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心挂念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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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父老乡亲(五)乔老爷

我的父老乡亲(五)乔老爷

说实话,乔老爷姓什名啥,我不知道。我和他正面交往,也只有三四次,如今,也只剩下模糊印象。但,他像一个谜,一直存在于我的思绪中。

我还只有两三岁,或许更小,当我要变脸哭喊时,就听我娘对我说,再哭,再哭,乔老爷就要来了,看你把乔老爷叫来了,让他吃了你!

我立马瘪着嘴,压抑着哭声,仿佛真有那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会把我带走,然后,将我剥皮,烧烤,吃掉,连渣也不剩。

也许,每个农村小孩都有过这样不堪的童年,内心被一个恶霸压制击倒。

我问了其他小朋友,他们都有被妈妈奶奶恐吓的经历。于是,我就想知道,这个乔老爷是什么人,竟然成了每个小孩子心中的恶霸。

真正见到乔老爷,是在猝不及防中。

那天,五六七八岁的我们几个在路边玩耍,用手中的小石子瓦片打水漂。我总是打不过别人,不是入水就不见了,就是漂不起来,玩着玩着,心里就憋了一股气。

小伙伴们可不管这些。一个劲儿地,越漂越远,越漂次数越多。

“来,我也陪你们玩玩。”

一个瘦高个,长脸,不太黑,四十左右吧,穿着颇不像农村人,戴个黑眼镜,我后来才知道是墨镜,尖头皮鞋,干净的卡其色长裤,可以看出折痕,一件中山装,很是合身。向后溜的头发,显示出宽阔的额头,昭示着聪明与机智。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烟,叭一口,吐个烟圈,然后顺手一甩,烟头划出道弧线,落入草丛中。

他左臂腋下夹个黑皮包,皮包有些褪色,显露出一些斑驳的灰色。那傲气的精气神,颇有些发哥的意味。只是,我很好奇,他的左手一直从衬衣对开襟处插入,似是抓住皮带扣。莫非是黑皮包太重,腋下夹不住,不抓住就会掉?

哇!这是个城里人,到乡下来了,来玩耍了。

这人把皮包往树下一放,捡起一块碎瓦片,弯下腰,压低身子,让手几乎与地面平行,再用力投出。只见瓦片与水面相切,贴着水面飞行,不断地跳跃,奔腾,中间几次还有加速,又开始不断地跳跃。

他打水漂的技术真好。我们几个停下手中的活,都欣赏起来。

有几次,瓦片在水面上持续地漂,漂到对岸还不肯停下来,又在坡上蹦哒几下,才肯罢休。

小军试探地问:“你的技术这样好,告我们一招看看?”

那人嘿嘿一笑,说,我认得你,你是肖队长家里的。来,过来。

他把小军的手拿住,将一块薄而扁的瓦片背朝下,要小军弯腰侧身。斜着打出去。

果然,瓦片连续跳跃,好像是裘千仞在水面上施展轻功水上飘一样。

我们纷纷拿起石子,学起来,果然大有长进。

不知什么时候,这名中年男子悄咪咪地又离开了。

我们都没当回事。晚上,回家,娘问起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我才想起遇到的这个人。问娘,娘说,没听说有城里人来过呀。

我家就在公路边,我娘的裁缝店里经常是信息情报站,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这里的。

那,农村里穿得这样工整的,就只有乔老爷了。隔壁婶娘说。

乔老爷?就是那个三头六臂凶神恶煞有如钟馗的恶魔?

我忙说,不可能,他亲切得很,不是乔老爷。

但,很快,我就知道大人们哄骗小孩子的把戏了。

第二天上午,家长们都去做工了,我们几个又约在一起在村子里到处转悠。小龙说,今天没人管,我们去水库边,那里好多好玩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抓到兔子,还有酸枣捡。

这处地方,大人们平时就警告我们,不能去,有水,每年都要淹死人。

我们大着胆子,转到水库边上,发现有几棵大树,长得格外苍翠,而且簇拥成一排,树上有鸟窝。

“快,快快,去打鸟。”小军招呼我们。于是,我们绕到树下,年纪稍大点的,用弹弓弹鸟窝,我们都仰着头,希望打点儿什么下来。

就在我们满怀期待的时候,一声吆喝打断了我们的渴望。

“干什么?”

