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有人死,便有人生
远天渐白。
云层掩映着天光,如有抹抹白浪,一浪复一浪,腾扑在皎皎山色之间,仿佛大浪拍礁石,卷起点点白花,溅落山丛深处。
天不过刚蒙蒙亮。
可山里却有了光。
“头儿,查清楚了,巡夜和搜山的两拨人,都不见了。”
听得此言,蛮雄眉头紧蹙,怫然不悦,沉思许久之后,只得怏怏道了一声:
“再向后退出一百步!老子不信这异兽还会打盹冬眠!”
蛮雄不愿半途而废,以他的实力,哪怕是遇见大兽,也能试上一试。
只要薮泽中的异兽敢探身露头,蛮雄便敢杀鱼取卵,剖蚌取珠。
只是他话音未落,那薮泽上笼着的白雾,却好似听懂了人言,竟然以迅电不及瞑目之势,疯狂向岸边蔓延而去。
仿佛···将这些山蛮视作食补。
不容他们擅自离去!
顷刻间,岸边就到处弥漫着浓郁如稠的雾气。
一些脚力稍逊的山蛮,只是动作稍慢,整个人就如堕五里雾中,呆滞在原地,然后被如潮水冲滩的茫茫雾气,无情吞没。
那些山蛮身影,黑黝黝的映在白雾里,又在转瞬之间,如岩石风化成沙,随风飘散,化作点点白色灰烬,凝在水雾之中,晶莹夺目。
直至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
那薮泽上,终年飘荡着的,哪是什么濛濛水雾。
那···分明就是尸骸骨灰!
“撤!”
见到这一幕,蛮雄顿时打起退堂鼓,急忙驱狼逃窜。
他只是求财,最多只愿损兵折将,可不想平白无故赔了这条性命。
这山中薮泽实在是太诡异了。
简直就像是···活物一样!
“噗通!”
声音从弥漫至岸边的雾气里传来,可听起来却好似鱼尾拍击水面,咚的一声,溅起点点浪花。
伴随着水花声扑溅落地,岸边的雾气,也随之向前猛地扑了一扑,如影随形,冲至山蛮近前,卷起山蛮后又如触电般,迅速退去。
“救...救命...”
惨叫声如缕不绝,此起彼伏。
数十人之众的山蛮,竟然一个紧挨着一个,接连被雾气吞没,化为白灰,消散一空。
甚至···
就连蛮雄胯下那匹飞驰如电的白狼,和那只展翼高飞的鹰隼,都未能逃过雾气卷没。
几乎是一瞬间。
远赴而来的西山山蛮,一个不剩,尽数死绝!
就在这时。
茫茫水雾忽地凝滞不动,就像是山中大虫吃饱喝足之后,卧在林子里,惬意歇息。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李暮躲在远处,神色愕然。
他怔怔看着薮泽那边的一幕,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这片薮泽果然有古怪,先前我免受于祸,恐怕...”
李暮欲言又止,凡事有因必有果,他不信先前那次是自己时运亨通,才得以幸免于难。
只是眼下不宜深思熟虑,当务之急,是离开这片山谷为妙。
···
···
走在山间。
朔风吹卷,李暮心中颇有大快意,“没想到,一场劫数,竟是这般化险为夷。”
只是庆幸之余,他又开始省思己身,以往鉴来。
“这卧牛山,也不知怎就有这般祸事儿,还是得尽早想办法搬迁出去,寻个僻静地方落脚安户。”
言语之际,李暮又心有余悸的回头望了一眼,视线中,牛背山只剩轮廓,影影绰绰。
山色如黛,染着点点霜白。
云集景从,称得上秀色可餐。
但李暮却只觉胃酸翻涌,腹中如搅,丝毫没那闲情雅致,在此处高山景行,目酣神醉。
若无意外,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踏进牛背山半步。
水送山迎。
终复得见卧牛山。
沿着山道而行,不消一时三刻,便已至山麓。
天边,云雪又簌簌飘落,漫在乡野之间,如笼白绸。
溪水村中,已有人影走动,显然是没了山蛮后,村民自救,解了绳索。
村口处还有一连串脚印,烙在雪地里,一直延伸至官道尽头,如今正被天间细雪,徐徐淹没。
许是有村民急匆匆冲出村子,前去报官。
李暮并未折返,而是沿着官道,去往镇上客栈,接取菡娘子一同回家。
甫一临近客房,屋内菡娘子许是牵肠挂肚坏了,竟然闻声辨人,听着脚步便知是暮哥儿来了。
“暮哥儿...暮哥儿...”
她迅速开了门,小跑着冲进李暮怀中,肩胛轻颤,杏眼朦胧。
依偎一番后,她又捧着李暮脸颊,面露喜色,带着哭腔呢喃道:
“暮哥儿,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李暮伸出手指,为菡娘子轻轻拭泪。
“菡姐,咱们回家!”
