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锅酒馆与双生子左培尔
“您还挺会藏的,威尔逊。”
当威尔逊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披着那些红色的斗篷,躺在一张不算舒服的木制长桌上。肮脏的墨绿色地毯与熟悉的白绿相间的Art Deco地砖,以及漂浮在空气中的那令人心安的啤酒花的味道,让他的神经稍许松弛了下来。
当他努力直着身子坐起身时,墙上的煤油灯在静静地燃烧,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在黑夜中给了他一丝抚慰。而屋子里巨大的橡木酒桶和漂浮的酒精,就相当于一张醉醺醺的名片。
墙边那座低矮的火炉还在,添进了柴薪的炉子此刻正在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因为木柴含有一些水分,而发出“噼啪”的声音。
威尔逊盯着角落里那四扇著名的玫瑰纹气窗愣了好一会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现在,他脑子里塞满了纷至沓来的疑虑,绝大多数的精力都集中“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个问题上。
毕竟,自己的记忆还停留在放出的雷电覆盖整座庭院的那一刻,然后便因为力竭倒下了。
但此刻威尔逊却躺在酒馆的长桌上,感受着酒精的香气,台面上的坩埚正煮着什么,闻起来很香,里头有八角和茴香的味道。
刚刚开口调侃他的是正举着酒杯的鲁斯凡,平素尊贵的爵爷此刻精神头不是很好,衣服上被划破了好几道,但端坐时身体仍然挺拔。
此刻他正端着一杯红稠的饮品,端坐在吧台前;旁边正趴着紧紧裹着毯子的格温普兰,手边放着一支被喝光的红酒瓶。
但让我们向读者坦白吧,诸位看官,无论装在酒瓶还是酒杯里的,都不是真正的酒精,威尔逊发誓自己闻到了一股经过蜂蜜和茴香调和了的血腥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与铁锈混杂的味道。
“为了把您从庭院里拖出来,我至少挨了三下。好在您那把要命的剑似乎看人下菜,对我没下死手。”鲁斯凡举着杯子向威尔逊扬了扬,“您该请我一杯。”
威尔逊低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脑袋像被马后蹄踹过,又像一头公牛轰隆地踏过一般。整个人的头都是昏昏沉沉的。他的咽喉努力地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现在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种浸过水的脑仁被人用劲儿地拧干的干涩感,随时都想要干呕。
“我在哪儿?”威尔逊摇了摇头,他想挪动一下身体,但仍然感到十分困难。
“透支法力的后劲这么大么?”鲁斯凡深深地皱了皱眉,“您能不能帮帮他?”
他对站在吧台里的调酒师说道。
一个皮肤白皙的青年站在吧台之后,正在安安静静地擦着玻璃杯。听到鲁斯凡的话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倒也是,在一个雾色弥漫且真有鬼魂出没的城市角落中,蓦然出现一个嘟嘟囔囔穷开心的人,那才叫可疑。
眼前的青年非常腼腆,也不太爱说话。但他的一头红发非常醒目。同时戴着一顶黑色红边的毛线帽。穿着洗白了的衬衫,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出了一个红色珐琅锅,又从放满了冰格的缸里,取出了一块新鲜的牛肉。将正在煮着的坩埚用夹子取下来后,再将珐琅锅移了上去。
做完这些工作之后的他,又像变戏法一般地从柜台里取出一颗洋葱,伴着西红柿与胡萝卜切了起来。
毫无疑问,当调酒师拿出洋葱的时候,鲁斯凡的身体往墙根的方向挪了挪,哪怕是半死不活的格温普兰都跟着打了个寒颤。
