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杀人

第五章
挑衅或极度情绪干扰

当有人故意杀害他人时，他的行为或将符合谋杀罪的构成要件。当然，我们可以想象出各种各样的谋杀。比如有人因不想在商业交易中遇到竞争对手，或者为了得到某位女性的爱慕而射杀他人，这似乎是一种典型的最为恶劣的不法行为，理应受到最严重的刑罚处罚。杀人者只是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他人利益之上，甚至凌驾于他人生命的价值之上。

但想象一下另一种故意杀人：当被告无助地喝醉酒时，另一个人对他进行了鸡奸。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加害方公然吹嘘对被告实施的加害行为，希望在他们共同的社交圈中羞辱被告。被告既愤怒又沮丧，但仍克制住自己。他向法院提出的上诉毫无结果，因为加害者在警察局有朋友。当他在公众面前越来越多地受到加害者的嘲笑和羞辱时，他的愤怒开始上升到吞噬他的地步。在受到加害者朋友的一轮公开嘲弄后，被告回到自己的公寓，拿着枪，来到加害者的家中，愤怒地开枪打死了他。[1]

这显然是故意杀人行为，但人们普遍认为，由于挑衅这种减轻情节的存在，与上文所述的完全出于利益而杀人相比，这种行为的可谴责性明显要小得多。刑法通常承认这两种案件之间的差异，承认挑衅或者其更现代、内涵更广的形式——极度情绪干扰这种减轻情节的存在，将此种谋杀减为较轻的杀人形式，如过失杀人。

尽管几乎所有司法管辖区都承认这一减轻情节，各地的做法仍旧存在一些重要差异。图6列出了关于这一情节的5种不同法律规定。

■ 《模范刑法典》中的极度情绪干扰

康涅狄格州、特拉华州、夏威夷州、肯塔基州、蒙大拿州、新罕布什尔州、纽约州、北达科他州、俄勒冈州和犹他州在图6中没有阴影，[2]这些州对于减轻情节的规定最为宽泛。这些司法管辖区遵循《模范刑法典》中的相关规定，如果被告在精神或情绪极度混乱的状态下实施杀人行为，且具有合理的解释或借口，则可将其所犯谋杀罪减轻为较低程度的杀人罪。通常，该解释或借口必须客观合理，也就是其必须从客观理性的一般人视角进行判断，即当其面临着行为人主观上认为自身所处的具体情景时，此种理由是否客观合理。

请注意，一些司法管辖区仅使用“极度情绪干扰”一词，可能忽略了“极度精神混乱”的案例（可能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案例最好由专门解决精神疾病问题的学说来处理）。

■ 普通法挑衅原则的基本原理

接下来探讨的三类地区采取了不一样的方法——保留了普通法中的“挑衅”原则，该原则对将谋杀罪减轻为较低程度的杀人罪这种减轻情节的适用范围进行了限缩。举例来说，根据《模范刑法典》的规定，当具备合理解释或借口时，行为人在极度情绪干扰期间的任何杀人行为均可适用减轻情节，但根据普通法的限缩规定，只有当行为人立即对挑衅作出反应时，才允许减轻处罚。也就是说，被告必须受到足够或充分的挑衅，从而导致他或她突然实施了“激情”杀人行为。

因此，根据普通法的做法，行为人只有在挑衅之后立即实施杀人行为，才能够减轻处罚；“冷却时间”的存在会使减轻情节无法适用。在上面的假设中，虽然最初的鸡奸行为可以被视为一种充分的挑衅，但已有足够长的时间供被告冷静下来，因此他随后的杀害行为不符合减轻处罚的条件。基于这些理由，被告将被禁止适用普通法中挑衅原则以减轻处罚。[3]

另一个与普通法中挑衅的限缩本质有关的例子是，根据该原则，只有行为人以武力回击的是当场挑衅的人时，才可以对其减轻处罚，比如在假想情景中，对被告进行嘲弄并最终激怒他的人；早些时候的那个奸淫者并不是当时的挑衅者，因此如果被告杀了奸淫者也就不能够减轻处罚。

此外，普通法的减轻情节仅承认只有某些事件才有资格作为挑衅减轻处罚的充分法律依据。图6展示了适用普通法挑衅原则的司法管辖区在这一问题上通常采取的三种方法：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仅仅有语言就可能构成充足的挑衅；在第二组中，仅有语言挑衅就足以适用减轻情节的唯一情形是，他们言语中所提及的行为本身就被法律认定为充分挑衅（例如一名男子刚刚被告知另一名男子强奸了他的妻子）；而第三组则认为，仅有语言是不够的，也就是说，只有挑衅行为本身在法律上才足以触发减轻情节。下面是关于这三组的详细信息。

