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心挂念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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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父老乡亲(三)肖十一郎

我的父老乡亲(三)肖十一郎

肖十一郎,我这样称呼他,其实是不礼貌的,因为他大我二十多岁,是我的叔辈。我也不当面喊他,只是在心里说说,因为我懂礼貌,我知道该叫他一声十一叔。

我这样称呼他,其实是尊敬他,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更令他气愤的绰号——“哮天犬”。孩子们看见他,一定会撅着屁股,做出狗一样的姿势,冲着他喊“哮——天——犬—”,只见他捡起一块石子,向你恶狠狠地扔来,将你赶得起飞。

“哮天犬”是赵老太的第十一个孩子。今年约摸有快七十了,在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背地里称他为“肖十一郎”,因为我看古龙小说时,肖十一正在我家做木工活,我家请他做两个箱笼,他拿着斧子砍劈木材,我疑心他拿的是割鹿刀,我可不管他是叔辈,我也只是心里念叨念,我怕他用斧子凿子刨子打我。

赵老太存活有十一个儿女,自然是队里的绝对权威,只要是他们想要的田地,想做的事情,没有不成的,除非,兄弟阋墙,触犯了对方利益。不过,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过不了多久,也就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

可是,“哮天犬”却偏不。

在那艰苦岁月里,肖十一郎处于谁也不管自己刨食的那一类,哥哥们都已自立门户,带着一家过小日子了,弟弟妹妹还小,父母更多地照顾他们,肖十一郎便从小要自己觅食养活自己,过着饱一顿饥三餐的日子。这从他瘦小精悍的身材可以看出。

捱过了艰苦岁月,到了稍大一点,肖十一郎便跟着李木匠学艺,三年乃成,自此,便以一手精湛的手艺闻名乡里,也混得风生水起。

起初,我对肖十一郎颇有好感,是因为一次他用单车驮着我,让我很轻松地就到了姑姑家。

那天清晨,我们全家要赶到二十里外的金沙洲姑姑家去吃酒,起得早,我还没彻底醒来,机械性地跟着大人迈开步子,不一会就要掉队了,大人们挑着重物,无暇顾及我,我急得直哭。

就在大人们脾气快要爆发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一个骑洋马的挺直背的精干小伙嗖的一下,似一阵风刮过我们旁边。看到他远去,也带走了我的希望,我又将坠入深渊,我只得又开始我的干嚎。

忽然,铃铛声又从我们对面响起,越来越近,刚才那个小伙又折返回来了。我娘开口了,肖老五,你去哪里?肖十一郎在肖家排行第五,我娘就叫他肖老五。他说去三和丈母娘家。我娘忙说:“正好顺路,帮我把这个小伢儿带上,他走不动了。”

肖老五把单车站脚立起,把我抱到后座上,说:“我就是想这小伢儿又哭又闹的,肯定是耐不何了。”他推动洋马,从三角架上发动,说了声,抱住我,小心莫绊倒了,就嗞——,脚蹬子冒火星,只听见呼呼风声,我只能双手努力地抓住他的后背衣服,闻着淡淡的肥皂味,生怕摔下来。

车骑得飞快,上得一个坡,他停下来,又把我抱下来,对我说,你姑姑家就从这条小路进去,会不会走?

我当然知道,能第一个到,我的高兴劲就别提了,不说好吃的,她家的几条小狗一定会摇着尾巴跑到我脚边把我扯进屋去的。

叮当叮当的铃声飘远了,只留给我一个笔挺的背影。我也对肖老五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他结婚的那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已经过去四十五年,那时的我也不过五六岁。

肖十一郎的沈璧君是隔壁乡的,很壮实,人高马大,十一郎在她面前算个小不点,据说在娘家时,背喷雾器给田里打农药,驾驭着大牯牛耕田,是那种站在蒲滚上八面威风的指挥官,一个人背打谷机,顶个扎扎实实的男劳力。肖十一郎的丈母娘舍不得让女儿出嫁,要在家多养几年,心里的小九九自是想为家里多做点事。