“老爷们稍忍一分钟,马上就切好。”
调酒师说话的声调带上一丝巴伐利亚的口音:“毕竟切土豆的活计比洋葱方便多了,不用怕这么多挥发出来的硫化物。”
此刻,锅里明明白白地煮着切好的萝卜与蘑菇。在将洋葱投进去之后,调酒师眼疾手快地盖上了锅盖。而台上的火焰多少有点儿玄妙,因为很快一股牛肉的香味就弥漫开了。按照火力,这支锅子至少要再炖上一个半小时,才会散发出如此浓郁的香气。
整套流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应是做惯了。
在场的客人对这股香气倒是充鼻不闻,但考虑到他们是两只吸血鬼,对人间珍馐没有胃口,倒是可以理解的,何况里头还加了洋葱。
没吐一地就已经很讲风度了。
调酒师将牛肉汤倒进了木头制的马克杯里,同时倒进了一瓶从芬兰进口的伏特加,一杯带着致命香气的“公牛子弹”就做好了。英国人靠这种喝法挺过湿冷的冬天。
“我加了料,你来一杯吧,肉也是你的。”调酒师将酒端出了吧台,威尔逊点了点头,轻轻尝了一口,一股富有生命精粹的柔和口感唤醒了他的味觉,同时平抚了因透支法力而生疼的神经系统。
“这是……”如饿死鬼一般喝完了手上这杯酒的威尔逊连吃了两口牛肉,舌头才恢复灵活。
“内克塔,我用它代替了芹菜,不然的话救活了您,我就得把那边嗅觉中毒的两位爵爷直接抬出去。”调酒师已经在擦盘子了。
不得不说,他的杯盘和餐具都擦得锃亮。
鲁斯凡不禁笑了笑,格温普兰则继续趴在吧台上一动不动,他的身体还没恢复,但看起来性命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了。调酒师从柜子里拿出一支新的红酒,犹豫了一下之后,将红酒递了过去。
“最后一支,喝多了容易上头。这酒太烈,就算是吸血鬼也难以消化。”
格温普兰艰难地将右手举过桌面,竖了一个大拇指,表示自己知道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鲁斯凡不禁笑了:“瞧这一屋子伤兵。”
“咳咳,”威尔逊咳嗽了起来,他的气管看起来终于恢复正常工作了,同样能动弹的还有自己的手脚,“这是怎么回事儿。”
“问您自己啊,威尔逊,我们都是被您打成这样的。”鲁斯凡打开了那支珍贵的红酒,一股甜腻的血味冲了出来,从吧台的另一侧开始弥散到整间屋子里。
这种略带铁锈味的粗犷风味,在精致的调配之下,乍闻上去,还真与加入牡蛎汁的番茄汁味道差不多。古往今来,多少酒馆努力在各种嗅觉的配方上下功夫,想要还原杯中鲜血的味道。而在大锅酒馆,调酒师却在努力将真正的鲜血调得像杯酒。
“是我干的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爵爷您可别赖我,”威尔逊总算挪正了身体,将双脚踩在了地面上,“这酒真有劲儿,我现在感觉腿又是我的了。”
“当然是您!面不改色地将格温普兰和血卫的心脏捅了个对穿,还用雷电将他们的身子烧成了一块焦炭。整座小花园都被您放出来的雷电给烧焦了,见鬼,您的本体是块蓄电池么?您还差点儿把雾里的怨灵都打散了。”
鲁斯凡将倒好的酒放在格温普兰旁边,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这下算是把两条街都给惊动喽,闻讯赶来的夜魔和吸血鬼们没有一个敢近您的身的。纷纷抱怨您的法术太邪门了。几个怨灵挨了一下雷电就被打得魂飞魄散。披上护甲的武装守卫也会被您莫名其妙地捅穿心脏。您到底和勋爵之间多大仇?”
威尔逊摇了摇头:“抱歉,那时实在是生死一线,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威尔逊,你真的没有瞒我们什么么?您那儿的仙人都是这个屠戮成性的样儿?”鲁斯凡看起来倒是不那么热衷于刨根究底,但他确实对威尔逊的能力饶有兴趣。
“不,爵爷,应该是一次性汇集太多超过我能分解的血气,使得冒险施法的时候自己直接暴走了。当时实在是命悬一线,顾不上了。”
“我记得您说过您不能,那个,汇集灵气?”
