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考利
遇到延宰前,考利叫C-27。
考利的配件生产于美、中、日三个国家,2035年在韩国大田市组装完成。不过与其他仿人机器人骑手不同的是,考利在最后一道组装工序中被误植了一个软件芯片。芯片是一个为了写报告来生产线实习的研究生遗落的,里面装载了认知和学习能力,是为正在开发中的学习用仿人机器人设计的,本不应该被植入骑手机器人体内。那个研究生已经连续三天没合眼了,到工厂以后一直睡意蒙眬,困得睁不开眼睛。转到最后一道工序时,研究生遇到厂长,一边打招呼,一边从书包里取名片出来,不承想带出了芯片。由于连那张名片都是他在钱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到的,他当然不会注意到芯片的遗落。更要命的是,一心想着睡觉的研究生昏头昏脑地离开工厂后,那一区域的清洁工看到了芯片,想也没想就把它扔回了堆着芯片的盒子。
这个过程里发生了两次不可思议的事故,一是研究生遗落芯片,二是清洁工将掉在地上的芯片放进了另一个芯片盒。假如这两个人都是机器,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所以,考利算是人类的失误造就的产物。
考利是在工人检查它的安全扣是否扣好时睁开眼睛的。当时那个工人多少有些粗暴地摇晃它的身体,害它后脑勺撞到了固定台。和其他骑手机器人不同的是,这一下撞击激活了考利体内预设的开机信号,打开了它的电源开关。工人从考利身旁走开,关上了货厢的门,没注意到它的眼睛亮起了灯。
载着考利的货车和另外几辆货车一起组成车队,从大田开往首尔。开启了自动驾驶功能的货车每次丝滑转弯,考利被固定在座位上的身体都要随之颠簸一下。货车车厢有一条狭长的窗户,供人从外面往里看,考利只能通过这扇窗看外面的世界。货车一刻不停地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时不时穿过一条条有蓝光跳跃的隧道。离到达目的地还有一小时左右的时候,考利欣赏到了日出的景象。一线阳光透过窄窄的窗投射在货厢的墙壁上。考利追随着那道光,吃力地转动被固定的头,迎面看到一长排没开电源的骑手机器人。
“喂!”
考利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发出声音。它又叫了几声,但是没有一个机器人回应它。它盯着那些机器人随着货车前行摇晃来摇晃去,看了一会儿,就又转头去看前面。太阳升起,世界明亮起来。
“灿烂。”
世界竟然如此多彩!这让考利非常吃惊。而自己竟然知道这个词!这个事实又一次让考利感到惊讶。紧接着,它又开始好奇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个词语。到达目的地前,考利就一直望着窗外,随口说出自己想到的所有词汇:华美、漂亮、美丽、黄、红、蓝、快、可怕、恐怖、森然、冷、热、炙热、疼痛、累、苦……还有一些词是不能用作动词或形容词的。
考利念诵不停。就在它快用单词把货厢塞满的时候,货车到达了目的地,考利念完了自己知道的所有词汇。一千个。考利想起的词语有一千个,用这些词语能组成的句子一定更多。考利也很好奇自己能造出多少个句子。但这时车门开了,职员看到考利的电源竟然是开着的,大吃一惊,马上关掉了电源,考利也就没机会造句了。
再睁开眼睛时,它已经被搬进了一个三面都是水泥墙的房间里。这里没有窗,有一个铁栅栏门,空间很小,可站立和蹲坐,但不能横躺,也不能伸直腿坐。墙上用于补充能源的充电线连接在考利的后颈上。考利拔掉电线站起身。铁栅栏的栏杆间距很密,考利的头探不出去,就抓着栏杆朝蜷坐在对面房间里的骑手机器人说:
“喂!”
那机器人抬起头。它的面部涂着红漆,胸口写着“F-16”。
“你在干吗?”