■ 普通法中的挑衅：语言即可构成挑衅

加利福尼亚州、爱达荷州、明尼苏达州、内华达州、南达科他州、西弗吉尼亚州和怀俄明州——这些图6中有浅阴影的州认为，仅仅是言语，例如侮辱或辱骂性语言，就足以构成充分挑衅。[4]这种情形一般不需要减轻处罚；只有发现在任何情况下，这些言辞都确实足以激起被告激情杀人时，他们才允许这样做。

这是对传统普通法中减轻情节适用范围的扩展，是《模范刑法典》中所缺少的一种最宽泛的表述。它允许在以下两组地区不适用的情况下适用减轻情节。

■ 普通法中的挑衅：挑衅行为

在图6中用中等阴影标示的包括科罗拉多州、哥伦比亚特区、佛罗里达州、佐治亚州、爱荷华州、堪萨斯州、马萨诸塞州、密歇根州、密西西比州、新泽西州、新墨西哥州、宾夕法尼亚州、田纳西州、弗吉尼亚州和威斯康星州，这些地区通常认为仅有语言不能构成充分挑衅。[5]为适用严格的普通法原则，只有特别令人震惊的事件才能构成充分挑衅，例如在配偶出轨时抓到配偶。但这些司法管辖区对此类挑衅行为的口头说明，例如配偶的不忠供认，进行了例外规定。在这些司法管辖区，此类“信息性言语”可能足以构成充分挑衅。

■ 普通法中的挑衅：仅有语言无法构成挑衅

最后，图6中有较暗阴影的州包括亚拉巴马州、阿拉斯加州、阿肯色州、伊利诺伊州、印第安纳州、路易斯安那州、缅因州、马里兰州、密苏里州、内布拉斯加州、北卡罗来纳州、俄亥俄州、俄克拉荷马州、罗得岛州、南卡罗来纳州以及佛蒙特州，这些州遵循最严格的原则，认为仅有语言永远无法构成充分挑衅。[6]即使是配偶的不忠供认也不足以激发一般人使用致命暴力（其中一些司法管辖区没有对信息性言语进行例外规定，而其他司法管辖区则明确提及并拒绝了该例外规定）。

■ 不存在挑衅减轻情节

图6中用黑色阴影标示的两个州，得克萨斯州和华盛顿州，对于构成极度情绪干扰或引发激情杀人的挑衅，没有减轻处罚的规定。[7]在这些司法管辖区，挑衅或情绪干扰只有在否定犯罪行为的罪责要件时才产生关联，而在通常情况下其往往不能否定。在得克萨斯州，充分的挑衅可能会被作为量刑时的一个重要的减轻处罚因素加以考量。

■ 观察与分析

各州在这个问题上的巨大差异或许反映出了减轻处罚情节的尴尬本质。很容易看出，许多挑衅或极度情绪干扰的案例与无端且明目张胆地谋取利益的案例有着显著的不同。但是，挑衅或极度情绪干扰的减轻情节必须回答这个或许无法回答的问题：挑衅或极度情绪干扰案件的可谴责性要降低多少才足够区分出不同，从而值得将谋杀罪减为较轻的杀人罪？

理想情况下，我们希望罪犯的处罚减轻程度与他因受到挑衅而减少的可谴责程度相匹配。量刑时如果有大量递增的刑罚选项，遵守这种比例原则可能很容易实现。但在挑衅或极度情绪干扰运行的犯罪分级背景下，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所有故意杀人案件分为两类：不能减轻处罚的和能够减轻处罚的。在确定这两个类别之间的界限时，不可避免地存在某种任意性。

有地区可能会像得克萨斯州那样，试图完全放弃等级划分，将问题留给量刑，但这将与发展趋势背道而驰。人们越来越认识到，陪审团应该更多地参与评估罪犯的责任等级，而不应该将刑罚的决定留给具有广泛自由裁量权的量刑法官。[8]

