社会,即便有一些耕地也不过只是在封建社会的早期,生产力水平不高。
无非也就是轻骑多一点,人更野蛮更悍勇一点罢了。着实没料到,这个边陲小国居然还有这种当代满级装备!
重甲骑兵的冲击力有多强,常玩《全面战争》和《骑马与砍杀》的李昭自己在心中有个估量,那是极可能改变一场战役走向的力量!
怎么办?就此回去,还是……
不!如此一来你的情报就没了决定性,而且这些力量未必不会让战局翻盘,你很可能会弄巧成拙。
不,已经差不多了,你都带回了详细的数据还有这条最关键的小路。仗是否打的赢和你有蛋的关系?你如果玩脱了死在这里又怎么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自己也说,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子,真想让李景高看你一眼的话,你带回去的就不能只是个消息,而是一个完整的计划!只有这样你才有被他看入眼的价值!
再多价值有命重要?
……
李昭脑海中两个声音在不停争论着,而且愈发的激烈。
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确实让他陷入了两难。而且两边失败的后果都很严重,一个是计划的彻底作废,一个甚至可能让他丢了性命。
该怎么选?
不择手段达成目标?还是知难而退给自己留一个体面?
该怎么选?
没有多少时间可犹豫的,越犹豫只会越退缩,如果要退缩还不如早点走!
李昭开始四下飞快的观望起来,只是视野里始终都囊括住了那队铁甲骑兵。
片刻后,他忽然指着更远处还在耕种的人影道:“高丽人与我长相如何?”
阿布古达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没急着回答,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李昭吐了口气,以平静的口吻叙述道:“我要进城去,仔细看看。”
“……”
沉默许久,阿布古达方才低声骂道:“你个猢狲,你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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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此时的高丽曾经的高句丽,是扶余人为主体建立的政权。真正的高丽人与汉人长相是有些差异的。
不过这几百年下来,经历了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大乱之后,既有了无数士人衣冠南渡,也有大批的汉人避祸北奔。此时在高丽境内耕地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真正的汉人。且契丹、库莫奚等多族杂居,纯粹的汉人长相未必就会暴露。
午后时分,借着视线的盲角遮掩,李昭与阿布古达劫持了一个落单的高丽兵卒。
武厉逻城外每隔二百余步便会分布一个兵卒,只穿着统一的青蓝色军服并无铠甲,拎着一柄长矛,主要作用该是防止耕地的农夫中有人逃跑。两人趁着那兵丁如厕的时候挟持住他,而后捆住双手,一个捂住嘴巴一个抱住双脚,将那人硬生生抬到了稍远的隐蔽处。
一番审问,在阿布古达的翻译下,李昭大致了解了这个兵卒的姓名、营地住处和进出城门的时间与方式。很幸运的,这些兵丁都是来自不同营盘里的辅兵,而非战兵。大多是从市井中征发的,只是略做训练且互相间大多不怎么相熟。这倒是个好消息,能给李昭的行动带来不少便利。
但,对于城中兵力分布和装备情况,这个最底层的辅兵也就知之不详。
随后,李昭喝令兵卒将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而这一次,那兵丁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并未遵从“某只是个辅兵!你们到底要做什么?”那兵丁似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激动的开始反问。李昭未做犹豫,他绕到那人身后,突然出手用右手肘将其脖颈死死勒住。那兵丁双手被束,一双脚则在拼命的踢踏。
挣扎与对抗在持续了好一会儿,而阿布古达并未上前帮忙,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
终于,直到那兵丁再也动不了时,李昭方才松开,满头大汗、势若疯虎,而他的右手则一直都在颤抖。“这是敌人、这是敌人……”李昭轻轻的嘀咕了一声,那声音微弱到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听得清……
该怎么选?
他没得选……
“这是个敌人……”李昭在心里反复说着,闭了闭眼,随即狠狠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对阿布古达道:“帮个忙,葬了他,别留下痕迹。”
阿布古达点点头,随即又对李昭道:“实话说,我还是小瞧了你。看得出,你是第一次杀人,也看得出……你其实并不想杀他。”
李昭扯出一个笑容,压抑着手臂的颤抖道:“不杀他怎么办?想要进城就只能靠伪装……带着他回到大隋?他会乖乖跟着?我们又哪里来的马匹?一旦被高丽人发现了端倪,死的就该是我们了……再说,他对我而言就是敌兵!我是隋人,我只是在杀敌……”
说罢,李昭脱下兵丁的蓝色军服走到一棵大树后,他飞快换了装扮走出来,对阿布古达问道:“哪里不像?”
