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告诫
“雁翎、水袖、马鞭……就这些?”陈求法看过道白请自己置办的清单,稍稍有些疑惑,“《君谋水》这出戏我也看过,你这角色扮相很是繁重,不用整饬件蟒袍朝靴的行头吗?”
“四伯,侄儿年小,便是做了衣服,过一两年也就穿不上了,不如等快到大祭的时候,再把衣裳做出来,省些银钱。”
听了道白的话,陈求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道白呀,你是苦日子过惯了,还没把自己当作修道者来看待。你要知道,家中能给你的灵石或许有限,但银子却是随意取用的,若是能用银钱换来修为,花上几千几万两又算什么?这等俗物,往后你不必太看重了。”
陈道白毕竟不是天生的修道者,理念同陈求法这样修了几十年道术的大相径庭,吃过五谷、长于烟火的道白,还是按着家里的那一套习惯,本能的想要节约一针一线,并没把自己看得和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邓师父说我眼下还是练基本功为主,左右现在也用不上。”陈道白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交给四伯,“另外还有一封家书,劳烦四伯帮忙带到瓷里镇上,交与我父我母。”
“有这份孝心总是好的。”陈求法点点头,把书信收下,想了想又告诫了一句,“但莫忘了老祖的嘱咐。”
“记得,不该说的话侄儿只字不会提。”
“你素来晓事,我自然放心。”
说着,陈求法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
恰如“求法”这个名字,他是一心修道求长生的人,为了专心修炼,年过七旬都未曾娶妻,膝下自然也没有子嗣,故而对那些天赋好的家族后辈从来都是视如己出,如亲生子嗣一般照料着。虽然道白的天赋还看不出来,但只凭这道【神离】就足以称得上是前途无量,人又老成懂事,陈求法自然喜爱得紧。
可反过来想想,自己年过七旬,还不过是炼气后期,又筑基失败了一次,浪费了一枚宝贵的筑基丹,看着这前途大好的少年,再看看得自己一事无成两鬓斑的模样,只能叹光阴一去不回还。
好在他到底是几十年苦修的修士,心志坚定,很快收敛起了这些哀思,语重心长地叮嘱着道白:
“虽然大祭的事情很要紧,但你也别只把心思花在戏上,说到底这不过是应付个差事,自己的修为才是顶要紧的。你不曾有过入道境的打磨,乍然给抬到了炼气,没有底子,根基不牢,还需脚踏实地一步一立,用水磨工夫把根脚夯实了。
不要急着想突破,炼气初级修到中期,花个十几二十年的都是寻常,我当年在这个境界便修了十年。而且,老祖也交代了,大祭之前,你就安安心心的修炼,别贪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直接晋到炼气中期。按部就班好好修炼,既然是修道之人了,往后即便求不得长生不老,也有大好时光供你受用嘞。”
这些话确实是陈君谋说的,陈求法大抵也能猜出来,老祖是不想陈道白修炼得太快,到时候被沈家看出来修的是极品阳气,让人家动起歪心思来。
不过这些算计,他不打算同道白说清楚,这孩子懂事归懂事,老成是老成,但心思太细也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叫他知晓了背后来龙去脉,指不定暗里要想到什么,徒给自己添烦恼。
“侄儿晓得,乡野小儿,能窥入仙道妙门已是万幸,哪里敢奢贪长生不老,无辱于家门,不负于宗族,便是道白此生所愿。”
陈求法又对道白嘱咐了两句,拍拍侄儿肩膀,驾风走了。而道白躬身作揖,恭送着四伯,直到陈求法的身影消失在天边,才起身返回屋子里。
作为陈家唯二的炼气后期修士,老祖陈君谋之下家中牌位最大的人,陈求法管家理事却总是事必亲躬。他修到这个境界,除了筑基修为已无法寸进,可偏偏他错过了那一次至关重要的机会,还让家里平白损失了一枚筑基丹,许是因为觉着心里亏欠了家中,是而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大小事宜,凡是能自己来做的就自己来做,让家中年轻后辈有更多的时间修炼。
眼下也是如此,采办些唱戏的行头,去瓷里镇送封信的事情,交给下头的望气小修便是,哪里用他这位当家人出面?可陈求法却还是亲自跑了一趟。
来到瓷里镇上,陈求法对这地可是熟门熟路,便是不熟,望着陈之家门前那两盏大红灯笼也该认得路。
陈之见到这位四哥来,喜出望外,赶紧倒履出迎。
“四哥来了,真真是蓬荜生辉呀!快快,请进厅堂里来,白哥儿在山上,多亏了四哥的照顾,我阖家对四哥都是感激不尽呀!我这就叫洪哥儿去买肉沽酒,还请四哥不要嫌弃这乡村野味,在这儿吃上一顿便饭吧?”