摊上这样的丈母娘,娶她女儿本该要费上一番周折。奈何肖十一郎看上了,在丈母娘邻居家干了半个月,严丝合缝牢固耐用的手艺让丈母娘赞叹不已,请到家里把明后年的活都交给肖十一郎。

结果却引狼入室,人家女儿铁了心,也可能生米煮成熟饭。肖十一郎木工活一完,把人家女儿连同自己做的家具一起,带回了家,一时成为美谈,也羡煞了他的两个刘姓哥哥,他们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最后也是鳏夫终老)。

结婚是在五月天,微热。新娘是真壮实,那圆滚滚的胳膊,那健壮的腿,那柱实的腰身,引来路人羡慕,一路锣鼓喧天,两个打镲的,还时不时在新娘的耳边重重一击,发出轰天声响。新娘却不恼,大步流星地走在队伍最前,没有一点少女的娇羞,只是急着赶路,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家。倒是这两个打镲的,后来也是一直单身,有一个敲得轻点的,到老来捡了个寡妇,倒上树做牛做马去了。

我们一群孩子,想要讨喜糖吃,便跟着十一婶到她急于想回的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

开垦的荒地上,野草还未除尽,用四根柱子搭建的一个草棚,如果“家徒四壁”形容穷,那这房子连壁都没有,不知怎么形容。

原来,哥嫂们都不愿帮衬弟弟,家里的山和树早就没弟弟的一份了,肖十一郎是赤条条一个人。肖十一郎好歹拣出一块空地,就再也没精力打整,连办酒席的钱也是找我爹妈借的。

十一婶娘愣住了,眉头紧皱。

送亲的人把挑的抬的摆在空地,她把从娘家带的一个布包解开,淡定地给我们分发糖果。就在我们一哄而散的时候,她拿起两把镰刀,两口子在坡下割了一堆茅草,然后用藤条和竹篾片做好了墙壁。

第二天,新家有了门。

第三天,家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第四天,最高处的三年两旱的稻田平整了,开沟挖垄,干脆做成了旱土,栽上了苎麻。

两口子愣是把一个只有四根柱子的窝棚改造成了舒适的家。

十一婶娘的眉头舒展开来,笑意绽放。

可肖十一郎两口子却与兄弟们落下了嫌隙。从此,我只看到他俩早出晚归,也不兑工,只是单干。

不久,他们买来木料,将原来的房子扩建了,我看到十一叔一个人拿着墨斗定位,裁料,凿眼,定榫,两口子硬生地建起了一栋三间三进的大木房。

上梁那天,十一叔把我爹和他的两个没讨到老婆的哥哥喊来,帮他立梁。昨晚就铆好了的三角梁树在堂屋,挂着红绸,很是威武霸气。

上午九点十八分,随着十一叔的一声吼,四个男人站在柱子上,齐齐地拉动绳索,把房梁扯上墙,稳稳当当地架在凹槽处,下面鞭炮一响,大家都恭喜这两口子华居落成,奔小康发大财。

我看到十一婶娘眼眶发红,偷偷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自此,我便很少看到他俩与哥嫂来往,也不赡养老人,谁家办事请客,过年过节,都是不往来的。直到后来十三叔元宝复员回来当了村支书才有改善。那是后话。

十一郎却和我家关系好。我家与人为善,都不得罪,十一郎也孤独无靠,小时候也是跟在我爹后面长大,自然格外亲近。我朱家姑夫常对我说,队上这些人,每年在你家吃掉上百斤肉,喝掉上百斤酒,都是想铲你家的东西,没安好心。

我爹妈是这群人中最大的,不会在乎这些东西,即使再困难,他们也把自己当作长兄长嫂,总把他们当作弟妹,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是的,他们是农民,有些爱占小便宜,小家子气。只要我家有事,即使没喊他们,他们也要来帮忙,混餐饭吃。这也没什么,正常。

我读书后,十一叔也常年在乡间游走靠手艺吃饭,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交集,只是听说添了一儿一女,置了很多家什,家景是越来越好。

一天夜间,我做完作业,正准备睡觉,门外,响起了粗重的敲门声。娘打开一看,是贵哥。听娘说,贵哥跟十一叔学木匠,怎么这样晚了还来敲门?

