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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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冬

狗儿本不叫狗儿,叫李二非,他那患了癌的老爹叫李一平,跟着野男人跑了的老娘叫郑素娥,这些是我从茶馆老板那儿听来的。

十来年前过日子的夫妻,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外地务工的李一平和菜场里的“豆腐西施”郑素娥看对了眼,走到了一起。郑素娥在一个预示丰年的雪夜生下了李二非,狗儿的啼哭声给这个温馨的家又添了几分活力。夫妻二人畅想着未来,有朝一日,能跨越大江大河南下,见见更漂亮的城市。

李一平走南闯北,在外地也是有了些名气的,谁不知工地上那个不知疲倦的北方汉子,一年下来总是能拿到最多的钱呢。眼红的是大有人在,可他们一比不上李一平的勤恳,二又指着自己的那点汗水还能拿的体面。

北方汉子的豪爽里,总是带着些许的单纯劲儿,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别人困难时他借,别人需要时他也借,大家都夸这北方汉子真不错,真有义气。

相比于一年下来鼓鼓囊囊的兜,更令他高兴的是自己这长得愈发秀气的儿子。儿子小学时成绩就没掉出过班级前三,他虽然总是不免穿着个脏兮兮的军大衣,而且是坐在第一排,但班主任公开表扬儿子的功夫,他的牙齿看起来是那样的白,笑得也是那样的甜。

钱是这样一点点攒下来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虽然做着重复的劳动,虽然要顶着骄阳酷暑还有那天寒地冻,可这一切都是值当的。

可是谁也料想不到,这么个北方汉子,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垮了身子。

“医生,这什么癌症,很严重嘛?”

李一平以为他只要用往常那样的态度去对待生活,生活就一定会有转机,管它是不是癌症呢。

医生是个二十出头,刚从医学院毕业不久的愣头青,带着愣头青的那点负责任的态度,他如实相告,并且表示如果可以的话,自己可以为他多做些事情。

听完医生小唐的话,李一平愣在了座位上,耳朵里甚至听不到后面排着队的病人的敲门声和推门声。

小唐说,这病要花很多钱才能治,而且治也不一定能治得好。

李一平虽说听出了点端倪来,可自己这么个天天泡在工地上的北方汉子,也不识几个字,哪懂这癌症到底是啥呀,于是便将这个事情说给了自己的媳妇儿郑素娥。

郑素娥听到这个后一语不发,李一平还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后路了。

那年李二非已经上了高一,懂事的功夫让他明白爸爸的病并不简单,他决心说服一向抠抠搜搜的郑素娥给爸爸治病,只不过话还没说出口,他老娘就卷了一大笔钱和自己的随身衣物,一去不回了。

工地上也不知哪儿传来的消息,说这李一平得了什么要命的病,怕不是会死在工地上。

于是老板把李一平叫过去,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内疚,将他开除了。

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的都那么快,快得比李一平粗重的呼吸还要接二连三的发生,暴雨倾盆的工地围墙外,他淋雨蹲在地上,这么个北方汉子,却又像个南方姑娘似的呜呜咽咽。

那正好是入秋的季节,落红铺满了街道,周身的世界彷佛没有一点改变,而李一平自己的生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受打击的也不止他,当然还有未成年的李二非。

李二非因为身材矮小,在班里总是被狗儿狗儿的唤着,他倒也不恼,只是也不喜这绰号。农村里叫某人狗这样的绰号的,还不是说他这人傻憨憨的嘛?

可他李二非哪里傻?上了高中,次次也是班级前三的成绩,虽说身高矮了些,体型也比同龄人大一圈,跑上个几公里或者拉几个单杠那是毫不费力,只因自己有这么个看起来脏兮兮的爸爸嘛?

然而命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他开了个玩笑,爸爸被确诊重病,而妈妈彷佛一个没良心的合伙人似的卷钱跑路,留下这对孤苦的父子无所依靠,任凭浪潮拍打直到小船翻掉为止。

李一平自然是不甘心的,这北方汉子四十年里没做什么坏事,一心一意地为他这个家在外打拼,可这病说来就来了,也不事先招呼一声,而且一来就来得这么天翻地覆,他怎么能就这么相信自己没用了呢?