“又是你们几个小孩,偷鸡打鸟,不学好。”

我们转过头,一看,是个衣着不整甚至有些破烂的男人,脸上盖着一顶草帽,手摇一把蒲扇,在树下的丝瓜棚边的一张躺椅上乘凉,躺椅的蔑片上油光发亮,呈暗黑色。

小军胆子大些,冲着那人喊,你是谁?你在这里搞么得?

那人放下蒲扇,拿掉草帽,站起身来,说:“又是你们几个小子,到老子的地盘撒野,还反问老子!”

这脸,这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不太分明。

“哎,小子,把你的弹弓拿过来给我看。”男人向我们走过来,这次没有系皮带,左手还是习惯性地放在小腹上方,我立刻和昨天教我们的那人对上号来,只是今天和昨天的反差着实有点大。

“不给,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小军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到了我乔老爷的地方,还敢说不字!”

乔老爷?!

他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令小孩子听名字就丧胆的乔老爷!

我们一听,腿都软了。小军乖乖地把弹弓交上去。

乔老爷看了看,说:“你这弹弓也不行啊,是个歪把子。”他抽出左手,把弹弓的左右支架向外扳开点,又眯缝着眼睛瞧了瞧,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装在布套上,对着树梢上正在张望的麻雀,绷紧橡皮绳,嗖的一下,一只麻雀应声而落。

太厉害了!我们都惊呆了。

他把弹弓还给小军,又把左手不自觉地收回,贴在了小腹上方,那姿势,就像一个绅士,很有礼貌地鞠躬。

我们回过神来,都惊呼“好厉害”!

他从躺椅边的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拆开来,把里面的猪耳朵给我们每人分了几片,香喷喷的味道,至今还还在唇齿间流连。

我们回到家,都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家里的大人,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一阵责骂。

我娘说:“今后,再也不许去那里玩了,那里有蛇,头上有红鸡冠的那种,专吃小孩。”

我说:“别骗我了,说乔老爷吃人,是假的,乔老爷好喜欢小孩子的,他还给我们东西吃。那里也根本没有蛇。”

“你晓得他为什么称老爷吗?”娘问。

“不晓得。”

“他游手好闲,不做正事。你看大家都在田土里劳动,他却在树下睡懒觉,就像过去的地主老爷,不是个好人。”

娘再一次警告我:“再不许去了,也不能吃他给的东西,他会把你们的鼻子割掉。”

那时,有个湘乡的娭毑经常到我家来做鞋垫补破洞,她的鼻子就没有了,只看见眼睛下面两个小洞,说话嗡嗡的。大人也总是恐吓我们不要捉萤火虫玩,说老娭毑的鼻子就是被萤火虫吃掉的。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都不让我们去水库边玩。

不断地,我们收集到了很多关于乔老爷的信息。他隔一段时间,就要穿着光鲜亮丽,夹着黑皮包戴着墨镜,招摇过市,在偏山过河,然后坐车去县城呆上三五天,听说在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回来时也常带些好吃的,路上见到小孩子,也常发点零食,小军和兵儿就吃过甜丝丝粘在喉咙不下去的跳跳糖。

我却没遇到过,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乔老爷的敬重与崇拜。

那天,我闲来没事,爬到山坡上去偷王铁匠家的洋姜。刚上得坡来,正准备下手,就听得背面坡上有两个妇女边锄草边在说话。

“也不知道乔老爷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他又怎么啦?”

“还不是因为做三只手,被逮住了,抓住就打,听说十几个人把他一顿死揍。”

“唉,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非得要做那没廉耻的事呢?被捉住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还不是好吃懒做!”

