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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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落幕

沈道云登台献艺,唱功不输陈道白,情感上甚至更胜一筹,自如舒展,细腻洒脱,刚柔相济,韵味浓厚,同时刚中有柔,柔中有俏,顿时赢得满堂彩。

“鸡鸣犬吠五更天,

越思越想心悲惨。

想当初在山少年颜,

清修苦练五更寒;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

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我本当拔宝剑自寻短见,寻短见!

爹娘啊!

父母冤仇化尘烟。

对天发下宏誓愿,

我不杀老贼——我的心怎甘!”①

“小生也唱的好啊,这又是谁家的子弟?”

徐述光再次发问,这回沈才思立刻便答了上来,没给沈千陵再开口的机会:“是寒家道字辈的子弟,唤作道云。”

“哦?”徐述光目光炯炯,不再似刚才那般惜字如金了,“这孩子炼气中期了吧?看他一身刚正不阿的气息,修的似乎是巽位的阳气。”

“正是,道云在道字辈中是修为顶好的!不止如此,这戏上的功夫也是苦练过的,他这孩子呀,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做了便要做到极致,修道如此,练戏也如此。”沈千陵抓住机会,开口大夸沈道云,“而且,这孩子乃是家主的后人。”

“诶呀,沈家有福,这孩子天资出众,假以时日定是沈家栋梁材!”

徐述光和沈千陵的话语,不要说陈君谋了,就是潘朱二家的家主都能琢磨出味来——这显然是在演双簧呢,一唱一和捧沈道云,徐述光一句话,让沈道云这个名字在沈家各脉及下菰郡各家面前露了脸,说不得等下还要收做记名弟子,如此一来,沈道云的名声就算打响了,同时也用千竹门的名号给了这孩子一个护身符。

沈去傲在心里对沈才思的做法不免嗤之以鼻,什么狗屁君子风范,为了捧自己人出位,还不是手段一套一套的。

陈君谋也看得好笑,在他眼里沈才思这手腕还不如沈去傲呢,用徐述光来捧自己后人出位,同沈去傲那些手段相比,倒也确实算是君子了。

云上的筑基们一时各怀心思,仙气氤氲里酝酿了不知多少龌龊心思。

而就在筑基们心思流转间,地上的戏剧已经到了高潮,陈君谋在乐陶公、渔丈人、浣纱女的帮助下,一路披荆斩棘、历尽难关,终于见到了一舟真人,血泪泣诉血海冤仇。真人大受感动,助陈君谋突破筑基,随后陈君谋杀到归来峰向陈知水复仇。大白脸反派丑态毕露,为了活命甚至不顾筑基修士的颜面,跪下向陈君谋求饶。

看着这一幕,台下台后的陈求法和陈道紫等人都不太舒服,虽然大仇得报本该是让陈家极为痛快的一幕,然而跪在那里的是正经的陈家人,而站着逼得陈家人下跪的却是沈家人。人在戏中的道白或许不在意,对人在台上的他而言戏比天大,但戏外看着的陈求法陈道紫却无法不多想。

“今日仇人见了面,

叫你这老贼尸不全!”

台上陈君谋已拔出了剑,陈知水甩袖遮头,浑身打摆,作害怕至极状。

这一幕甚是滑稽,沈才思主动向徐述光搭话道:“小儿辈有能为,今年的戏有看头啊。”

徐述光笑意呵呵,附和着沈才思闲谈了两句。

而看着如此胆怯的大白脸,扮演陈君谋的沈道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方才道白贤弟唱得气透云霄,酣畅淋漓,叫我佩服不已,道云侄儿今天可是主角,莫要输了风头呀!”

今日之沈去傲一党,不正如眼前这陈知水吗?上下弄权、中饱私囊、任人唯亲,搞得家中乌烟瘴气,早晚有一日,我这把剑必要将这些蠹虫除尽!