“不必劳烦了,我说两句话就走。”陈求法打量了眼这个热切至极的族弟,脸上没有什么好脸色,径直走进正厅,当仁不让的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这是道白托我给你带的家书。”
书信被按在桌上,陈之看着信封上“父亲亲启,孩儿道白拜上”的字样,心中不由忐忑。
这陈老四是吃枪药了,怎么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他第一时间回头,瞪了眼长子陈洪。
“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给你四伯上茶!”
没来由挨了教训的陈洪意识到事情不好,逃也似的离了正堂,跑到耳房去沏茶。
训走了儿子,陈之又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
“四哥啊,可是白哥儿在山上出了什么差错,惹了麻烦?这孩子生养在乡下,没什么规矩,还望您多多包涵。”
“道白那孩子那孩子好得很,乖巧懂事,我喜爱得紧呢!”
那你摆着副臭脸干嘛?
陈之心里腹诽一句,他猜不准陈求法是不是在说反话,只能继续陪笑着。
“这孩子让您费心了,四哥也知道,仲脉里头只有八哥求己有机缘天资,可惜他也早早去了,只留了女儿,还是我养着呢。我这一房小门小户,家里也没个修道的长辈能教导后辈的,能有您指点一二,都是白哥儿的福分。”
陈之把仲脉说得可怜,连死去的亲兄长陈求己都搬出来,是要用亲情打动陈求法。
然而陈求法根本不吃这套。
“什么叫‘小门小户’,什么叫‘家里也没个修道的长辈’?”他侧过脸,斜着眼看陈之,“怎么,分家了,你不姓陈了?”
陈之吓得脸色煞白,赶紧起身拱手赔罪。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能是个什么意思!”
陈求法猛地一拍桌子,把陈之吓得两腿一哆嗦,差点就跪下了。
“我之前怎么交代你的?道白的事情不要声张,你倒好,真是恨不得整个乌程县,乃至整个下菰郡都晓得你家有个儿子修道了,还是麒麟爷赏的恩德呢!看看你家门前的大红灯笼,连落梅峰都晓得了!你痛快了,你多少年没出修士的仲脉扬眉吐气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姓陈的!”
陈求法都这么说了,陈之的膝盖这回可再也坚持不住,噗通就跪下了。
“四哥,我、我真没想那么多,只是为儿子高兴而已……”
“你替他高兴?好呀,道白一个十岁的孩子都晓得写家书来问候父母,怎么不见他收到一封你的家书?你真有想过他?这几个月了,你问过他在山上的冷暖,问过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眼睁睁看着,道白上山到现在,你连一件衣裳都没给他送过!”
陈求法越说越怒,他本来不想说这么多的,可一来就见到陈之那张笑脸和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心里不由得就窜起一股无名火。
别家孩子入道修仙,家里都是有什么供什么,生怕孩子吃了苦,只有这陈之,在外头用着儿子的名声耍威风,内里却一毛不拔。也难怪道白修了道连件戏服都要能省就省,有这样只想着自己的爹,也难怪道白从小给磨练得如此懂事了。
“四哥息怒,四哥息怒,我不是没想过白哥儿,自他上山后,他母亲夜夜都缝着新衣,可我想着山上那是什么去处,来往俱是鸿雅贤达,来去都是脱尘仙道,白哥儿要是穿着两件乡下女人缝的衣裳,只怕反而叫人笑话了去……”
“为了不让人笑话,你就让你儿子没衣服穿?”
说一句便要被怼一句,陈之心里着实是发了怵,他以前是从来没发现,原来四哥是这么能怼人。
当然,那也是以前他没资格和陈求法来往,当然不熟悉这位四哥了。
“这怎么会呢!亲生的儿子,哪里有不心疼的?就是疼他,才不想他在别人面前丢了份,他现在修了道了,当然是穿着仙家道袍,就和四哥这一般,超脱俗物的才对……”
“哦,这会儿你想到家里了,儿子送上了山,就指着家里给道白发衣裳,饥寒保暖与你是一概无关是吧?”
被骂到这个地步,陈之是琢磨出味来了,自己越说越错,只要说话辩解,在陈求法这儿就是个不对。明白过来的陈之干脆给了自己个耳光,低头认错。
“四哥,是我错了,您怎么的罚我都认,我都改!”
管了这么多年的家,陈求法多少也懂得下面这些族人的心思。一面是艳羡着修士的灵通法力和逍遥快活,一面又免不了心里的因妒生恨,多少要编排些腌臜事来解解恨的。因而对这样人,德不如威,得叫他们怕了,才不敢惹麻烦,至于心里服不服的,莫说陈求法一个炼气后期,就是陈君谋那样的筑基高修,也没那个修为操弄民心。
“道白这孩子孝顺,是他懂事,你这当爹的受着他的孝敬,可别觉着就是理所应当的。他今日的缘法,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也没把道白生成先天的修士啊。修道一途苦得很,你就少给道白添麻烦,谨言慎行,这孩子有孝心,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可要是为了逞一逞威风,把道白的大好前途都断了,哼,你后半辈子就悔去吧!”