于是,他找了个村里做饭的伙计,毕竟年轻时自己还能烧得一手好菜的,可还没到村里大摆筵席的功夫,村长就找到了他,让他为村里人的安全着想别做饭了,万一传染上什么病来。

他又去了铁铺、杂货店、修鞋铺,人们都用这样的理由回绝他,可嘴里还说着,他是个讲义气的人。

万般无奈下,李一平拾起了死得早的老父亲的手艺,做做木活,平时还雕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却不曾想哪个挨千刀的,说这木活怕是也传染上了什么细菌。

困苦之际,他只能打小灵通给自己原来借钱的,亦或者在桌上称兄道弟的工地朋友,却没想到他们的手机不是无法接通,就是空号,彷佛一个个都查无此人了。

那之后,李一平生了一场重感冒,躺在床上,容貌愈发地瘦小,灵魂似是被抽走了一般。

李二非不再整天呆在学校里了,晚自习的功夫,他会把自己空闲时间学到的木匠活拿出来,拿来在大街上卖。

大家心中可怜这个娃儿,平日里也照顾上他的摊子几分。

夜幕降临时,李二非就推着这个小车上东边的市场上,找个靠后些的摊位停当下来,当整个村子都睡着的时候,他又推着小车在野狗的吼叫声中返回。

虽然野狗不知疲倦地朝他叫喊,他也记得将自己吃剩下的半块馒头扔给那野狗,嘴上还不停的唤着它“狗儿狗儿”,时间久了那野狗跟他混熟了,平常随他一同“上下班”,直到某次不长眼被路上的汽车碾死了。

入秋的日子不会开心很久,因为北方的冬天比任何一个地方的冬天都要来得寒冷,冷风会不打招呼地忽然在某个露水的清晨变得凉飕飕的,直直窜入人们的衣领中,当人们想起戴围脖的时候,这冬天的脚步也就不远了。

李二非摆摊也是将策略的,这木匠活到了冬天,在没空调的房里做着必然要冻坏了手,这样的话学也没法上了,于是他将小车改造了一番,变魔术似的将它做成了烤红薯的炉子。

下雪的首都,白茫茫一片,看不见有钱人,也看不见穷人,一切都是一模一样的白。他学着阿姨的样子,将摊子放在学校旁边,递给保安一根烟,保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都是中学生,大家的心思也都善良,平日里虽说是狗儿狗儿的叫唤他,可早读课的功夫,却是一个个都担当起让李二非的红薯能够卖完的大功臣的。

学校的老师们也清楚李二非的情况,早上更是要多花些钱让自己家的孩子天天吃烤红薯。

那些年漂泊来到首都的人不尽其数,这里的红色宫墙不仅看着历史中故去的人们,也同样看着如今拼命生存的人们的轮回。

贴小广告的,卖艺的,当服务员保安的,大街上遍地都是,李二非倒是喜欢这下雪天摆摊的时光,他可以捧着本闲书读上那么几页,还可以靠在小车上对着校门口发呆。

七点刚过的校园,学生是最多的,招呼他们的功夫,还能见到女孩们的辫子。

女孩们的辫子梳的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用纯黑色的皮筋扎起来的,有的则是用带花带草的首饰别起来的,还有的干脆就不扎直接披散在肩上,像是夏日里潺潺的溪水。

李二非最喜欢一个纯黑色的皮筋扎起来的马尾,那马尾梳的虽然比不上那披散下来的,亦或者用首饰别起来的那样美,却总带着几分灵动气的,扎马尾的女孩平日也是一蹦一跳的来到自己的摊位上,要上两块新鲜的烤红薯,一块自己留着,一块给年岁不大的弟弟。

那女孩的手指是纤长的,指尖的触觉是柔软的,无意的触碰也不免令狗儿红了脸。

女孩叫姚小芳,是他隔壁班的,个子也不高,长得也耐看,平常总是带着笑,这也笑,那也笑,彷佛没什么令她感到伤心难过的事儿。

姚小芳唤狗儿的方式很亲切,李二非觉得自己给她递烤红薯的功夫,好像真成了狗儿了。

于是,入冬的每个寒冷的早晨,他不仅招呼自己的客人同学,还会一分一秒地数着姚小芳来的时间,若是看到那辆二八大杠歪歪扭扭的过了来,他就窜到炉子旁边,挑出中间位置的两块新鲜的烤红薯,用塑料袋装好。

等姚小芳牵着小学三年级弟弟的手过来时,狗儿便直接将塑料袋递过去,下一秒,他一定可以看到姚小芳的笑容。

那笑容,好似春日初临时的暖阳,晒裂了河上的冰棱,随着暖风吹散了这片土地上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