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国与金楼白象(1582—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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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戛撒之围

危机将至

明神宗万历三年(1575),时任云南金腾兵备副使的罗汝芳正率着自己并不算多的兵马星夜兼程地赶往腾越州腾冲城。这位王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重要传人已经调任云南数年了,作为一个著名思想启蒙学派的传承者,近溪先生罗汝芳在云南这几年兢兢业业,做了很多实事。若是眼下这件事情做成了,他在大明朝乃至后世的声名可能会超越他的学生——汤显祖先生。

调入云南这几年,罗汝芳把农业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对云南的水利设施做了一番重修,据称,其兴水利灌田四千余亩,并“以讲会乡约为治”。罗汝芳的举措志在恢复云南地区的生产力,休养民生,因为这个区域自从大明朝建立以来,已经数次遭遇战争蹂躏,民不堪命。尤其是滇西地区,从明军入滇开始,一直到三征麓川,再到后来大大小小的土司叛乱,从未真正摆脱过战争阴影,故此时迫切需要恢复生产以巩固大明的边防实力。

作为颜钧的学生、王阳明的第三代弟子,罗汝芳与当朝的第一权臣首辅张居正大人似乎不太对付。这个传闻真实与否暂未可知,但张居正让罗汝芳功亏一篑却是既成事实。

罗汝芳此时的职位是金腾兵备副使。设置兵备道是为了“整饬兵备”,对内要负责镇压叛乱,对外要抗击侵略。因此,明代兵备道虽然属于按察司系统,但是由兵部负责。兵备副使属按察司,无定员,也是兵备道的最高长官。他们的辖区大小不同,但能统领辖区所属的卫所士兵,同时受到督抚与巡按御史节制。金腾兵备副使设立于大明弘治元年(1488),除了军事任务外,还负责纠察奸细、修理城池、处理居民诉讼、积蓄粮储、管理军民及土司地区交流等事宜。

罗汝芳学没学过武我们并不知道,但他对于军事至少是了解的。设置兵备道的地区,可以扩展很多权力,包括主持兴修水利、马政和盐政,总之,凡是有利于该地区防务能力的事都可以插上一脚。但统领的兵员是有限的。尤其滇西这种处于崇山峻岭的亚热带雨林地区,自古交通不便,烟瘴丛生,金腾兵备辖区也就是以前的金齿卫所(后改永昌卫)加上腾冲军民指挥使司区域,大致在今天云南保山到腾冲一带。

那么在万历初年这里能有多少兵马呢?具体数据不得而知,但正统七年右都御史丁睿曾经有言:“(洪武年间金齿)屯守汉军不下二万,(僰人)土军不下千余,今逃亡太半,汉军仅余三千,土军仅余六百。”(《明英宗实录》卷九二)洪武年间到明英宗正统七年(1442)过去了几十年时间,金齿地区的兵力就差不多减少了八成。虽然明朝规定一个卫驻军5600人,一个千户所1120人,一个百户所112人,但那是明初洪武、永乐鼎盛时期的编制。三征麓川之后,明朝在腾冲筑城置司,除了腾冲千户所外,还设立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一共六所兵,兵员6720人。

明朝同时花了三年时间修建了腾冲城,城楼被方方正正的城墙环绕,城周长七里三分,共有四个城门,各有门楼,东门为霑化门,西门为永安门,南门为靖边门,北门为溥润门,四门都有卫兵轮换驻守。城内还有学舍,腾冲城堪称大明极边第一城,也是明朝在滇西边疆的象征之城。不过明朝后期吃空饷以及逃亡的卫所兵越来越多,实际能留下的兵员不多。而为数不多的兵员还要维持基本的治安防务,故征战时部队需要临时扩充征召,像云南这些边境省份则是要连当地的土司兵一起征召才能将战事应付下来。

至于那些土兵,除了土司自己的亲兵外,基本都是战时临时征召的民团性质的部队,固定的服役人员很少,分为哨兵、弓兵与铺兵。人数多的也就几百人,少的则百来人,平时负责保境安民、缉拿盗贼,更大的作用是当向导和辅助明军作战。除非是域外木邦、孟养这种大土司,寻常土司一般很难形成像样的作战兵团,更谈不上有多强的作战能力。

这也是明朝政府刻意为之的,把原本强大的麓川王国击溃后,分成细小的各路土司,以达到“以夷制夷”的平衡目的。在明朝时期,滇西土司的军事实力要远比后世清朝时期强大,为维护边境安定,明朝刻意削弱当地土司的势力,让土司们难以再聚集成大兵团作战。

以土司最高一级的宣慰司为例,比如车里宣慰司(今西双版纳),每个宣慰使身边都有八个侍卫轮流守卫,一般都由自己的家臣或子孙担任。宣慰司署还设有傣语称为“召火哈”的总侍卫长,下面还有副职。宣慰司下辖诸多小土司以及村寨,每个村寨都要替宣慰司养一名武士,武士免除各种劳役,专职打仗以及巡捕工作,这算是当地土司的职业兵,宣慰使往往也会赐予他们土地,让其成为头目。