阿布古达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比他更高些,也过于白净了。发髻你得好好包上,用他的那条布……”
李昭从善如流,塌了胸,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摸了不少灰尘,然后用农民的头巾重新包了头发。随后他对阿布古达道:“我得承认,这一去确实够危险,可能未必会回来。”
“你得回来,你还欠我不少货物呢。”阿布古达冷冷道:“不过,我最多等你到明日这个时候,你若是没回来就别怪我把马匹都带走了。那时候我就认了这次的损失。”
李昭点点头,将裤脚上的绑腿系紧。
阿布古达看着他郑重道:“我最后再劝你一次,你这么进去很可能会被其他兵丁发现,你根本不通高丽语言!你即便进的了城,可城中兵甲器帐俱都在武库中,那些重骑则都是贵族战士,俱都在独立的营房内,你即便去了又能看见什么?”
李昭认真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一样,即便我没法统计完整人数,即便我无法轻点武库,但还是有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必须去冒险,至于那些具装甲骑,总之,还是……谢了。”
阿布古达不再多说,只是接过了李昭的横刀,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递了过去。李昭将匕首放入了怀中衣襟,拎起了那杆破旧长矛,随后转身走向武厉逻的大门。
天色欲暗,阳光自背后将李昭的影子拉得极长,以至那影子像是异变后的鬼怪,在地面张牙舞爪起来……
快进城时,李昭将脸埋的很低,无精打采的样子。也学着其他进城兵卒,时不时用长矛抽打下走得缓慢的民夫。似是众人都很疲惫,一路上互相间攀谈的兵丁并不算多。门口,兵卒并未对李昭也根本未做什么盘查,似已是司空见惯。
眼看便要走入门洞,突然有人拍了下李昭的肩膀!
一瞬间,李昭的精神紧绷起来。他缓缓侧头,看了看。那人同样是个高丽兵丁,他一脸猥琐的往旁边指了指,用高丽语言似是问了一句什么,随后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
那语言在说什么李昭根本听不懂,但是那个笑容却让李昭多少看明白了些。他克制着身体的僵硬,转头向那人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那是一队正低头向城内走去的汉人女子,穿着粗布织成的裙裾。暖阳下着对女子各自捧着木盆,里面盛着浆洗的衣物。看样子,她们是从远处靠近辽泽的溪水畔回来。
李昭看了那兵丁一眼,也跟着“嘿嘿”笑了笑,紧跟着做了个胯部耸动的动作。这让那兵丁很是高兴,好似遇到知己一般,又叽里咕噜对李昭说了些什么。他刚刚说完,旁边有另一人上前叫住了对方,两人似又有了别的话题,暂时没有再例会李昭这个半生面孔。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
看模样,这些低级的兵丁并不是来源于同一个队伍,李昭忍着心中一阵阵的后怕,故意落在相对靠后的位置,跟随一队兵士缓慢进了城。在靠近城门处有一座营垒,但回城的兵丁却并未急着返回,而是各自散了在街上闲逛。李昭避开人群,寻了个其他地方躲避,终于算是安顿了下来。
但他知道,真正的难熬的时间是在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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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古达曾到过辽东,但不曾进过武厉逻城。这座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堡垒。对高丽朝廷来说,这里的民众不需要与外界交易,只需垦殖耕作供养军需也就够了。
他无法预料李昭进城后的行动是否会顺利,他只知道这件事非常、非常的危险。
“阿耶,你说……先知神使……会死吗?”夜晚,阿布古达看着远处在武厉逻城上空飘散的袅袅炊烟,一时有些放空。但很快他的眸子重又聚焦了起来,喃喃道:“若是你死了,我便去找你家人讨债……”
这个夜似乎分外的难熬,但也终有夜尽天明之时。
清晨,一夜都未生火的阿布古达活动了一番有些僵硬的四肢站了起来。他眉梢上滴落了几滴露珠。
那个倒霉的兵丁已被他葬了,染血的泥土也已一并埋进了坑里。此刻他便坐在那个亲手堆出来的土堆上,自树木空处眺望着武厉逻城的西墙。
昨夜似乎并未发生什么意外,城中依旧静悄悄的。外出耕作的农人们随着城门开启鱼贯而出,看守城门的兵丁依旧懒洋洋的,可是李昭的身影却也并未出现。
正午的日头高照,在外活动的身影愈发少了,阿布古达仍未等到李昭的消息……
当真被抓了?还是……