贵哥一进门,我就看到他皱着的眉头下,眼含一包泪水。他是个坚强的汉子,困苦的生活也没有叫过一声,怎么今天这样凄苦?

娘倒来水,招呼他坐下。他稍平静下来,就开始哭诉:他的师父对他太残忍太刻薄了,在他家三年学艺,就是卖身为奴,吃不上桌,田间地头的事一刻也不得闲,经常一天吃不上一餐饱饭,为省五分钱的渡船钱,要他泅过河。更令人气愤的是,一不舒服,就拿他解气,劈头盖脸的骂,拣最难听的话骂,简直是畜牲不如,不把他当人看。有时赶工,没日没夜,不打就骂。

贵哥伸出双手,老茧一层一层,他翘起食指,食指扁平,指甲盖破裂翻卷,那是锤子锤破的。他又提起裤脚,膝盖上方,新鲜的伤痕压在老伤疤上,没结痂的地方还在淌血水。

贵哥说,这几天,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刨木方凿孔受了伤,没吃晚饭,又饿又困,做着做着,就闭上眼想休息,锤到手指了,凿子歪了凿到腿上了。还不让治,撒把草木灰敷住又要求继续干,今天是实在忍不了,才来哭诉的。

我的手指和大腿哆嗦了几下,想想都痛。竟有这样狠毒的师父!

过去,跟着师父学手艺,大抵就是这样,电影电视里学戏的学武的,老惨了。我眼前出现的是拿着皮鞭鞭打学员的坏老师,是拳打脚踢虐待学徒的恶师父。

娘给贵哥煎了鸡蛋下了面,贵哥吃完,瘸着腿,又回到师父的魔窟里去了。

自此,我对肖十一郎的印象改变了。

这时,人们给他起的绰号——哮天犬传播开来,让我有了极大的心理安慰。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早起的财叔去干农活。他走下山坡,远远望见昨天用犁耙平整过的水田旁边秧田里,有一个三角叉形状的东西树在那里,财叔一愣,从来没看到过这种情形,是个什么东西?财叔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里,慢慢走近探查。

微风拂过,只听到田地间农作物拔节孕穗的声音。财叔定睛一看,此物有五个落脚点插在水中。难道,是谁,把一截树桩移到了秧田里,还给它套上了衣服?

是十一郎的秧田,旁边还有摆开的秧把子。

财叔心里发麻,莫不是见鬼了?

他把手中的石头扔过去,溅起一片水花,却没有任何反应。

财叔绕过田埂,从塘角往上看,还是不明觉厉,莫非是什么牲畜在水田里喝水?可也没什么动静啊!

财叔越发心里发毛。

他绕到这物件后面,两根柱子似的这头高跷,然后连接一个厚实的板块,又生出三个桩支撑着。一阵微风撩起衣摆,他才发现,中间插在水中的,竟然是一个人脸!是一个人,两腿两手插在田里,屁股高高耸着,连头也插在田里了!难怪分辨不清!

确定不是怪物,财叔心里缓了口气。

是谁呢?怎么会这样?他或她现在怎么样了?

恰在这时,贵宝早起干农活经过这里,看到财叔惊恐未定的神情,笑着对他说:“财叔,是不是以为见到鬼了?”

“可不是!这是谁呀?还有没有气?”

“这,是个人。哎,你看,屁股高跷,像不像个猴,在朝天上怒吼!”贵宝脑瓜子活络些,指引财叔看。

“不像猴,倒像狗,坐在地上,对天叫,就像那二郎神带着的哮天犬。”财叔估计是近段看《封神榜》入了迷,总往那些人啊神啊兽啊去靠。

“是猴。”“是哮天犬,也像吃饱了食蹲守的小猪。”两人争论着。

田里依然没反应。两人忐忑不安,贵宝年轻些,挽起裤脚,下到田里,看了看,说:“看衣服好像是我十一叔。”

“那,推推看。”

贵宝推了一下,没反应。五点落地,桩子还蛮稳。

“不要紧,你看,他鼻子下的水还一闪一闪,还有气,用点力。”财叔眼神忽然好起来,兴奋地指使贵宝。

贵宝使劲一推,这下可撼动了大地,“嘭”的一声,一阵水花溅起,这货侧倒在水田里。

但,瞬间,这人一个翻身,从泥里滚起来,破口大骂:“谁?是哪个死砍脑壳的?”