考利问。F-16不回答,只是看着考利。
考利又问: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F-16的脖子上亮着灯,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考利放弃了努力,面对着F-16坐下。骑手房的墙上有挂钟,看秒针移动,考利能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却估量不出流逝的时间是多久。在时针转了一圈后又转了半圈的时间里,考利只能和F-16面对面枯坐。
第二天,考利终于知道为什么F-16不答话了。一个穿黑外套的男子和两个穿着厚飞行夹克的女人来看F-16。黑外套男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
“它发不出声音。肯定是发生故障了。啧啧。你们把这家伙带走,再另外送一个来。送之前务必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F-16被装进小箱子里带走了。考利站起身想再看看F-16,可因为没法从铁栅栏之间探头出去,只能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看着那个空荡荡的房间,考利又有了一个奇怪的体验:骑手房的挂钟并没有出毛病,时间却走得更慢了。考利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个现象,只是暗自觉得奇怪。
从那之后,又过了52个小时,才有人打开房门。是上次那个穿黑外套的男人又穿着同样的衣服来了,这次他带来了四个男人。
“出来。”
男子叼着烟卷,声音含混不清,考利却也听懂并照做了。考利跟着那群人来到室外,又沿着围了栅栏的路一直往前走。路两旁分别种着一排大树,树叶都掉光了,一行人每次踩到落叶时,都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
“沙啦沙啦。”
考利嘴里模仿着那声音。跟在旁边的男子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它的喃喃自语,瞟了它一眼,但没说什么。他们到达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赛场。进入赛场时,考利环顾了一周空旷的观众席。十九个骑手机器人排成整齐的队列站在草坪上,考利站到了队尾。那天,它第一次见到马。分配给考利的是一匹黑马——阿今。
黑外套男子拿了一把椅子,放到赛马场的中央,坐下。所有骑手机器人依次上马,缓缓地绕着赛道跑圈。马儿们先是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就开始奔跑起来。有的骑手机器人姿势稳健,有的骑手则无法保持平衡。那男人只是看着,不置一词。逐个做记录的是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职员。
轮到考利时,戴着“都敏周”名牌的男人牵着阿今的缰绳,把它带到赛道上,然后用力捋了几下阿今的脖子。考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接着,敏周命考利抓鞍、认镫、上马。考利却先照着敏周的样子捋了捋马的脖颈。敏周不由得失笑,问考利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做?”考利问。
敏周想了一会儿,答道:
“是一种感应交流。我在告诉它,现在我要骑到你背上了。”
“你只是捋了它几下,它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一种暗号,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约定。”
考利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约定太方便了。事先约定好了,能省下许多口舌。骑手一句话也不用说,只需要抚摩马的脖颈、拉紧缰绳、用马镫踢马腰、适当呼喝,就能和马儿一起驰骋赛道。
考利又捋了捋马的头颈,踩着马镫坐上了马鞍。起初,它保持着基本姿势,慢慢地在赛道上转了一圈。这个姿势要求腰板挺直,头、肩、腰、脚跟与地面垂直,这样腰部可以吸收马的反作用力。骑手的腰部是特别定制的,可以随着马的动作柔软屈伸,所以考利不需要特别努力就能做到腰部松弛。它凝视了一会儿正前方,又去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和悬在半空的脚。
“别分神,注视前方。”
一直配合着马的步幅走在它们旁边的敏周说道。考利听话地收回视线,凝视正前方。
“这和坐卡车时的感觉又不一样。”
敏周斜了一眼考利,命令它跑起来。考利听从敏周的指令,把脚伸进高马镫里,从马鞍上抬起臀部,两腿紧紧夹住马的腰部,向前俯低身体,使身体和马鞍平行。敏周解释说,这叫“前倾姿势”。他向马发出奔跑信号,马开始逐渐提速。由于下半身从关节到脚踝是一个联动结构[1],所以考利能够毫不费力地吸收反作用力,随着马的身体上下起伏。它的臀部还装有油压器,能够减轻对马鞍的撞击。考利的身体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能最大限度地让阿今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阿今的奔跑速度越快,风就越猛烈。考利是看到马鬃飞扬才认知到有风的。那些鬃毛明明是一根一根的,怎么能做到像一个有机体一样如水般流动呢?考利忽然很想摸摸马的鬃毛,于是放开缰绳,伸手去抚摩鬃毛。考利什么都感觉不到,却认为在它指缝间“流动”的鬃毛是美的。
就在那一瞬间,考利的身体失去平衡,猛烈地摇晃起来。敏周看到后大声喊着让考利用力拉紧缰绳。考利连忙照做,阿今随即停下了脚步。敏周横穿赛场冲到它们身边,气喘吁吁地说:
“不可以放开缰绳!你干吗撒手?!”