我能给他惹什么麻烦!
陈之心里腹诽不已,脸上却是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连连拱手认错。
今天陈求法都这么发火了,陈之要是再不识好歹,这炼气后期的修士真一道术法,把他这宅子翻过来都有可能。
“是是是,小弟记着了,以后一定不再多嚼舌头了。”
“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陈求法从袖中取出道白给自己的清单,递给陈之,“这上头都是道白要用的东西,你去置办了,回头我把东西和道白他娘缝的几件衣裳一起带上山去。”
陈之接过清单,扫了一眼,满脸的不解。
“雁翎、水袖、马鞭……这、这不是唱戏的物什吗?”
“还不是因为你管不住这张嘴!”陈求法没好气地瞪了陈之一眼,把这族弟吓得又低下了头,“沈家发了话,要道白在丰泰神君飞升八百载的大祭上登台献艺,以舞乐献礼陪祀,这阵子他白天学习,晚上修道,从早到晚连个歇息的时候都没有,还从来不叫苦。哼,多乖巧懂事的孩子,都是因为有个好爹啊!”
被这样讥讽,陈之也没法辩解什么,只能揪着唱戏的事问道:“白哥儿现在是入道的修士,怎么能去做下九流的戏子呢?耽误了修行怎么办呀!四哥,你在家里最有脸面了,能不能和老祖说一说,推了这差事……”
“你张张嘴,沈家就听你的话?不当家你是真不知道柴米贵,你当沈家是瓷里镇的土大户啊,这差事是说推就能推得掉的吗?”
陈求法勃然大怒,瞪圆了眼睛,骇得陈之把头低到了地上去。
这时候陈洪慢悠悠的才把茶沏好,小心翼翼的端了上堂。
陈之瞥见这儿子,可算有个脱身的由头,立刻破口大骂:
“你这没用的东西,沏个茶都要这么久,怠慢你四伯,还不赶紧跪下!”
陈洪没来由挨了骂,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看见老爹都跪在那儿,赶紧把托盘往几案上一搁,噗通跪了下来。
“好了,你也别和我演这苦肉计,难听的话我说了,真心劝你的话也说了,今后该怎么着,你自己心里有数。我管不住你,上头还有老祖,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陈求法直接起身驾风而走,桌上飘香的茶水碰都没碰一下。
这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四哥走了后,陈之扶着膝盖从地上缓缓起来,抹着汗水,坐到刚刚陈求法坐的主位上。
陈洪瞅了眼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起身。
“爷,今儿四伯是怎么地了?作甚火气这般的大!”
“还能为甚?都是你弟弟的事情!”陈之把刚刚从陈求法那儿受的气,统统撒到了儿子陈洪头上,“道白一个十岁的孩子都晓得写家书来问候父母,你这做哥哥的可有想过他?这几个月了,你问过他在山上的冷暖,问过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他是你亲弟弟哪!”
我是做哥哥的,你这做爹的不也一样?
陈洪被骂得满头雾水,心里腹诽不已,可陈之在家里威严大得很,陈洪再如何也不敢和父亲顶嘴,只能把这口黑锅背下来。
“是是,都是儿子的不是。”
陈之出了通气,把刚刚陈求法给自己的清单丢给陈洪。
“这是白哥儿要的东西,你赶紧去置办好了,择日送到山上去。”
陈之可不是陈求法那样的炼气后期修士,随手一丢,单子飞到了哪儿都不知道,陈洪撅着屁股追着,从地上捡起来,扫了一眼,不由怪异问道:“爷,这单子上的东西……”
“唱戏的戏子用的嘛,哼,谁知道老祖他们怎么想的,让道白好好的仙家本事不学,去学什么唱戏,这不是耽误人嘛!”
气头上的陈之连老祖陈君谋都敢指责,可陈洪却没这个胆子,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道:“会不会是道白修道资质有限,所以山上才把这种事情派给了他,毕竟他本来凡人一个,就是得了侥幸……”
“闭嘴!”
陈之气急败坏地呵斥着,知子莫如父,他如何不晓得陈洪那点小心思。庶子的道白入道修仙,这个嫡长子能不嫉妒?只是那点腌臜心思绝不好表露出来,否则左邻右舍七姑八舅的,嚼舌根的口水都能淹死了他。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见父亲有些埋怨族里的苗头,陈洪才敢趁机说上一说。
只是陈洪忘了,于他而言陈道白是庶弟,于陈之而言却是亲儿子,兄弟间或许可以不亲,但父子间能够不孝吗?陈之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十之八九便要靠着道白的,这会儿哪能听得陈洪说这种话。
要是道白在修道上真的没有天分,那他陈之后半辈子靠谁去,靠你这个修不了道的凡夫俗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