他一开口,倒把两人乐了,咧着嘴大笑起来。

满头满脸都是泥,泥水顺着头发往下淌,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只有两个眼睛眨巴眨巴,泛出白光,加上嘴巴一张一合,活是个泥猴!

泥水也溅了贵宝一身。

三个人互相指着,哈哈哈,笑成一团。

十一郎叔醒过神来,告诉他俩,自己凌晨两点起床,就着月光,到田里扯秧,准备天亮和媳妇把这一亩多田插完,可扯着扯着,就一头栽在秧垄上睡着了。

幸好昨天耙平水田时把水放了一些,要不然这水还深一点,只怕会出大事情!十一叔嘴里嘀咕着。

想起两天前因喝醉酒倒在田埂下口鼻被稀泥糊住呛死才出葬的李大喇叭,三人一阵唏嘘。

不知怎的,辛勤劳作起早贪黑发家致富的十一郎美好形象没有传播开来,这“哮天犬”的外号倒是家喻户晓了。

有胆大的孩子,看见十一叔走来,便用两手撑地,两脚踮起,模仿十一叔那天栽在秧田里睡觉的样子,将头倒过来从两腿之间向十一叔望去,然后大喊“哮——天——犬——”。待十一叔反应过来,想要追赶,这些鬼精灵又兵分几路飞快地四散逃跑了。

每在这时,我是不参与的,但想到流血结痂的伤疤,再看看十一郎气急败坏的样子,便很解气。

一晃离家三十多年,其间也见过十一叔几面,都只是点点头,没说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去年,我父亲过世,准备把棺椁运回老家安葬。我委托表姐夫安排一应事宜。第二天启程前,他给我讲一个事,说出了点小波折。因为没有请十一叔清理路障,没有得到一天的工钱,他便扬言不让队伍走他家门前过,他要挖断门前的路。

我惊愕了。问,有什么补救的没?

表姐夫说,不要紧,这些人,就是为了几块钱。

我说,给他,或者怎么补偿都行。

那就这样,我要挖机师傅把他旁边开一条路,上坟山也方便些,给他两百块钱,算是毁了几根竹子的补偿,然后买几块预制板把路铺平。

我说行。

我早就听说十一郎老两口仍然勤劳不辍,小到一根稻草,大到十几亩田土,都拾掇得井井有条。还听说有一次老两口把上万的钱存在土砖墙缝里,年底取出时傻了眼,一半霉烂粉末状一半被老鼠啃噬殆尽。

后来,我姑夫听说十一叔要拦丧,愤恨地说,如果十一叔要闹事,他就不顾自己八十多岁的年纪,和十一叔论个清白,要十一叔把那些年在我家吃的喝的拿的全都吐出来。

我笑了笑。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们给父亲坟上送灯,经过十一叔门前,正好他坐在屋檐下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地面发呆。表姐夫说十一叔的老婆随孩子在广东打工没回来,十一叔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年。

我喊他一声,把两样礼品递给他,他也老了,驼着背,弓着腰,蹒跚着步子,却忙不迭地起身倒茶。

表姐夫望着十一叔家的阶沿,笑着说:“十一叔,你这门前干干净净的,可方便了。”

十一叔尴尬地回应着。

原来,山坡上填平路面的几块预制板,全被十一叔撬起来,铺在了自家的阶沿下,和晒谷场完美拼接。

真难为了肖十一郎,以他的秉性,要一个人做完这些事,该又忙活了多久,受了多少累!

告别时,望着十一叔佝偻的身影,全然没了往日笔挺的腰背,也没了仰天狂吼的哮天犬模样。我突然有些后怕,该不会是这些预制板压弯了他的背,让他累坏的吧?

真是那样,我的罪过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