怎么啦?她们说什么?三只手?那不是扒手小偷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灵魂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到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心里很难受。

我低着头,再没心思挖洋姜,静悄悄地下了坡,把消息告诉了他们几个。

建国,专儿,小军,我,我们四个是看过《佐罗》的,一致决定冒险去探个究竟。

我们摸索着,看到大树后,到了水库边,再往前走,树背后凹进去的山谷边,两间破旧的木板房,那就是乔老爷祖上留给他的家。

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来到屋檐下,刚抬起手准备敲门,一只猫窜出来,把年纪最小的专儿吓得瘫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谁呀?”屋里一个沙哑虚弱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出。

我们麻着胆子踏进屋内。窗户上蒙着一层纸,结满了蛛网,白天的房内仍是昏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草药味儿。我们看见,乔老爷就躺在睡椅上,他的面色蜡黄,颧骨耸起,两腮塌陷,深深的眼窝,两只眼珠转动打量着我们。

“你们来干什么?”

“听说你得了病,我们来看看。”建国忙说。

“没事,过几天就好。”

我们才发现,乔老爷的腿和手臂上,都敷着草药,用布缠着,显得很臃肿。脸色也很黯淡,全然没了那日初见时的精气神,只是,左手还习惯性地贴在小腹上方,做出极礼貌的样子。

“那,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我们问。

“没什么,这不是事,习惯了。”

我从乔老爷脸上捕捉到一丝尴尬和为难,他的眼神也灰暗许多,开始有了躲闪。便要建国挑水,我们捡了一堆干枝,小军还给他新换了药,用麻线包扎好,看他米桶里还有米,就准备回去。

他叫住我们,把皮包拉开,从里面拿出几张一元的,给我们每人数了两张,递给我们。我们哪肯要,飞也似的跑了。

不知道是谁把这次经过说给家长听了,照例,我们又挨了一次骂。这次,比较直接了:“这是个贼牯子,手脚不干净,从小就学坏。你们去是想学坏吗?再去,就像他一样的,小心打断你们的腿。”“跟着他,能学到什么好?他有没有告诉你们油锅里捞肥皂?筷子夹针?不学好的家伙,再这样,莫进家门了。”

原来,大人们都知道乔老爷的行为,都对他非常反感嫌弃。

再见到乔老爷时,是秋凉时节。

我们一家去唐家桥吃酒,从曾家冲抄近路走园艺场可以省一半路程。我们从水库堤坝刚拐进小路,就听到前面有争吵声。一个大娘一手提着一只歪着头的鸡,另一手拿着一根狗气杀,一边使劲地敲打地面,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大喊:“不得好死的乔老爷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这短阳寿的,把我家里的鸡都偷光了,你这害人精,我们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在她目光注视的方向,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背影正在踮起脚小跑,一歪一斜,好几次,我都疑心他会摔到旁边的田里。

大娘只是装腔作势,并没有去追赶。她提着鸡,又骂骂咧咧地进屋去了。

前面逃跑的人也慢下脚步,我们追赶上去,超过他身边时,他乜斜着眼,瞟着我们。

“乔老爷,你是在搞么得?”我爹问。

“没什么,闹着玩。”他晃动着脑袋,嘿嘿地笑着。

他一踮一踮地走着,这次,他的左手不再收缩在衬衣下,两手用力地甩着,晃动的幅度还很大,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平衡。原来是左脚得不了力,已经是跛了。

我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原来的精气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满是狡黠和无赖。

我们快速走过,上了余家桥公路,看不到乔老爷了。我爹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又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堕落户,现在都偷鸡摸狗了。”

娘说:“他原来还只是到县城里行窃,不为害周围人。自从被捉住打折了腿之后,左邻右舍都遭了殃,有一回,还到我的裁缝店里偷了三十块钱。他右手提着夹衣,搭在左手上,用左手在我的缝纫机屉子里拿的。你别说,他的手法还蛮快的。”

“为什么不抓住他?”我有些愤愤地问。

“都是边土上的人,就是他开口找你要你也会给,再说,我也暗地里提醒了他,他再也没有去过。”

我恍然大悟,那极有绅士风度的左,是在时刻准备着。

“不要做那些不劳而获不务正业的事,手脚不干净的人没有好下场!”爹又警告我们。

过完年,我就上乡中学读书了,也就忘却了这个人。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见过乔老爷,问起同龄人,有说没印象,也有人说似曾有过这个人,问年纪稍大的长辈,说,没人关心,无人过问,大抵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许吧,没听说乡邻们丢过什么东西被盗过钱财,世道平安得很。

如果乔老爷尚在人世,也该是九十高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