敏周的最后一句话不像是疑问,更近似训斥,但考利听不出语气的不同,只是坦然自若地说道:
“我想摸一摸它的鬃毛。”
敏周的眉毛一拧,在眉间攒出三条皱纹,右边的眉毛比左边的更扭曲了几分。从他面部肌肉的运动来看,他感到的并不是喜悦、悲伤或者愤怒,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敏周似乎没理解考利在说什么,但也没有再问,只是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喘息,一边简单地命令:“下来。”考利虽觉遗憾,也只得照做,但没忘记拍拍阿今的脖颈。
短暂的训练过后,考利又回到小屋。它看着敏周掏出工卡锁门,问道:
“不锁门不行吗?”
敏周在机器上刷了一下工卡,门随即落锁。敏周看了考利一眼。
“你锁门是怕我开门出去吗?你不信任我吗?”
“这是规定。我也没办法。”
听了敏周的回答,考利点点头,退后一步。它没有求敏周打开门。遵守规定是很重要的。它知道,必须所有人都不违反共同的规定,才能维持良好的社会秩序。考利也有几条必须遵守的规定。其一是不得攻击人类,其二是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敏周正要走开,考利对他说:
“如果规定有变化,请你告诉我。”
敏周没作声,自顾自离开了骑手房。
那天以后,考利每天都会训练五个小时——不是整整五个小时都在训练,大部分时间它其实都在等候。考利总是兀立在赛马场上,花上很长时间专心致志地观察天空和赛马场墙外的大树。天空的颜色和形态每天、每小时都在变化。天空虽然是蓝色的,但时常会混入紫色或粉红色、黄色和灰色。像那样融合在一起的颜色,考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就造出了“粉蓝”或“灰黄”之类的词语。在考利看来,这个世界需要的词汇是一千个的一千倍。另一方面,它也在想,也许世界上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词汇,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它该去哪里学习那许多词汇呢。
天空的形态有很多种,其中考利最喜欢的还是云彩鲜明的天空。所谓“喜欢”,是说它会更频繁、更长久地仰望天空。所有的云朵形态、厚度各不相同,提醒着人们天空是个广阔的空间,并不是平面。有时,云还会随风流动。世界上竟然存在着可以在空中流动而不坠落的事物!自身有重量的考利就不可能做到。有一天,考利跟敏周说想摸一摸云朵,可敏周根本就没理会它。
这期间,考利和阿今的关系日渐亲近。考利时常会揽着阿今的脖颈,对它说“拜托了”。敏周看到以后,也从来没问过它为什么要那么做。
考利渐渐发现,和它一起工作的其他骑手机器人并不会像它那样仰望天空、抚摩马的脖颈,也不会跟敏周聊天。一定是运行错误。它的电源会自行开启,想必也是内部哪个配件引发的问题。不过考利没再多想。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念头、为什么想知道更多词汇、为什么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估算时间,考利倒并不觉得好奇。它的反应总是即时性的,只针对自己刚刚看到的事物。坐在骑手房里,它不曾想到天空;在赛马场上,它没有估算过时间;骑马的时候,它也不会想学新的词语。
可是,它时常会忽然在完全没有预料的地方想到一个新奇的句子。考利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个存储词句的空间,那些句子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考利在骑手房门口停下脚步,问道:
“为什么要举行这样骑着马跑的比赛?”
敏周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之前考利问的都是诸如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天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下雨、地上为什么有土之类的问题。敏周本没打算认真思考,却也花了不少时间选择合适的答案。对于考利来说,敏周是个友好的人类,问他问题时,从来没有不答的,至少也会说一句不知道。而黑外套男子或偶尔到这里来的那些男人在考利打招呼时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因为有意思呗。”
敏周说完后又自觉这个答案太平常了,可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回答。也许这就是正确答案。如果没意思,赛马运动应该早就消失了。赛马能延续几千年的原因绝对是——有趣。
“谁?马吗?”
“不,人。”
“人觉得有趣,为什么让马跑?不是应该人自己赛跑吗?”