傣语里,城市叫“孟()”,当时一个孟有武士60多人,也就是大约每城供养60个职业军人。同时还有分别管理弩、长矛、马、象、巡捕、护卫的军官,也可以算作宣慰司里的头目。

宣慰使下面通常有武官三人——右榜正元帅(也叫右将军),右榜副元帅(也叫左将军),以及先锋大将(傣族乃至今天的泰国,也都是以右为尊,形容一个人是大人物身边得力助手的时候,往往会称其为大人物“右手”)。通常只有遇到大仗的时候,才会征召百姓一起参战,平时的战争都是派职业兵出战;如果职业兵不能取胜,那么左将军就会动员当地百姓每五户人家抽三丁或者三户抽一丁参战;如果还无法赢得战争,右将军就会动员百姓每户出一人参战。如果这样还不能获得胜利,那宣慰使就得亲征了。整个城的壮年全部出动,由侍卫长、副侍卫长率领所有侍卫前后拱卫宣慰使、左右将军和先锋一起领兵出战。

当然,以上通常是被动防守状态下的出兵次序,如果遇到土司反叛,那土司通常会动员所有男丁参与战斗,而男丁们的自主参与度也很高,因为如果打赢了,每个人都可以抢到不少战利品,所以每次土司起兵造反或者劫掠其他土司的时候,兵员都会突然增加。至于士兵平时的训练情况,按照傣族最早成文的法规《芒莱法典》记载,至少在十三至十四世纪时期,傣族士兵就有规定:参军先当步兵;步兵能取骑兵首级者,升为骑兵;骑兵能取象兵首级者,才可以升为象兵。可见土司兵也形成了自己的训练体系,平时聚则为兵,散则为民。

罗汝芳虽然励精图治,但这时候手里可以调动的兵马人数不会很多。因为土司调兵也需要时间,更何况附近最大的土司也才是宣抚司级别,所以他手上很可能就一两千汉军加上一些土司兵,这点人马无论如何是应付不了他即将要面对的敌人的。因为他的敌人不是普通的域外“土酋”,而是在中南半岛历史上征战四方、让各国都畏惧臣服、拥有“金楼白象王”称号的缅甸东吁王朝一代雄主——莽应龙(勃印囊)

罗汝芳是收到了求援才星夜兼程赶过去的。向他求援的人也很特别,此人名叫思个,傣族人,祖上曾与明朝作对,惹得大明不惜倾全国之力征讨。如果早生个一百多年,他没准儿也能混个世子当当,运气好也能过一把国王的瘾。可惜轮到他继承家业的时候,他家的领地已经龟缩到了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的西岸,一个叫作孟养的地方。

孟养是傣语叫法,傣人在如今的缅甸被叫作掸人,但无论是云南的傣族、缅甸的掸族,还是老挝的老族、泰国的泰族,他们在当时都自称傣人。

孟养里的“孟”是城市的意思,“养”则是鹭鸶的意思,孟养在滇西傣语里面就是鹭鸶之城的意思。据说傣族人聚集的地方鹭鸶就多,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喜欢依水而居,而鹭鸶又是捕鱼能手,喜欢栖息在森林、沼泽、湖泊等处,所以靠水吃水的傣族人就把今天缅北伊洛瓦底江西岸这片聚集地叫作鹭鸶之城了。

孟养之前是明朝的宣慰司,名义上是明朝的属地。宣慰司是羁縻系统里最高一级的称号,其首领宣慰使等于明朝武职系统里的从三品,也是土司系统里最高一级封官。孟养宣慰司是当时明朝“三宣六慰”体系中的一环,地位在边疆土司里不可谓不高。但孟养的所在地位于今天缅甸西北克钦邦境内的莫宁地区,至今都还是一个落后区域,为啥当年会被明朝如此重视呢?

孟养在元朝时期,还是一个以原始土著人为主、人烟稀少的地区。而后开始有一部分西迁傣族人于此定居,到了明朝麓川王国首领思任发崛起后,这里才正式成了麓川王国的势力范围。而明朝三征麓川,击溃了这个庞大的傣族王国后,其王族核心成员大部西逃至孟养,聚集在大金沙江西岸地区。当时负责征讨麓川王国的总督王骥在最后一次征讨后,与当时退守孟养的麓川余部首领思禄在金沙江边立下石碑,并许下告诫:“石烂江枯,尔乃得渡!”让思禄家族世世代代不得越过大金沙江,侵犯云南内地。同时,孟养也变成了明朝的宣慰司,麓川王国也不复存在了——至少明朝方面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的孟养宣慰司首领变成了思个,虽然此时的明朝不承认孟养的宣慰司地位,但思氏依然认为自己是整个大金沙江以西的首领。思个是思禄的后人,也是麓川王族后裔。思氏是他们家族的傣族姓氏,思通舍,是傣语里老虎的意思,虎是百兽之王,思氏一直就以能征善战、桀骜难驯闻名。到了思个这一代,虽然家族领土少了很多,但至少从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迹来看,思个确实无愧于“虎”这个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