沈道云心里很冷静,明白自己不能中沈求欢的挑拨,若是中了那么可笑的计策,他岂不是比自己眼中曱甴一样的沈求欢还要不如?

这么想着,沈道云手上的动作却和心里念头全然不一样,运起丹田,催发法力,一股刚烈的巽位阳气如游龙般附上了手中之剑,狠狠朝着面前的陈道白刺去。

沈道云明明知道那是沈求欢的挑拨,知道自己不该中计,不该意气用事地对陈道白出手,为什么还是出了手呢?

天上的筑基们在沈道云出手时就察觉到了不好,但修为最高的几人,沈才思正和徐述光讲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两人反应都慢了一拍。

而从“对天发下宏誓愿”一句开始就入定的陈君谋,眼看着自家麒麟儿遇险竟也毫无反应。

剩下的筑基们,或是修为不济,或是下意识看沈才思的意思,总而言之,满天的高修,那么多的筑基修士,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出手阻止。

反倒是沈去傲下意识抬了下手,可当他想到了沈道云在此杀了陈道白的后果,便立刻把手放下了。

求欢做得好啊!要是沈道云真把陈道白杀死在这里,那陈家和沈才思就是血海深仇,必然倒向自己一方,这等美事,我还得谢谢沈道云呢。

不论自以为沈求欢计策成功的沈去傲如何作想,心思各异的筑基们谁都不出手阻止,天上维持了诡异的平静。而台下的陈求法可急坏了,即刻从观戏的楼台上腾空而起要去救道白。作为老牌的炼气后期修士,他一眼就认出了沈道云手上的是沈家二品的剑术頹云剑法,这一招维风心更是这套剑法中威力最强的一式。

頹云剑法如其名,最适合修炼巽位气的修士,巽位属风,頹者,烈风焚轮也,以强使弱,无可抗之行迹,居其中而不知所往,背其道而不知何方。頹云剑法可说是极精妙的剑法,之所以只是二品,还是因为这剑法无紫府神通的灵妙,未到沟通八卦位迹的神妙而已,若单以术法论,可说是紫府以下数一数二的了。

便是整个沈家,能精通这套剑法的人也只有沈才思一人而已。沈道云或许未能通悟这剑法的奥妙,可他这一剑出,风中暗藏的杀机,就是炼气后期的陈求法都有些胆战心惊,要知道沈道云此时手中用的不过是把唱戏的木剑而已,可不是真正的法剑!以木剑便能使出这等威力,若是一把趁手法剑在手,那又该是什么光景?

这一剑出,陈道白气海丹田中藏着的【神离】顿时给激发了,几乎就要透体而出来护主,若非道白这些年御气功夫有所成,这时恐怕便已经将这道气暴露在全下菰郡的筑基面前了。

陈道白压住了自己的气,不御气护体,面对着沈道云这几乎要命的一剑,他竟然不闪不避。

这一刻,恐怕没有谁比陈道白更清楚,沈道云这一剑是多么真切的杀意。但陈道白的理智却压住了求生的本能,他肯定沈道云不是那种愚蠢的人,是决不会在这里杀自己的。

一个月下来,他看得很清楚,沈道云这人虽然狷介孤高,但却很守规矩,每次排戏,纵然厌恶道白,他却总会一丝不苟的把戏排完,从不出差错,对着那些散修,虽然高冷,但从不以强凌弱,羞辱他们。

总而言之,沈道云这个人,处处都想模仿沈才思的君子风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沈求欢的挑拨就意气用事,在丰泰神君的大祭上拔剑杀人呢?即便沈道云真的气恼得要杀陈道白,也不会在这个场合,在下菰郡所有筑基的目光注视下动手。

这一剑,绝不是来杀我的,而是来试探我的。而偏偏要在全郡的筑基面前动手……这是天上有人要看我的底细!