“嗯。”
与掌柜结了账,李暮又租了一辆马车,打算借此带着菡娘子折返。
毕竟···
正值严寒天,风雪渐盛,若让一个弱女子就这么顶着风雪,徒步五里路,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菡姐身子骨弱,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可不兴让自己給作践了。
“暮哥儿,花这冤枉钱干啥?还不如买些粟米回去。”
“給自家婆娘花钱,不冤枉!”
闻言,菡姐虽剜了李暮一眼,可眼底喜意却溢于言表,旋即就步履盈盈,长腿儿一步一迈,踩着榆木轿凳,拨开帘子,进了车厢。
李暮紧随其后,坐进马车。
车夫驾马,驱车而返。
窗外雪色茫茫,压得枝头哗啦作响。
山中。
县兵细致入微,苦苦搜寻,可却接连数日不见山蛮踪迹,只得无功而返。
若非证词一致,又有村前山蛮尸首佐证,恐怕整个溪水村都得被治一个欺瞒之罪。
李暮去了村后山岗,亲自挖坟掘土,埋葬糙汉木叔,和泼皮王大。
又如为老杜头立碑一样,削了两块方木,各自提上碑文,埋进土里。
这···便算是为俩人风光大葬了。
人死魂灭。
往后日子如常。
光阴依旧学着田垄间的水车翻转,周而复始。
···
···
彼时。
押送生辰纲的车队,恰好沿着山中官道,从山外山,进了牛尾山。
“看到界碑了!”
车队里,忽有人面露喜意,大喊一声。
循声望去,视野中,见有一幢通体漆黑的方碑,宛若山峦,矗立于官道尽头。
那方碑如铁如石,质感粗粝,沿中镂空,好似一扇门扉,嵌在两山之间的豁口。
界碑,顾名思义,具有划分辖境之用。
而这山中界碑,却不是两国疆域分界,而是划分人与兽的辖境。
见得界碑之后,众人面色皆喜。只见李信快马上前一步,沉声开口:
“走,进山!”
···
···
入夜。
雪幕熙攘,如洒漫天纸钱。
溪水村村后,一个个坟头如小山包似的,隆鼓而起。
坟岗上,遍地都是雪花纸钱。
蓦地里,雪夜似乎被人撕下一角,竟有一道白光乍现。
下一刻。
云开月出。
一座坟头近前,兀地多出两道人影来。
就在那俩人出现的同一刹,面前的坟包蓦地炸裂开来。
紧接着,原本只见风雪呼啸的四野,忽地听到一阵阵歇斯底里的怒喝。
仿佛披着人披的大兽,在黑暗中咆哮嘶吼。
“没有?”
“怎会如此?明明循着气息而至,怎会不见武经摹本?!”
“算了韩貂寺,且去循着古箓,按图索骥,再寻便是。”
少年无奈摇了摇头,手中却是使劲晃动着碧色鸟笼,折磨笼中那只皮毛似火的松鼠,藉此发泄心中阴郁。
下一刻。
少年忽地沉下脸色,目光阴鸷如毒。
他低着声问了一句,音色尽显凶厉:“先前北原那边的蛮子,是不是想要一块巴掌大的土地,赖以生息?”
闻言,老奴点头应道:“殿下,圣上曾言,是杀是留,全权交由您来做主。”
少年撇了一眼周遭山色,嘴角冷笑难藏,然后重重点头。
“嗯,本皇子准了。”
“告尤蛮军,择日破楚!”
···
···
与此同时。
薮泽深处,如有人影浮出水面。
月色清寒。
山谷里,林深丛密,微光如线。
蒙蒙雾气中,似有水波粼粼,曲照山峦。
只听得“哚”的一声,似乎是有篷舟泊岸,船桨磕在岸墩上的声响。
待声音渐渐隐去。
却见一道披头散发的人影,身裹白雾,趟着水,左摇右晃的朝着岸边走去。
随着那人穿过雾气,借着月色望去,依稀可见其手臂、双颊,如有鱼鳞斑纹密布,长在血肉之间,倒映着阑珊月光。
甫一上岸,那人就立刻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一阵阵哗啦啦的声响,从他胃中不断涌出,顺着食道,沿着喉管,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
“啪嗒!啪嗒!”
不知是什物,忽然掉落在地,发出好似鱼尾抽搐拍地的声响。
借着月色细细望去,果真是一尾尾鲜美小鲫,搁浅在岸。
呕干净后,那人擦了擦嘴,艰难支起身子,面色又惊又喜。
“哈哈哈!我没死,我没死!我方豹福大命大,这贼老天,还收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