他渐渐有些焦躁起来,在那个他亲手埋葬的土堆旁反复踱步,心中忍不住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劝阻李昭时没有再坚决一些。
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他这般在意李昭究竟是有多少关乎他的报酬,有多少是关乎那些故事及其他……
终于,当时近黄昏时,阿布古达叹了口气,带上了李昭的横刀准备离开。
这时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过了近一个时辰。
可就在他准备转身时,他忽然发现那些兵丁中有一个身影不太对劲。
那身影步伐很慢,似乎有些疲惫,一边走似还一边在检查地里的农夫情况,时不时还会用长矛在地里指一指,骇得那些农民低头哈腰。但他所行的方向却是在远离武厉逻城。
阿布古达没看透这个身影,但他决心等一等。于是,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城门彻底关闭时他等到了李昭。
“你早就出城了?为何一直不过来?”阿布古达看着又换了一身衣衫的李昭既有些惊喜又有些不解的问道。
李昭看似疲惫得紧,他扯出一个笑容道:“不能让武厉逻城里的人起疑,我必须伪装成逃跑的样子。”听到这番话阿布古达才注意到李昭随身竟还提着一个小包袱,而他左手衣袖上还沾染上了不少血渍。
阿布古达倒是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愈发欣赏起李昭的果决狠厉。他问道:“你都查清楚了?”
李昭点点头,但没接过阿布古达的话,他四下看了看,对着那个土堆抬了抬下巴问道:“他被埋在那儿?”待阿布古达确认后,李昭几步走到了坑前徒手又扒开了泥土,而后将手中提着的包袱埋了进去。
阿布古达有些不解的问:“这又是何必?一个死人而已,按你说的这还是你的敌人。咱们来时路上你见到的,那怀远镇外就有不少死人,有什么区别?”
李昭摇摇头,没给阿布古达详细解释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不一样。”说罢,他起身将匕首还给了阿布古达换回了自己的横刀。后者也不再多问,带着李昭开始返程。
又是三天多的跋涉,两人寻到了来时藏身的洞穴。此时两匹马已经吃光了洞穴口的草,吃尽了阿布古达留下的饲料,水潭里的水也去了一半。它们不断挣扎着,将缰绳拽得笔直,已经有些饿得瘦了,让阿布古达多少有些心疼。
阿布古达忙着刷了马身喂足了草料已经折腾到了入夜,李昭则忙活着打柴、生火,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吃光了身上最后一点干粮。
半夜时,李昭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待看清了眼前现实后又突然难以抑制的开始呕吐。
负责值守的阿布古达静静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帮忙。直到李昭几乎吐光了胃里的存货时,他才忽然说道:“你在帮隋军搜集情报……”
李昭擦了擦嘴角,没有回应。
“那你就该想得到,等隋军突袭武历逻城时,那城里依旧会死很多人。不光是高丽兵,甚至还会有更多的汉人会死在那场仗里。想到这些,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或者再换个角度,你帮隋军突袭攻下了武厉逻城,而非围攻强攻。城中民壮不必被征发守城,城中百姓生计不会因围攻而受到太多影响,你等于救下了更多的人。这么想呢?”阿布古达忽然笑了笑。
李昭愣了愣,也跟着笑了笑,随后他重新躺倒瞪大双眼看着山洞的顶部。
杀人的感觉并不算好,即便那是个所谓的“敌国”、“敌人”,他先前无非也只是个律师而已,哪里能做到杀人如杀鸡?
他曾试着保持自己对这方世界的抽离、淡漠,以为自己杀死一个高丽兵和游戏里杀死一个NPC没有本质区别,但他失败了,他骗不了自己。
但他有自己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因此,那便不能再反复纠结,只能大踏步的前进。杀人这种事也必须要有经验,要有第一次,要有历练!也只有当他更加强大、有了更多选择,才有机会能给这方世界带来更积极的影响。
阿布古达没听清李昭的话,也没在意,转而问道:“你与我出来了这么久,蓟县那边的家人怎么办?不怕赵家的报复?”
李昭闻言愣了愣,笑问道:“你居然还知道?”
阿布古达撇撇嘴:“我会说汉话,自然也会打听。要与你做这么大笔买卖,我怎能不把你了解清楚?”
这时的李昭倒真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李昭想了想道:“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了。至于能不能成,天知道。人心玩意儿……谁又能算的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