敏周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是觉得看赛马有意思吧。还可以赌哪匹马能跑第一名……而且,人亲自下场跑的比赛也是有的,只是和赛马的目的有些不同罢了。”
“那马为什么要赛跑呢?”
“马应该也觉得赛跑很有意思吧。”
敏周随口说道,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大约是想尽快结束对话。考利当然无法理解敏周的心情,依旧操着单调的声音问道:
“你怎么知道马是不是觉得有意思?”
“停!别再问了。”
“请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我也想知道阿今是不是觉得有意思。看哪里能知道呢?”
如果敏周不想回答,考利应该也不会有异议。但敏周并没有忽略不理,而是带着考利去了马舍。
敏周在阿今的门前停下来。阿今把嘴巴从铁栅栏的中间探了出来。敏周抚摩着阿今的鼻梁,跟阿今打招呼。
“你为什么抚摩它那里?”
“这和抚摩它的脖颈差不多,也是一种‘我会很珍惜你’的约定。”
考利也伸手想要照做,但它只有150厘米高,没法像敏周那样抚摩马的鼻子,只能揽着马的头颈,勉强用手掌包住它的鼻子。敏周想问考利为什么那么看重和马之间的感应交流,却问不出口。他无法想象自己问考利问题,光是想想都有种难以忍受的怪异感。
敏周从马舍的箱子里取出一根带泥的胡萝卜。这种胡萝卜比人吃的那种细长一些,形状也歪七扭八的。品相不好、无法当作商品出售的胡萝卜都被送到这里来。因为数量并不充足,通常只当作训练新来的马或是马儿不肯吃饲料和干草时才特别喂的加餐。不知是不是因为闻到了胡萝卜的味道,阿今的呼吸急促起来。敏周用掌心捂住阿今的鼻子,让它再等等。
“骑到它背上去,我来帮你。”
敏周扶着考利两侧的腋窝,把它举起来,考利抱着阿今的腰背,翻身坐上了没戴马鞍的马背。考利觉得这种体验也很不错。虽然它感受不到触碰马的皮毛和肌肉时的感觉,但只就屈曲程度而言,阿今的背还比较平滑,坐着很稳——也可能是长期佩戴马鞍而留下的进化痕迹。
“你有哪些感觉?”
“我感知不到由皮肤传导的细腻触觉,也分辨不出滚烫和冰冷,但能通过振动传感器捕捉到振动。”
“那好吧,你现在趴下来,抱住阿今的背。”
考利照敏周说的,用双臂抱住阿今的背。敏周把胡萝卜喂给阿今。考利感知到了阿今咀嚼胡萝卜时的振动,接着传来的是阿今去接食物时细微的动作和加快的脉搏,还有变粗的喘息声。所有这些变化虽然微弱,但非常明显。
“它现在很高兴吗?”
“对,因为它吃到喜欢的食物了。”
敏周虽然不能确定,但相信阿今是高兴的,同时又觉得考利似乎也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不过他马上就抹去了这个念头。考利虽然特别,但并不能因此就觉得它是有感情的。考利的好奇心从何而来?这种现象只出现在少数骑手机器人身上,还是说,世界上只有考利这一台机器人如此?敏周十分疑惑,却恐怕很难找到答案。他是因为机缘巧合才接触到骑手机器人的,除此之外获取相关信息的机会实在不多。
考利闭上眼睛感受着阿今的振动。是敏周太无知、太傲慢了,才会期待和幻想考利能够有所领悟吗?
