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看问题
欲了解警务或任何形式国家干预的全貌,需要思考它是如何影响那些作为对象的个体、群体以及社会的。[41]在常规上,围绕“安全城市计划”的评估往往始于(也终止于)其降低犯罪率的效果。对洛杉矶贫民区脆弱的居民群体而言,这项计划是否使环境更加安全?答案是没有。将贫民区与洛杉矶其他地区(未实施“安全城市计划”)的犯罪率进行对比,虽然正如城市大力宣传的那样,在该计划实施后,犯罪率确实有所下降,但这种下降趋势自更早时期起已经出现,且不仅限于贫民区。[42]总体来看,整座城市各地区犯罪率的下降速度大抵相同,与警务政策关系不大。
“安全城市计划”没有明显减少犯罪,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毫无影响力。若仅仅关注警察减少犯罪的成绩(或败绩),便是忽视了警务工作的“积极”影响,对其“塑造、训练、构建和创造对象”的过程视而不见。[43]我在本书中提出了一个主要论点:警务工作是一种强大的文化中介,也就是说,它积极地创造并再创造贫困社区的文化背景。[44]在社会学术语中,“文化”是指共同的观点、模式和认知框架,某一社会的居民根据这种文化来理解他们的社会。[45]文化背景影响着人们的行为,提供了“行动策略”以及阐释现实的思路框架,个人与群体可据此评估某一事件,判定某一行为,理解自己与他人。[46]
贫困地区的文化背景始终是社会学研究的对象,洛杉矶贫民区更是其中的焦点。[47]纵观20世纪,诸多民族志学者走进城市的阴暗角落,为恶劣环境中人们的艰苦劳动与社会关系近距离画像。在20世纪90年代推行零容忍警务政策之前,这些贫困地区缺乏系统性的警力戒备,居民在最需要保护的时候缺乏安全保障。[48]社会学家埃贡·比特纳(Egon Bittner)对20世纪60年代洛杉矶贫民区警察行为的研究堪称经典。他调查发现,警察只是试图将问题行为控制在“可接受”和“正常”的范围内,而不会真正解决犯罪问题。[49]与之相似,根据特里·威廉斯的记录,纽约市最贫穷的社区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处于近乎被遗弃的状态,即使在可卡因流行的高峰期也是如此。[50]但如威廉斯所言,“警察对(快克的)交易地点了如指掌,却总是当作不知道……大多数情况下,警察都撒手不管”[51]。爱丽丝·戈夫曼(Alice Gofman)在梳理20世纪贫困社区民族志时,就曾对各类叙述中警察的缺失表示痛惜。[52]
尽管如此,我认为还可以(也应当)从警务及其文化影响的角度重新解读这些记述。它们所提供的,是在缺乏警力的情况下,对各类文化倾向与模式化的社会实践的分析。我们从中看到,即使在警力相对缺失时,警务工作依然在社会的动态变化中发挥着核心作用。例如,社会学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曾对20世纪60年代贫民区的状况进行标志性阐述,提出警方的“警惕性与效率”的降低导致了“社会对犯罪与暴力常态化的默认,有时甚至是光明正大的”。[53]《洛杉矶时报》在一篇名为《这就是贫民区》的专栏报道中指出,在20世纪80年代,此地居民对街头暴力“习以为常”,甚至“前一天夜里,来自临近街区的两个人互相残杀的新闻都不如录制电视剧集《侠胆雄狮》受人关注”。[54]不出所料,在这种情况下,“日常生活的社会、时间和空间组织经历着大规模重组”,导致“光是在街道上走动就已经成了重大难题……这势必影响邻里生活的方方面面”。[55]
由于缺少警力保护,居民只得自行捍卫人身安全。为此,他们构建并完善出一套成熟复杂的模式,城市社会学家伊莱贾·安德森(Elijah Anderson)将其称为“街头智慧”。这是一种认知框架,“使人能够‘看清’公共环境,根据眼前的线索与信号预测即将发生的事情”[56]。根据此框架,具备街头智慧的居民从事类似于民间犯罪学的工作,通过假想罪犯的视角重新阐释世界。居民以此方式对公共空间及其居住者进行重新分类,从而规避潜在的攻击者,确保安全到达目的地。充分运用街头智慧是一种严肃的社交游戏,因为失败的代价往往是财产损失、人身伤害甚至死亡。
这种文化环境的影响已远远超出人身保护的范畴。它在居民之间散播对对方的不信任和怀疑,从而破坏了社会团结,将负面的刻板印象深化并复制传播。这正是“地域污名化”——将部分社区视为步入歧途、声名狼藉者的“垃圾场”。[57]作为“被困于硫污染区的人们生活经历中最突出的特性”,地域污名化刺激当地居民用尽一切手段,将自身与邻人区分开来。[58]在洛杉矶贫民区,这种具有社会腐蚀性的风气尤为显著。正如霍华德·巴尔所阐释的那样,贫民区居民“会着重强调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或是不断提醒自己有着不一样的过去,不像周围那些‘混子’”[59]。当居民在自身与邻人之间人为地制造出道德对立——“值得尊敬”与“阴暗可疑”、“出入体面”与“街头鬼混”、“良民”与“穷鬼”——地域污名化便削弱了非正规形式的社会控制、集体行动与社区建设,而这些原本有助于提升该地区的生活环境。[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