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邱昆
沈家的主峰落梅峰山脚下,坐落着下菰郡唯一的一座坊市银泰坊,下菰郡中的修士有什么要买卖的东西,基本都是来此处淘换。
作为下菰郡的霸主,沈家可以说就是这座银泰坊的幕后老板,坊市中陈潘朱三家的店铺每月都得按当月的收益,给沈家交一笔三十抽一的“落地钱”,寻常散修要进出坊市不受限制,购买各家货品一概不税,可要想在坊市中摆个地摊赚些灵石,那就得交两个灵石的“门摊税”,而且一次一交,就是想挪挪位子换个地方摆摊,也得再交两枚灵石。
因而坊市中很少会有什么散修摆摊,他们手上就是真有什么好东西想卖了换钱,就只能去找沈陈潘朱的店铺。于是乎,好东西都流到这些大家族手里,而下菰郡就只有这么一座坊市,沈家垄断了郡内的修士贸易,使劲地压价,散修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即便他们想偷偷摸摸的私下搞些小交易避税,一来缺少人脉渠道,二来也得担心沈家的耳目,沈家家大业大,修士也多,筑基初期的沈去忧就负责坐镇银泰坊,更有二三十名炼气修士在坊市中巡查,没被发现还好,一旦给人查到了,那可不是补交几枚灵石的事情了。
被沈家这样盘剥,没有地产的散修过得十分困顿,大多数最终只能失去自由身,投靠沈家。但由于百年前陈君谋的事情,沈家对外姓修士都十分警惕,便是想方设法在沈家得了个差使,也还是避免不了被盘剥的命运。
这是当年沈家的紫府老祖一舟真人定下的规矩,多少年来沈家的修士们一直靠着这项制度吃下了海量的灵石,即便是沈才思也改变不了这条规矩,否则沈家上下的修士九成都要和他闹翻,然后把沈去傲捧上家主之位。
深受其害的散修们虽然恨透了沈家,但多年的盘剥,他们哪里有和沈家这等大家族对抗的本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凑合一日是一日。甚至有的修士干脆放弃修炼,安心回家种田,忘却长生梦,躬耕稼禾间,做一个有本事的凡人,也好过当个落魄的仙人。
当然,也有些散修干脆铤而走险,暗地里去干些黑活脏活,做着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对这些法外狂徒,沈家也不赶尽杀绝,毕竟他们自己有时也用得上这些人。
“你就是马老道介绍的那个雇主?”
“你就是那个邱昆?”
坊市的无人角落里,一个戴着遮面斗笠的修士和一个中等身量的黑面男人对立着,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彼此的手都挨着自己的武器,如果对方稍有异动,即刻便会出手。
“不错,我是,你又是何人?”
“做你这营生的,应该晓得,有的事情不该打听。”
“那你也该晓得,做我这营生的,先交订钱,成与不成,一概不退不还。”
戴着遮面斗笠的修士丢过一个小袋。
“三十枚灵石订钱,一个炼气初期的娃子,这笔钱已经很多了。”
邱昆也不忌讳,直接打开口袋认真数了数。
“五十枚,事成之后再付五十枚。你要我杀的可是陈家的麒麟儿,做了这笔生意,我今后都没法在下菰郡混了,只能弃了这儿的人脉地盘,去浪迹天涯。这笔安家费,不多给些,这活儿没人敢接。”
带着遮面斗笠的修士又丢过来一个口袋,邱昆一数,不多不少整好二十枚灵石,看来对方也清楚行价,刚才是在同他讨价还价。
“事成之后我给你八十枚,把事情做干净。”
邱昆扎好口袋,冷笑了一声。
“事成之后的灵石给的这么多,我反倒越不敢接这单生意了,你怕不是要事后杀人灭口?”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你这样的杀才,会没有半点后手?真杀人灭口,只怕我在下菰郡也混不下去吧。”
邱昆点点头,面前这人对江湖规矩门清,虽然不晓得他背后是谁,又为什么要对陈家那个麒麟儿下手,但只要对方懂规矩,他不介意火中取粟一回。
交易达成,两人也不需要道别,一副没见过彼此的模样,先后离开了这条无人小巷。
照理说,这行的规矩是不允许打探雇主身份的,但邱昆向来谨慎,还是刻意安排了人在巷口盯了一眼。
眼线藏得很好,又善于敛气藏神的法术,那戴着遮面斗笠的修士全然未察觉,在走出巷口前,几番确认周围无人后,摘下了斗笠,露出了真容。
这人好生眼熟,不是沈家麾下的戴鹄吗?