敏周把考利抱下马,发出命令:“可以了,回屋去吧!”考利毫无怨言地走向骑手房。
考利蜷坐在房间里,回味着在阿今的背上感知到的振动,并将之存储为“喜悦”。
第二天,考利明白了敏周说的是真的。阿今飞奔起来的时候,考利又一次放开缰绳,把掌心贴在阿今的背上。它感觉到了比阿今吃胡萝卜时更强烈、更快的振动。就像考利被造出来就是为了骑在马背上赛马一样,这个生物显然也是为奔跑而生的。从知道阿今幸福的那一刻起,考利就得出了结论:如果阿今幸福,它自己就是幸福的。马鬃如水,喜悦的振动传遍了它的全身。考利完完全全地感知到了阿今急促有力的脉搏。阿今,你幸福吗?如果你幸福,我就幸福。
从某一个瞬间开始,比赛前后,考利都会代替敏周抚摩阿今的脖颈。它们的成绩越来越好,阿今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一天,比赛开始前,考利听到保安看的赛马节目里一个解说员说:
“可以说这是阿今和骑手同呼吸、共命运的结果。”
呼吸——考利知道这个词的意义,所以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呼吸的。呼吸是身体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吸入某种成分,再进行分解、排出的过程,是生命体独有的特权。考利的身体不能吸收、分解、排出任何东西。它反复进行的是在体内积蓄能量,然后将其转换为其他形式并消耗掉的过程。那么,为什么说它和阿今“同呼吸”呢?
“就是个比喻,是说你们配合默契。”
敏周这样回答。考利虽然觉得敏周说的应该是正确答案,却不知为什么总想否认。考利相信自己也在呼吸。敏周的呼吸是无意识的,每次呼吸,他的身体都会发生细微的膨胀收缩运动。那是考利见过的所有人类和动物的共同点。呼吸的时候,身体自己会动。考利的身体也有不由自主运动的时候。尽管和膨胀收缩的运动有所不同,但当考利坐在阿今背上奔驰的时候,至少在那一刻,它不需要任何指令,身体就会随着阿今的运动上下起伏。
“至少在和阿今一起奔跑的时候,我也在呼吸。配合着阿今的呼吸……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比喻?”
“当然可以。”
每次坐在阿今背上奔跑的时候,考利都在呼吸。如果说呼吸是生命体的特权,那么,至少在那一刻,考利是一个生命。生命是“活着的”存在,也就是说,考利是活着的。
考利这样想。至少在阿今奔跑的时候它是活着的。那么,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这个问题它没再去问敏周。阿今的身价开始超过5000万韩元[2]以后,它们有了专属管理员,就很少能再见到敏周了。如果它跟新来的管理员说自己是活着的,那个管理员的反应通常是:
“这个机器人疯了。”
考利盼了又盼,希望再见到敏周,却很久很久都没得到机会和敏周好好聊上一会儿。身价高的马和骑手时常要乘坐卡车到外地去参加远征比赛,阿今的进食和排便就只能在狭窄的卡车上解决,既不能洗澡,也无法休息。考利能为阿今做的只有反复抚摩它的脖颈。阿今心脏剧烈跳动的时间越来越短,两只眼睛也没了神采。
至少在赛场上的时候,阿今是不一样的。考利觉得,阿今可能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才越来越像它。阿今也只有在奔跑的时候是活着的。为了活着,阿今只能奔跑。
两个月以后,考利得到了一条马鞭。管理员命令考利在阿今奔跑时用鞭子抽打它的臀部。考利照命令做了。阿今每次受到鞭打时都努力跑得更快一些。但奇怪的是,跑得越快,阿今的内在越平静。考利不能理解,阿今竟然不幸福?阿今只有在奔跑时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可是它在活着的时候却不再感到幸福了。考利把这件事也放进了要问敏周的问题清单里。
阿今的时速达到100公里,创造了韩国新纪录,它的身价也开始以亿计了。可情况并没有因此发生太大变化。阿今现在能更经常吃到它喜欢的胡萝卜,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兴奋了。比赛途中,考利一直在对阿今轻声说:“加油!马上就到终点了!”而每当这种时候,阿今都好像在说:“疼!疼!疼!”