注释

[1]　类似事实的案例，参见State v．Gounagias，153 P．9（Wash．1915）。

[2]　Conn．Gen．Stat．Ann．§53a-54a；State v．Person，60 Conn．App．820，828，761 A.2d 269，274—75（2000）；Del．Code Ann．tit．11，§641；State v．Magner，732 A.2d 234，241（Del．Super．Ct．1997）；Haw．Rev．Stat．Ann．§707-702；State v．Adviento，132 Haw．123，137，319 P.3d 1131，1145（2014）；Ky．Rev．Stat．Ann．§507.030；Ky．Rev．Stat．Ann．§507.020；Spears v．Com.，30 S.W.3d 152，155（Ky．2000），as amended（Jan．24，2001）；Mont．Code Ann．§45-5-103；N.H．Rev．Stat．Ann．§630:2；State v．O'Leary，153 N.H．710，716，903 A.2d 997，1002（2006）；State v．Little，123 N.H．433，435，462 A.2d 117，118（1983）；N.Y．Penal Law §125.25；People v．Drake，216 A.D.2d 873，873，629 N.Y.S.2d 361，362（1995）；People v．Harris，95 N.Y.2d 316，319，740 N.E.2d 227，229（2000）；N.D．Cent．Code Ann．§12.1-16-01；Or．Rev．Stat．Ann．§163.118；Or．Rev．Stat．Ann．§163.135；State v．Carson，292 Or．451，458，640 P.2d 586，590（1982）；Utah Code Ann．§76-5-205.5；State v．White，2011 UT 21，¶25，251 P.3d 820，826.

[3]　事实上，在假设所依据的哥纳吉亚斯案中，被告的挑衅减轻情节被拒绝采纳。

[4]　Cal．Penal Code §192；People v．Millbrook，222 Cal．App．4th 1122，1147（2014）；Idaho Code Ann．§18-4006；Carsner v．State，132 Idaho 235，241，970 P.2d 28，34（Ct．App．1998）；Minn．Stat．Ann．§609.20；Nev．Rev．Stat．Ann．§200.040；Nev．Rev．Stat．Ann．§200.050；Schoels v．State，114 Nev．981，986，966 P.2d 735，738（1998）；S.D．Codified Laws §22-16-15；S.D．Codified Laws §22-16-31；State v．Nelson，272 N.W.2d 817，820（S.D．1978）；State v．Hart，1998 S.D．93，¶15，584 N.W.2d 863，865—66；State v．Edmunds，20 S.D．135，104 N.W．1115，1117（1905），aff'd，21 S.D．5，108 N.W．556（1906）；State v．McGuire，200 W．Va．823，835，490 S.E.2d 912，924（1997）；State ex rel．Combs v．Boles，151 W．Va．194，199，151 S.E.2d 115，118—19（1966）；Wyo．Stat．Ann．§6-2-105；State v．Flory，40 Wyo．184，276 P．458（1929）；State v．Helton，73 Wyo．92，115，276 P.2d 434，442（1954）.

[5]　Colo．Rev．Stat．§18-3-104（1）；Cassels v．People，92 P.3d 951，960（Colo．2004）；Lee v．United States，959 A.2d 1141，1142（D.C．2008）；High v．United States，972 A.2d 829，839（D.C．2009）；Fla．Stat．Ann．§782.03；Whidden v．State，64 Fla．165，167，59 So．561，561（1912）；Rountree v．State，113 Fla．443，445，152 So．20，21（1934）；Fowler v．Sec'y，Florida Dep't of Corr.，No．5:13-CV-514-JSM-PRL，2014 WL 3809126，at *4（M.D．Fla．Aug．1，2014）；Ga．Code Ann．§16-5-2；Mack v．State，272 Ga．415，417，529 S.E.2d 132，134（2000）；Strickland v．State，257 Ga．230，231，357 S.E.2d 85，86—87（1987）；Raines v．State，247 Ga．504，277 S.E.2d 47（1981）；State v．Thompson，836 N.W.2d 470（Iowa 2013）；Kan．Stat．Ann．§21-5404；State v．Bernhardt，372 P.3d 1161（Kan．2016）；State v．Paulson，358 P.3d 877（Kan．Ct．App．2015），review denied（Apr．21，2016）；Com．v．Mercado，452 Mass．662，671，896 N.E.2d 1262，1270（2008）；Com．v．Groome，435 Mass．201，220，755 N.E.2d 1224，1240（2001）；Maher v．People，10 Mich．212，224（1862）；People v．Young，No.239997，2003 WL 22064247，at *3（Mich．Ct．App．Sept．4，2003）；Miss．Code.Ann．§97-3-35；Haley v．State，123 Miss．87，85 So．129（1920）；Turner v．State，773 So．2d 952，953（Miss．Ct．App．2000）；N.J．Stat．Ann．§2C:11-4；State v．Crisan-tos，102 N.J．265，274，508 A.2d 167，171—72（1986）；State v．Coyle，119 N.J．194，226，574 A.2d 951，967（1990）；N.M．Stat．Ann．§30-2-3；Sells v．State，1982-NMSC-125，98 N.M．786，788，653 P.2d 162，164；18 Pa．Stat．and Cons．Stat．Ann．§2503；Commonwealth v．Berry，461 Pa．233，238，336 A.2d 262，264（1975）；Tenn．Code Ann．§39-13-211；Whitsett v．State，201 Tenn．317，323，299 S.W.2d 2，5（1957）；Freddo v．State，127 Tenn．376，155 S.W．170，172（1913）；Rhodes v．Com.，41 Va．App．195，201，583 S.E.2d 773，776（2003）；Hannah v．Com.，153 Va．863，868，149 S.E．419，421（1929）；Wis．Stat．Ann．§939.44；State v．Thomas，2000 WI App 143，¶14，237 Wis．2d 694，616 N.W.2d 922.