陈道白霎那间就想到了这一点关窍,而他的应对,就是选择相信同自己关系并不好的沈道云,相信对方真的不会下死手。哪怕是生死关头,他也没有半点犹疑。

他确实没有选错。

沈道云的剑风压在了道白心口,红蟒上的龙眼都给挑瞎了一只,这阵烈风却戛然而止,道白一个僵尸躺,身体绷紧,直直摔在地上。

沈道云惨笑三声,脚踏“死去”的陈知水,把戏接着唱了下去:

“了尽心中千般恨,

今日终得报冤仇!”

锣鼓喧响,曲终落幕,台下百姓浑然不觉方才的刹那凶险,望不见气的凡人只看着一阵清风,还当那一剑便是戏中的身段,是仙师们故意这么演以娱众人的呢。

“好嗷——”

台下一声破了嗓的邪好惹来众人发笑,但这出戏确实精彩,观众们纷纷跟着叫起好来。

“精彩!”

“过瘾!”

落在楼顶的陈求法松了一口气,拱手向身边两位来拦他破坏大祭的沈家炼气修士致歉:“方才多有得罪,万望二位海涵。”

两名沈家炼气也作揖回礼,脸上笑容多少有点尴尬。刚刚沈道云那一剑,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真要杀了陈道白,他二人固然是出于职责阻拦,可万一陈家麒麟儿真死了,归来峰弄不过沈家,不敢对付家主直系后裔的沈道云,难道还不敢拿他们两个旁支的炼气出气吗?

虽然看起来不过虚惊一场,陈道白毫发无损,大祭也正常举行着,依旧热热闹闹,但此刻天上气氛却是沉如死水一般,令几个散修筑基几近窒息。

这些筑基修士可不同于地上的炼气,除了沈去傲等少数靠丹药喂上来的筑基外,谁的水平都不差,如何看不出刚才沈道云那一剑若不是最后关头及时收手,是真可能会要了陈道白命的。

他们想不明白沈道云是发了什么疯,在这种场合拔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陈道白一样想到其中关键,大部分人都不甚熟悉沈道云和陈道白,只能认为是这两人是有什么仇隙,一时冲动所以才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十六七岁的孩子嘛,冲动一点也很正常。

事不关己的潘朱二家瞅着陈君谋和沈才思,只等着看结果分晓,沈家的几位筑基山主也各自望向自己的山头老大,不敢随意开口。到了最后,还是沈千陵最先开了口:

“这么演戏是真好,只是太险了些,道云剑术不精,万一伤了陈家孩子,这可不是儿戏,当罚!”

沈千陵说着要罚沈道云,实则是避重就轻,将沈道云的杀心说成了不谨慎的过失,就如同在说“小孩子不懂事”一样。

但沈道云可不是小孩子,在这儿的筑基们更不是。

“千陵这话说的是,有心也好,无意也好,大家看得清清楚楚,道云这孩子是动了手的。当罚,而且得严罚!不能因为此事坏了我家门风!”

沈去傲顺着沈千陵的话,却用一句“有心也好,无意也好”,把沈道云的罪过提到了故意伤人的程度,还说得格外大义凌然,要逼沈才思这位君子不敢包庇自己直系子孙。

“道云未必是有心的……”

沈千陵还想为沈道云说话,却被陈君谋古井无波的声音打断。

“有心也好,无意也好,眼下我只担心道白是否有事。”

沈家几人刚才一直在说的都是沈道云有没有杀心,但陈君谋一开口,把事情的关键转移到了陈道白有没有受伤上了。受了伤,管你有心还是无意,论迹不论心,我咬死了你就是要害我陈家的麒麟儿,再加上沈去傲一党帮腔,怎么都是沈才思一派理亏。

陈君谋这一句话恰到好处,以他的身份来说也很合适——我不是针对谁,曾孙差点丢了命,我心疼心疼不应该吗?