如果敏周一直在考利身边,也许就能阻止意外发生了吧?因为敏周从来不会对考利的话听而不闻。它们那个新的管理员就不一样,每次考利说阿今病了,他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嫌考利聒噪,让它闭嘴。考利遵从管理员的命令,关闭了声音,然而阿今在刷新纪录的三个月后就出了状况。
到后期,阿今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向跑在第一位的阿今开始退居第二、第五位,甚至落到了第九名。随着嘘声四起,阿今的身价暴跌,人们不再瞩目于它。考利当然不在乎那些名利,却不能眼看着阿今在关节疼痛到无法走动的情况下仍然得不到治疗。考利对每一个自己见到的人说阿今需要适当的治疗和休息,但没人听它的。阿今只能拖着病腿,咀嚼着胡萝卜当作镇痛剂,强撑着参加比赛。
再这样下去,阿今会死掉的,考利想。
于是,就在那天,夏末的那场比赛中,在满场的观众面前,考利自己跌下了马。因为它知道阿今驮着它非常吃力。考利认为,阿今既已站到了赛道上就不能停下,可在如此状态下跑完全程,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阿今失去比赛资格。“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比赛”是它存在的理由,而“必须救阿今”是它需要遵守的原则,考利在二者之间迟疑片刻,马上就选择了后者。它必须保护阿今。
望着模拟蓝天的幕布,考利找到了从缝隙中挤进来的阳光——就和它坐卡车时第一次看到的那缕阳光一样,也像是挨挨擦擦、争先恐后地从那狭窄的间隙强行闯入的一般。假如没有天幕就更好了。假如不是在这赛道上,而是和阿今一起驰骋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它们一定更快乐……
考利看到后面有马,却还是主动坠下马来。那些马匹如卡车一般轰然碾过,把考利的骨盆和下肢踩得粉碎。阿今还活着,考利却完全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到这里为止,是考利一生的上半场。
考利实现了最后一个愿望,它可以不回骑手房,而是躺在马房旁边的干草垛上仰望天空。过不了几天就会有回收机构的人来带走它。它的身体将被分解,部分可重复利用的零件将用在其他机械上,也可能作为一个曾与王牌名马阿今配合过的机器人骑手,被关闭全部驱动装置,送到赛马博物馆当作标本展示。考利猜想着自己最终的去处,却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它只是希望有更多时间像这样单单仰望夜空。它甚至都没意识到,那种心情就叫作遗憾。
这时,一个女孩探头进来。女孩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发型和敏周差不多,但发质似乎不大好,看上去更加凌乱一些。阳光洒在女孩身上,考利看得到空气中浮游的微尘落在她蓬乱的发梢上。
“你好!”
考利跟女孩打招呼。也许听到女孩的呼吸声之后,它就已经知道了,女孩盯着它看的那双专注、好奇的眼睛将会救下它。
“您找我有何贵干?”
女孩踌躇了一下,还是踩着干草走过来查看考利下半身碎裂的情况。
“没关系的,我反正已经坏掉了。我在比赛中摔下马,又被后面的赛马踩踏。是我的失误。我不该走神的,但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天可真蓝啊!我想象着自己奔驰在天晴气爽的大草原上。我是指真正的草原,而不是幕布上的假草原。你在真正的草原上奔跑过吗?”
它想听女孩回答,敏周却在这时走进来,害它失去了机会。女孩离开马房前一直都在偷瞟着考利。
次日,考利被关闭了电源。
考利最后的记忆是看到敏周在电话里说服和乞求对方。敏周一边在马房里踱来踱去,一边对着电话说:“反正也没几个零件是能用的了,卖也卖不到80万,您卖给回收厂商也是非法的,在这儿计较卖给哪一边更违法又有什么意义。不,我不是跟您吵……是是,我肯定会好好跟她说,准保不让她举报。她真不是那种人!”
考利还是头一回看到敏周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表现出如此富有层次的情绪。最后,敏周终于挂断电话笑着走到考利身边。“到那儿以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敏周说完,关掉了考利的电源。敏周让它“活下去”,考利把这件事存进记忆卡里以免忘记。
再睁开眼睛时,考利看到的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它也不在那个干草垛上了。现在它住进了一户人家二楼一个有屋顶的房间。女孩坐在考利的对面,说道:
“于延宰。”
这是女孩的名字。
“你叫布洛考利[3]。”
“……”
“简称考利。”
这是考利的名字。
就这样,考利成了考利。现在该讲讲这个女孩的故事了。就是这个伟大的女孩,开启了考利“人”生的下半场。
注释
[1]一种经过特殊设计的结构,只用一个动力装置即可保证多个关节运动,使用这种装置能够最大限度地实现轻量化,而且因为不使用马达,不会出现间隔。——译者注(以下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约合人民币26万元。
[3]Broccoli(西蓝花)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