“是的,不过这里是魔法构成的世界,外头那浓烈的污染都被隔绝开了,所以我才想试试运气。但没想到血气对心智的腐蚀能力这么强。说出来真是太丢人了。”
“那剑上的诅咒呢?”鲁斯凡亮出了自己胸前的伤口,“您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披着血魔法织就的长袍对吧?这可不是什么诅咒都能生效的。结果我差点儿给您做成一串烧烤。
以后吸血鬼界都会流传您的传说:一个披着红袍的疯子冲进吸血鬼的领地,一边释放雷电一边用什么都能切开的长剑把可怜的吸血鬼们叉成一串儿。所有人都以为您是什么银河共和国来的范海辛。”
“抱歉,”威尔逊扶住了额头,“那是个术法。相比诅咒,它更像一种强行加上的因果律。按照流行的大学里的说法,这是个概念武器。我只是将一个字原本蕴含的神力,加诸它最应当出现的地方。”
“那您加上的那句喝开石门的‘芝麻开门’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𢆉’,捅穿两层的意思。”
“你们还有专门形容这个的字儿?”
“文字的成型总是源自生活的,爵爷,我们的文字系统和您不太一样,不过德语不也有WaldeinsamkeIt这个词儿么?只能说用在之前的场景里恰到好处。”
调酒师听了这个词之后,忍不住嘴角翘了一下。
“见鬼,给您一本意大利语词典,您还不直接复兴罗马了?”
“没那么简单,爵爷,这些字本身也是分级的。就好像您用魔法变出一张纸很容易,但要变出一张写在纸上的神谕就难了。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字是人类的能力无法触及的,譬如‘神’,我坦然承认自己召不出什么要命的上帝来主持末日审判;另一个三分之一根本派不上用场,譬如‘㸬’,在战场耗费宝贵的机会,召唤一头两岁的公牛出来干嘛?又不能杀了吃肉。
文字的解读宛如想象力的solo,没法子硬上,只能取巧。”
“所以想要战胜您,必须比您更加博学?”
“不一定,爵爷,”威尔逊望着窗边那无尽的黑暗说道,“取巧只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但更多时候,人类习惯的是直接解决有问题的人。譬如您刚刚如果不计人命地一拥而上,我也就交代在那儿了。”
“您的谦逊无疑增加了您的含金量,威尔逊,但这就这么告诉我们破解之法,不碍事儿么?”
“有的时候,有尊严的死比变成一团肉块苟活下去要好,爵爷。”威尔逊的视线移向了左上方的煤油灯上,缓缓地开口道,“或许我告诉您这件事,就是希望您在我快失控的时候杀了我。”
“所以您的那些同乡……”
“是的。”
很简短的两个字,结束了谈话。
鲁斯凡继续端详着举起了的红酒杯,没有说话。威尔逊则茫然地低头望向前方。透过窗户向外看,一团漆黑在窗边无边地蔓延开来,宛如浓墨一般在夜晚中蔓延开来。
“吃人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但如果你还保持着人的理智,却要靠不断地吃人,来延续自己的寿命,这才是一种痛苦,”调酒师突然插进来一句,“所以,我想请您来一杯。”
威尔逊蓦然望向脸上浅浅挂着一丝微笑的调酒师。
“还没能请教您的尊名,先生……”
“左培尔,先生,您叫我左培尔就好。”
鲁斯凡没有说话,格温普兰却动了一下,似乎刚刚那句话如火枪的子弹一般打在他的身上。
“不过话说回来,外头也太黑了,这可不正常,爵爷。”
似乎配合着威尔逊的发现,此刻酒馆的外头似乎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月光、路灯、甚至于对面排屋的窗户反射的微光,透过窗户,只能感受到熟悉的森森鬼气。而这份粘稠的阴冷与夺取一切温度的死亡气息,原是他使用莫邪时常感受到的。
威尔逊费力地想要去够腰间的狮头握柄,却发现登山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组装好,放在吧台的另一角了。
只是现在这个还没恢复过来的身体,连扶着桌子站起来都做不到,更别提挪过去了。
此刻,一只惨白的手突然拍在窗户上,威尔逊毫不怀疑,如果拍击的力度更大一些,窗户就要被拍碎了。
随后又是一只带有尸斑的惨白的手,重重地拍在窗户上。
两只右手。
伴随着窗户的拍击,一双眼角膜已经浑浊了的白色眼睛直愣愣地出现在窗外。
然后又是一双。
如死人一般瘆人的头颅,开始紧紧地贴在单薄脆弱的窗户玻璃上,鼻翼被挤得变形,脸如同涂抹了胶水一般挤着窗户玻璃。