眼线蹙了蹙眉头,把消息带给了邱昆。
邱昆听闻那人是沈家麾下的戴鹄,立刻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沈家是不乐意看到这个陈家麒麟儿成长起来的,万一真让这人修成紫府,那沈家的下菰郡霸主之位就只能乖乖拱手让给陈家。沈家独霸下菰郡四百年了,如何能坐视这等事情的发生?为了避免霸权旁落,沈家要扼杀这麟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只是,有一点邱昆怎么也想不通,戴鹄明明是沈才思那一派的人,以沈才思的君子名声,怎么也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思来想去,邱昆只能认为那沈才思是个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人,表面君子风范,背地里耍尽奸谋。反正沈才思是什么样人,同他也没有大干系,做完这一票,他就离开下菰郡,不再在这地方露面了,沈才思耍弄阴谋也好,沈家要收拾陈家也好,任它风浪起,我自稳坐钓鱼台。
这位下菰郡颇有名声的黑手套如果再小心仔细一点,继续派人跟踪戴鹄,或许就会知道,自己不在钓鱼台上,而是在狂风巨浪中。
办完了事情的戴鹄在银泰坊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多待,出了坊市即刻驾风飞走,而在他经过的街道上,一家阴暗暗的茶馆里,另一个戴着斗笠的戴鹄背对着大街,正向掌柜的打听着事情。
“陈家的那个麒麟儿?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掌柜的一边擦着柜面,一边警惕地看了眼戴鹄。
“又不少你灵石,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掌柜的笑笑,他虽然不过是个入道小修,但能在银泰坊开店,眼力劲比修为更重要。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推出一只空杯,搓着手指。
戴鹄的脸皮抖了抖,拍出一枚灵石,按在柜台上。
掌柜的喜笑眉开,用空杯盖住灵石,然后捞到身前,灵石无声无息的便消失在柜台后。
“我听说那麒麟儿已经下了山,在震泽边结庐修行,大概是要为突破炼气中期而去泽边采气吧。”
陈道白要突破炼气中期了?
戴鹄紧皱眉头,又问道:“可知道他在哪里?”
“应该是在瓷里镇的北面,具体在哪儿,得你自己去找了。”
戴鹄心思一转,拿起法剑,转身而走。
而此时的另一个戴鹄,在凌厉的迎面罡风中,他的面孔一点点破碎剥离,最终“戴鹄”这张脸如碎裂的面具一样分崩离析,露出了陈君谋的容貌来。
陈君谋顶着戴鹄的脸去银泰坊走了一遭,是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这位心思难测的老祖回到归来峰,当着守山修士的面进入山门,而守山的求字辈修士却全无察觉,完全没发现老祖的身影。
等陈君谋回到洞府,传音召来陈求法的时候,整座归来峰上下,竟没有一人知道自家老祖已经往银泰坊打了一个来回。
“老祖有何吩咐?”
陈求法恭敬一礼,等候陈君谋的命令。
陈君谋依旧在帷幕后打坐,他的心思也如同蒙了一层纱,叫人难以看清。
“求法,前阵子大祭上,云峰山潘家的家主潘启智同我说起,潘陈两家多年交好,如今沈氏内耗愈演愈烈,以防万一,我等更该团结一致。我想了想,道字辈还有好几个适龄又未成家的,听说潘家有年纪合适的女修,不若娶过来,两家守望互助,以后也更好办事。”
潘家家主潘启智虽然只是筑基初期,但好歹是位筑基,陈潘朱三家各家都只有一位筑基,沈家一旦真的内部生乱,三家联合起来,还是有资格在沈才思和沈去傲两派间左右逢源,谋取三家自己的利益。因此陈求法完全没有理由反对联姻的事情,但关于人选,他倒是有些犹疑。
“老祖,能同潘家联姻自然是大好事,但道字辈里适龄又未成家的,道白算不算在其中?”
道白今年十六,按理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可道白身上有一道【神离】,娶了潘家女,日夜相处,床第不离,谁又知道那姑娘是晓事的还是眼昏的,是孝敬婆家的还是不忘娘家的,万一泄漏了这事可就麻烦了。
道紫如今在陈家是修为极为出众的天才,嫁给道白还能留在陈家内,万一和外头的野小子跑了,家里不是亏大了?因此,陈求法是有意撮合他们俩的。
可万一横插进来一个潘氏女,事情可就麻烦了,道紫那个性子陈求法是晓得的,满心满眼的只有小阿兄,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一旦潘氏女死在陈家,那这桩联姻不仅没有加强潘陈两家的联系,反而会成为两家成仇的导火索!
好在陈君谋没有这样的想法。
“潘家的女儿是花信年华,大了八岁,道白年纪不合适,就算了吧。”
陈求法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排除了道白后,开始在道字辈的一众未婚年轻修士中考虑。
“伯脉的道清,炼气初期的修为,年纪与潘家的小姐相仿,算是门当户对。”
“道清那一房,同道渌很近吧?”