沈千陵张张嘴,再说不出话来了。他能说什么呢?刚才为沈道云辩护,他从头到尾只能说沈道云是无心之失,却没办法说陈道白毫发无损——有没有受伤,招来一验便知,可不像沈道云的杀心那样,到底有没有能被口舌搬弄。

“等下还要礼祭神君,把两个孩子招上来吧,莫要耽误了时间。”

一直不开口的徐述光发了话,给这场争辩提出了一锤定音的解决办法,他是千竹门的筑基修士,真君亲传弟子,之前不开口是因为他在这里属于外人,得给请他来观礼的沈才思个面子,而随着沈千陵在论争中落了下风,他就要代表千竹门裁决此事了,沈千陵也好,陈君谋也好,沈去傲也好,都没有反驳的道理。

只是沈才思从始至终都不开口,沈去傲以为他是为了保持君子风范,避嫌不替沈道云辩护,但陈君谋却不觉着是这样。沈才思不是沈千陵,他能稳坐沈家家主之位这么多年,怎么会是迂腐之辈?看着沈才思沉默不语的模样,陈君谋暗暗留了个心眼。

沈才思不发话,徐述光也不问他的意见,便代为发号施令:“成智道友,便请你走一趟,去把两个孩子招上来吧。”

因为这是陈家和沈家的纠纷,徐述光便指了朱家家主,筑基初期的朱成智去招人上来。朱成智本就置身事外,又是千竹门的筑基指派的任务,作揖一礼,没有多余的话便驾风下去,不消半刻钟便把刚卸了妆的陈道白和沈道云带了上来。

“见过老祖,见过各位大人。”

见到众位筑基,沈道云和陈道白都乖乖俯身行礼,哪怕沈道云再自觉清高,这时候也避不了一跪。

“这位是千竹门的上仙徐前辈。”

沈才思终于开口,却只介绍了一句徐述光的身份,看来是把事情完全托付给徐述光来决断。

“见过徐前辈。”

沈道云和陈道白再向徐述光一拜。

“今日大祭,你二人都演得极好,都是好孩子,快起身吧!”

徐述光态度和蔼,语气亲切,尤其这一句“都是好孩子”,让沈去傲心里有点不安。

这老儿要给沈道云开脱?

徐述光是沈才思请来的,沈去傲难免心有疑虑,为了不让好不容易制造出来攻击沈才思的机会白费,他赶紧抢在徐述光之前厉声呵斥道:“沈道云,你方才在台上那一剑是什么意思?陈家多年忠谨,道白也并无半点过错,你出手就是杀招,要在神君的大祭上杀人不成!”

沈去傲上来就扣大帽子,沈千陵也急了,连忙开口替沈道云辩护:“去傲公说的过了,道云如何是要杀人,正因为是神君的大祭,这戏是献给神君的,道云才要尽心尽力演好,他那一剑,不过是为了戏更好而已。您也看到了,这一改是满堂喝彩,固然他过于鲁莽,却绝不是什么要在神君大祭上杀人!”

两人面红耳赤争起来,二沈各自的党羽这会儿看明白了山头老大的意思,都跟着纷纷出声帮腔,唯有家主沈才思和一直在二沈间摇摆不定的毗山山主沈空孝不开口表态。

被抢白的徐述光在心里暗暗摇头,这乱糟糟的一幕,足以看出沈家这些个人都是什么成色,争来争去还是在争沈道云到底有没有杀心,根本弄不明白问题关键在哪里,而且更不会看形势,他徐述光都发了话,这事的结果便是他代表千竹门来裁决,难道是看谁嗓门大来定吗?

而陈君谋就直接多了,他懒得和诸沈废话,直接上前,扒开陈道白的衣衫,露出少年精而不壮的胸膛,让大家都亲眼看到,那胸口上明晃晃的一道剑伤,再深半寸,只怕就要扎到心了。

他冷冷看向鸦雀无声了的诸沈,有这铁证,又有徐述光在场,他毫无忌惮地甩脸色给沈家人看。

“诸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