但即便贴得如此之近,也没有一丝气霜凝在窗外。
是死人。
整整两面墙的玻璃上,都贴满了死人的脸与手。
威尔逊颤巍巍的手去掏别在腰间的柯尔特M1835,吃得住后坐力的话,现在这是他能摸到的唯一的护身武器。
“您最好不要动,威尔逊,我们在这片地区的绝对中立地带,是不能亮家伙的。当然外面那些家伙也不行。”
“因为您二位管事儿的在这儿么?”威尔逊试着想要站起来,但脚着地的时候还是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地板上,“数量太多了,我们仨现在只有您勉强能动,鲁斯凡。”
“不,因为他在这里。”鲁斯凡和格温普兰统一将手指向吧台。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红发德国人正站在吧台里准备着调酒。
“左培尔,您确实有些面熟。”威尔逊吃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同时把手搭在了桌子上。
“您还没恢复过来,威尔逊·张伯伦先生。先休息一会儿吧。这些可怜的家伙是被连开了两瓶的葡萄酒引来的。”
“那真的是葡萄酒么?”威尔逊努力扶着桌面站了起来,而这个问题代表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算是吧,含冤受屈死在裁判所的圣人之血酿造的成品。对治疗吸血鬼的伤势有奇效。我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只能给他们做个超度仪式,把灵魂送去天堂就好。没人会收殓他们的尸骨,最好的待遇就是两腿栓上各二十磅的铁球,从山上扔进海里喂鱼。Habseligkeit。”
调酒师将要用的酒摆出来的时候,酒馆里突然咕噜噜地滚进来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它直滚到威尔逊的面前才停下来,而这个乍看上去像足球一般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颗正在腐烂的人头。
他额前有好几个铁鞋留下的踢痕,连皮肉都被掀开了。两只眼珠更是早早地失掉了踪影,只留下两个空洞洞的眼眶对着威尔逊。嘴里的牙齿都已经被踢碎了。脸上更是露出了白骨。
而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三个人,用“人”来形容他们好像有点儿勉强,这三个身高还不到五英尺(一米五)的小鬼头,莫不有着青黑的皮肤,一对发着红光的瞳孔炯炯有神,咧着嘴对威尔逊阴恻恻地笑着。地上的那颗人头毫无疑问是他们用来当足球的玩具。
从皮肉破损的情况来看。在成为足球之前,这个倒霉蛋十有八九先是他们的口粮。
有一股湿冷的风,试图从门口窜起来,煤油灯被带得忽闪忽闪的。看得出杯中血的精粹将门口的三个小鬼吸引前来。
和其他趴在窗户前的恶鬼不同,他们竟然敢直接推门而入,就这么直直地站在门口,盯着威尔逊看。就好像在挑选合适的部位,撕下来当晚餐的孩子。
威尔逊注意到了他们的手,那简直不能称之为手,就是一双还沾着令人生疑的肉沫的爪子。
再下一秒,三个人不见了,而威尔逊一动都不能动。
酒馆的天花板,威尔逊的身后,以及脚下,就多出来三具童尸,偌长的爪子扯住了他的裤脚,脑袋和后腰各有一只死人的手爪顶住,一股迟缓的气流从他的身后和头上,缓缓地弥漫过来,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死。”
鲁斯凡与格温普兰没有动静,似乎被什么规则束缚在了当场一般。
但一转眼,三颗脑袋骨似乎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割断了,骨碌碌地掉在了地板上,跟着之前的人头一般,化成了一道尘埃,然后消失了。威尔逊扭头看到左培尔将一柄巨大的镰刀重新靠墙放好,然后又重新低头去摆弄调酒。
这种慢条斯理的杀人方法,他在白野兔酒馆里见过,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看左培尔如此熟悉。
换顶帽子,再换个颜色的头发,这就是正在调酒的卡斯帕尔。
“威尔逊,大锅酒馆之所以没人能闹事,是因为卡斯帕尔的双生子兄弟左培尔,是这里的调酒师兼死神。”
有一说一,这么重要的事情爵爷您下次能不能早点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