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者序 像素 拼图或色块

托特·克里斯蒂娜（Tóth Krisztina，1967— ）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匈牙利女作家。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她曾学过雕塑，也曾以彩绘玻璃谋生，还编过小学教材，而在文学领域，她涉猎的体裁也相当丰富：诗歌、小说、儿童故事、剧本、翻译……托特的写作动机很纯粹，完全顺从内心的召唤，自1989年她的长子出生伊始，她便开始创作儿童诗歌，同年，她发表了《风衣摇曳》，这是她写给孩子的第一部诗集。

托特从不避讳所谓的社会禁忌，即便是在儿童故事里，她也自然而然地谈论着病痛、绝症与死亡。在生活中，托特总有一种危机意识，她总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自己身处的世界，仿佛她始终是世界的局外人，无法融入任何集体。于是，她从雕塑转向文学，离婚后独自抚养孩子，在时代变迁中选择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孩子出生后，她敏锐地意识到了家族成员间微妙的代际联系，一个问题开始萦绕着她——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价值观，她又该如何为孩子们带来安全感？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托特不断把角色抛进各种艰难的处境，而她站在一旁，冷酷地观察着角色在各种情况下做出的抉择。托特的创作体裁也逐渐不止步于儿童文学，千禧年后，她又创作了《条形码》《鱼缸》《猴眼》等小说，这些面向成年人的作品更像一道直刺社会黑暗面的亮光，将我们这陌生而荒凉的时代映照得宛如白昼。

匈牙利的历史与文化赋予了托特对于无常世事的敏感和自觉。她既不相信世界的秩序，也不希求文学的安慰，在她看来，好的文学绝不只是提供为普世价值所簇拥的安全感。她的故事中没有正义与清算，没有道歉与宽恕，也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托特只是记录下生活中的极端时刻，她的作品中总隐约着某种创伤，譬如家族史中被压抑遗忘的故事，战争遗留下来的稀薄阴影，女性作家的生存处境。尽管她也对未来的世代抱有希望，但她明白，她必须在自己这代人中生活，为自己这代人写作。

《像素》（Pixel）于2011年由匈牙利播种出版社（Magvető Kiadó）出版。它还有一个副标题，“szövegtest”，这个词的意思是“文集”，是由“文本”和“身体”组成的合成名词。托特曾说，在所有艺术形式中，诗歌和短篇小说以其简洁凝练而贴近她的心灵。《像素》正是一部由短篇小说组成的作品，全书由三十篇独立故事组成，没有一定的阅读顺序。每个故事讲述的都是普通欧洲人在历史中的私人记忆，这些记忆并不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似乎只是以纯粹偶然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但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便能从文中窥见角色们处处联结着的、广阔的生活。一开始进入文本时，读者也许会觉得托特构建的世界充斥着无法预测的变数，但只要继续读下去，读者便能慢慢发现，有某种永恒之物如丝线般穿行其中。是的，有些事物分崩离析，譬如婚姻，譬如健康和生命；但有些事物却也能重新汇合，譬如多年前分离的恋人，譬如年轻姑娘和历史亡魂；而更多时候，事物只是静静生长，譬如画家手中逐渐生长的塑像，譬如松树苗长成一大片松林。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像素”是每一个故事，它们汇聚于此，组成了一卷细致而悠远的社会风俗画；“像素”同时也是每一个角色在故事中的不同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折射出角色不同的面貌，而它们拼在一起，就是那麻木地浸没在生活之海中的芸芸众生。

托特用简单平实的语言建构了这个故事魔方，但要把它翻译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位作家笔下，语言的游戏是表达的重要手段，幽默与讽刺常常经由角色的唇舌或无处不在的叙述者流淌而出：双关、转喻、夸张，以及对词语本身的加工再创造，托特熟练地利用这些工具编织出一段段俏皮话，这些妙趣横生的语言游戏总能让读者会心一笑，却只能让译者露出苦笑。匈牙利语属黏着语，主要靠丰富的词缀体系来实现语法功能，词缀的增减，词语的双关，抑或两个词语的拼合便能让匈语母语读者捧腹，可要将其转译成汉语，实在不简单。此外，为了尽量贴近托特简洁而睿智的语言风格，我们倾向于选取更口语化的表达，却又唯恐太过“本地化”，丧失了翻译文学应有的陌生感。如此终日惶惶，字斟句酌，我们总算交上了这份答卷。但翻译是永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我们能做的，只有在无数词语的无数意涵间，在两种语言的差异间，在经验与环境的隔阂间周旋，推敲，其中错漏或不自然之处也望各位读者批评指正。

在翻译过程中，特别感谢高兴老师对我们的指导和帮助，感谢郭宏安老师的教诲与鼓励，您的精神一直是我们文学翻译之路上的灯塔。还要感谢中信出版社和本书作者托特女士的支持，以及布达瓦利·齐拉老师带给我们有关匈牙利文化的启发，也真诚地感谢每一位陪伴我们、给予我们支持鼓励与宝贵建议的朋友。

何溯、方萱妮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