虽然是自己的曾孙,但陈君谋记不清那么多的儿孙,平常的家事基本都交付陈求法去做,他总是深居洞府中,平时也就陈求法见得多些,其他的陈家修士,除非逢年过节拜飨祭祖,不然还真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位老祖。
“是道渌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相比陈君谋,陈求法对陈家上下的血缘谱系可是了如指掌,那些不能修炼的凡人或许不好说,但陈家所有的修士,包括入了土的和刚上山的,他都能立刻说上是哪脉哪支哪房的。
“那就这孩子吧,你写个请帖,让道渌送去云峰山,请潘家家主来归来峰相一相道清,若是相得中,就把日子定下来。”
“孙儿晓得了,老祖还有何吩咐?”
“你刚刚提起道白,这孩子也十六岁了,求了田地下山居住。既然他愿意照料灵田,每年秋收时候家中的人手又那么紧张,明年开始,泽畔的十五顷灵田就交给他照料吧。”
陈求法心中稍稍迟疑了下,照料灵田可是件苦差,哪怕有道紫帮着干活,也不免要耽误道白的修炼。他不禁猜测,是不是老祖对道白离群索居的行为有所不满,所以给这孩子派了个苦差事。
但道白也确实到了年纪,该承担公中的一些义务了,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只享着家族的福佑而不给家中做事,其他的人必然要不满的。毕竟算是合理的安排,又是老祖亲口发的话,陈求法也就认下来了。
“我过些日子就去同他说。”
“十五顷灵田还是很要紧的,你记得取三张传音符带去给道白,让他也不必一趟趟往山上跑了。”
看来老祖还是疼道白的,只是要磨练磨练他而已。
陈求法自以为明白了陈君谋的心思,答了应,见老祖没有其他吩咐,便告辞离去了。
他却不知道,这位老祖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无所知的陈求法第二天便从家族府库里取出了三张传音符,便往道白的庐舍去了。
听说要自己管十五顷灵田,道白什么也没说,直接便接下了这个差事,倒是道紫极为不忿,瘪着嘴刻意摆出不满的样子给四伯看。
陈求法被夹在老祖和道白之间,多少有些难为做人,但家里总得有人做这种事情,他没办法,只能心甘情愿去做这个恶人。
“十五顷灵田,确实多了些,这两年得辛苦你了。不过嘛,我们修道之人,炼气便要燮理阴阳,你应当知道,阴阳和合,万事万物皆是一体两面,这事情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
“四伯,小阿兄这都要忙得没功夫修炼了,如何还有好处哩?”道紫撅着嘴,语气已经有点不礼貌了,“族里让小阿兄去学戏,他便学了六年,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大祭上挨了一剑,为了族里忍气吞声,他也从没说过什么。现在又让他去耕田,族里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紫丫头,怎么能这样和四伯说话呢?”道白教训了道紫一句,“这些四伯为我们做了多少事情,对我们的好,你这就忘了吗?只要是四伯开口,不论什么事情,道白一定会去做的,刀山火海亦无推辞。”
道紫的嘴厉害,怼得陈求法满脸尴尬,还是道白出面给四伯解了围。其实陈求法听得明白,这兄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歹话好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族里这次的要求是过分了,但四伯您对我们兄妹有大恩,您开这个口,我们就一定会照办,但这都是因为我们感您的恩,族里以后再这么差遣,我们俩可不答应了!
“我晓得,道白,您的心我晓得的。”陈求法拍了拍道白的手,示意他安心,“其实啊,这事真的不是没有任何好处。一直以来各家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承担田务的修士,多少是能拿一点的,就是民间的佃农给地主家耕地,交了租子自己不也能留些嘛!只要别拿的太过分,族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了。”
这话让道紫的表情好看些,小嘴终于不再撅着了,但丫头虽然年纪小,心思却很细,陈求法说能拿一点,可一点是多少,这事情可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
“九叔家里的地租是一亩交一石一斗,不论丰歉,其他家里,重者一石二三斗,轻者八九斗,这都是有的。敢问四伯,一亩灵田寻常年景不过得灵稻三十斤,十五顷便是四万五千斤,合为八百多石,还得扣去种粮,四伯,小阿兄能拿多少?”
陈求法的嘴角抽了下,以前道紫都是道白身后扯着衣角可可爱爱的小丫头,今天他可是见识了这紫丫头的厉害了。
“拿一成至多了,拿的再多,家里那边就说不过去了。”
“也就是说九一分?四伯,民间就是最最贪鄙的地主也就八二分,这也太……”
“紫丫头!”
一听道白的声音严厉起来,道紫即刻闭了嘴,乖乖站在小阿兄身后,又是平常那个可爱乖巧的模样了。
“四伯的难处,我晓得。我和道紫两个人,我已经采到了【孚菰】,接下来就准备突破炼气中期了,道紫的下一道灵气却还没着落,三十亩灵田确实难了些,但我不会多拿,四伯尽管放心。”
道白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晓得轻重,陈求法心里颇为欣慰,甚至还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道白。
多好的孩子呀!老祖要求的是有些高了,但道白从来不抱怨,家里有这样的年轻后生,今后是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