[6]　Knight v．State，907 So．2d 470，478（Ala．Crim．App．2004）；Speake v．State，610 So．2d 1238（Ala．Crim．App．1992）；Alaska Stat．Ann．§11.41.115；Ariz．Rev．Stat．Ann．§13-1103；Ariz．Rev．Stat．Ann．§13-1101；State v．Love，No.1 CA-CR 09-0329，2010 WL 5050551，at *2（Ariz．Ct．App．Nov．9，2010）；Bankston v．State，361 Ark．123，129（2005）；720 Ill．Comp．Stat．Ann．5/9-2；People v．Black-well，171 Ill．2d 338，358，665 N.E.2d 782，791（1996）；People v．Sutton，353 Ill．App.3d 487，288 Ill．Dec．858，818 N.E.2d 793（2004）；People v．Schorle，206 Ill．App．3d 748，151 Ill．Dec．813，565 N.E.2d 84（1st Dist．1990）；Ind．Code Ann．§35-42-1-3；Gibson v．State，43 N.E.3d 231，240（Ind．2015）；Perigo v．State，541 N.E.2d 936，938（Ind．1989）；La．Stat．Ann．§14:31；State v．Cumbrera，2014-372（La．App．3 Cir．10/1/14），149 So．3d 869，873；Me．Rev．Stat．tit．17-A，§203；Me．Rev．Stat．tit．17-A，§201；State v．Michaud，611 A.2d 61，63（Me．1992）；Md．Code Ann.，Crim．Law §2-207；Christian v．State，405 Md．306，323，951 A.2d 832，842（2008）；Wood v．State，209 Md．App．246，312，58 A.3d 556，595（2012）；Mo．Ann．Stat．§565.002；Mo．Ann．Stat．§565.023；State v．Avery，120 S.W.3d 196，206（Mo．2003）；Neb．Rev．Stat．Ann．§28-305；State v．Pettit，233 Neb．436，454，445 N.W.2d 890，901（1989）；Wright v．State，169 Neb．497，503，100 N.W.2d 51，56（1959）；Lowe v．State，110 Neb．325，193 N.W．707，708（1923）；State v．Simonovich，688 S.E.2d 67（N.C．Ct．App．2010）；State v．Durham，625 S.E.2d 831（N.C．Ct．App．2006）；Ohio Rev．Code Ann．§2903.03；State v．Shane，63 Ohio St．3d 630，637，590 N.E.2d 272，278（1992）；State v．Mack，1998-Ohio-375，82 Ohio St．3d 198，201，694 N.E.2d 1328，1331；State v．Shane，63 Ohio St．3d 630，637，590 N.E.2d 272，278（1992）；Okla．Stat．Ann．tit．21，§711；Marquez-Burrola v．State，2007 OK CR 14，¶22，157 P.3d 749，758；Washington v．State，1999 OK CR 22，989 P.2d 960，969；State v．Ruffner，911 A.2d 680，686（R.I．2006）；State v．McGuy，841 A.2d 1109，1112（R.I．2003）；State v．Cooley，342 S.C．63，68，536 S.E.2d 666，669（2000）；State v．Hernandez，386 S.C．655，661，690 S.E.2d 582，585（Ct．App．2010）；State v．Holland，385 S.C．159，165，682 S.E.2d 898，901（Ct．App．2009）；Vt．Stat．Ann．tit．13，§2303；State v．Kulzer，2009 VT 79，¶26，186 Vt．264，275，979 A.2d 1031，1039（2009）；State v．Perez，180 Vt．388，912 A.2d 944（2006）.

[7]　Packer v．State，106 Wash．App．1049（2001）；State v．Van Zante，26 Wash．App．739，741，614 P.2d 217，219（1980）；Tex．Penal Code Ann．§19.02.

[8]　请注意，例如，量刑指南使用的急剧增加以及最近得到阐明的宪法要求——那些超过有罪供述或陪审团裁定事实所允许的最重刑罚之外的、任何增加刑罚的事实，必须由陪审团而不是法官来确定，参见United States v．Booker，543 U.S．220，244（2005）。另一个例子是，请注意，立法机构如今常规性增加到现有罪行中的评级细微的差别的急剧增长。参见如Report of the Delaware Criminal Law Recodification Proj ect（2017），https://ssrn.com/abstract=295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