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儿罕残肢令
沙奔海立,黄金在尖叫,草原烈阳大如断头。那道闻名遐迩的残肢令下达漠北时,火儿罕部落内人人皆表现出由衷的狂喜。每个人都为即将失去一部分身体感到悸动。无论断手、膑足、挖眼还是拔掉全部牙,乃至髡发、劓鼻与阉割这样具有极端侮辱性的刑罚,都是大家异常期待的一场欢乐。据过来人讲,当年新一代执行残肢令的人,本领远高于历代执行者。因他能把疼痛与流血量都降到最低,让受罚者绝对配合。整个过程中,大家都会充满微笑、酸麻与恬静,并在被切割时充分享受失去局部肢体带来的幸福,如释一生重负。因此,大家过去对这道残酷刑罚的恐惧与恨,逐渐都转变成了对这新一代执行者之景仰。
这个新执行者本名塔塔·阿秃尔汗,因特殊地位,草原上一般称其为阿秃尔汗大异密。“异密”即草原部落的统帅、首领或侍卫。阿秃尔汗大异密是一个博学的领袖,懂得包括造火药、打伏击、射弩箭、驯烈马、摔跤、机械、伊朗数学、中国针灸、草药与蒙古催眠术等各种知识。他尤其精通波斯长枪、中国双钩与一把火儿罕长柄开山钺,力御十牛。但除非爆发战争,否则他很少,甚至从不使用这些暴力技术。多年以来,他都只是用一种状如枝形吊灯的六棱多叶锯齿折叠刀,为部落名单上需要残肢的人解体。六棱多叶锯齿折叠刀,如六面修长的镜子、六根凶猛的沙漠剑兰、六道倒映草原分裂的伤口。没有人能看清阿秃尔汗大异密在执行残肢时的具体刀法、功力、速度和凶残程度,因那只是一刹那间的小事。多年以来,每个人都只会快乐地迎接他为大家解除“肉体完整的痛苦”。阿秃尔汗仰仗着这门登峰造极的手艺,统治并管理着火儿罕部落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为无数的火儿罕人带来过尊严和运气。这门手艺还有效地抑制住了其他任何部落对火儿罕的进攻。因草原上还有一道格言:武功从不指向没有武功的人。在十三世纪黄金草原火儿罕部落里,自阿秃尔汗统治之后,便再也不存在一个有武功的人。这门手艺还确定了大异密对部落人群所得猎物的分配方式,即每人每天所得之牛羊肉,应与其失去肢体之重量相等。至于器官丧失者,则按其人的一只胳膊之重量来分配。在阿秃尔汗的世纪,完整肉体就像完整记忆一样,被世人公认为是最漫长的耻辱、最啰唆的累赘和最没有底线的悲痛。一度驰名于十三世纪下半叶金帐汗国的《火儿罕扎撒》(法典)认为:“一个人只有去掉身上那些积累着腌臜、腐烂、敏捷的多余部分,变成半个人,三分之二个人,或四分之三个人,才能有效获得生活的幸福、爱情与欢乐。唯残缺是可救赎的。不完整的一仍然是一。”当然,法则尽管简单,阿秃尔汗也有伟大的切割法和举世罕见的诛心术,可执行起来却也颇费周折。
首先,阿秃尔汗说:“执行残肢令须是在清晨卯时,太阳初生之际。”因这时所有人的阳气都会随血液逐渐上升,六棱多叶锯齿折叠刀会随着阳光一起降临,恰如移灯就座,光焰漫流,可照亮被切者全部黑暗的身躯,瞬间令其到达乐的极点。
因此,每日一到凌晨时分,阿秃尔汗的帐篷外就排起了长长的队,挤满了前来等待、争取和期望尽快执行残肢令的火儿罕人。排队长龙从部落河流这一边,绵延到部落群山的另一边。很多人甚至因残肢令上了瘾。如本来去年已被执行过的人,今年又来找阿秃尔汗,希望他再给自己切掉一部分。但阿秃尔汗大异密从不敢违反扎撒的原则:一个人一生只能残肢一次。残肢令可以在火儿罕人童年时,甚至出生时就执行,也可以等到了晚年再执行。无论何时,他都将保证能一刀切割到位,令人一劳永逸,永不再有完整的痛苦。至于是否还有残留的烦恼,阿秃尔汗是严禁人们争论的,因那无异于是在怀疑他高超的技术。
不过,这些原则和禁忌,并未引起火儿罕人足够的重视。隔三岔五,总会有人第二次、三次或反复无数次,来找阿秃尔汗补刀。他倒也不处罚这些不懂事的部落庶民,只是微笑着将他们全都乱棒赶出帐篷去。
有的人出来便抱怨道:“阿秃尔汗总说我的胳膊已太短,不能再锯了。可我的胳膊明明还有一大截呢,怎么就不能再锯了?”
有的人则建议道:“阿秃尔汗说我只剩下一只耳朵,不能再切掉另外一只。可这个世界本来没有任何声音,我要两只耳朵有何用呢?扎撒太僵化了,就不能为我们改改吗?”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如上次刺瞎过左眼的,这次争着来要求阿秃尔汗刺瞎右眼。少年时就割掉了舌头的人,人到中年后又来请求阿秃尔汗帮他割掉喉咙。没有膝盖的,渴望再切掉整个的屁股。没有屁股的,又想拿掉脊椎和脖子。如有一个读书很多的火儿罕宗教学博士,本来在三十年前就已被阿秃尔汗凌空飞起锯齿刀,摘掉了两个睾丸。现在此人已年近古稀,竟然又兴高采烈地来排队,请求做第二次阉割。睾丸只有两个,如何能第二次阉割?意外的是,宗教学博士还带来了一大堆古老的、记载着七世纪火儿罕解剖学的突厥文羊皮书《兀黑撒都尔赤问答经》,企图专门向阿秃尔汗证明:人的睾丸其实有三个,两个是外睾,但只负责繁殖和性欲;还有一个内睾,挂在腹腔中,呈圆形,但没有边缘与颜色,谓之“隐睾”,专负责衍生男子卑贱的色情幻想与痛入骨髓的对色情的抱负。他需要阿秃尔汗用他高深的蒙古催眠术、早期草原冥想法和他的折叠锯齿刀并用,才能摘除隐睾,为他解除那与生俱来的无限色欲。博士还对他说:“羊皮书上早已证明,三睾丸皆为人追求的无限之器官。但人只有在局限中才能升华。局限性越大,升华的速度便越快,升华的纯度也越高。无限性则是人的障碍。”
阿秃尔汗自己也是一个渊博的学者,出于对古代知识和羊皮书的尊敬,虽未将博士乱棒打出,却仍未满足他的要求。因升华或堕落,在火儿罕部落的扎撒中都被认为是命中注定的。阿秃尔汗认为,残肢令只是一种获取幸福的技术,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但不能依靠残肢令的快感来代替人的命运。
可岁月漫长,人的耐心则短暂。无论阿秃尔汗多么无情,拒绝过多少人(包括男子的威胁和女子的诱惑),大家仍对他那柄六棱多叶锯齿折叠刀的光辉及高超武功带来的快感抱着大希望,并乐此不疲。在火儿罕部落统辖的草原上,只要是苍天覆盖的地方,到处都能看得见行走着的瘸子、独臂人、断指者、无唇人、无牙人、无鼻人、秃顶、没有乳房的女子、无头彪形大汉、无脸美人、聋子少女以及各种类型的哑巴、盲人或阉人等,有些人肚子上有一个肉窟窿,有些人的肉窟窿则在头顶、两肋或大腿上。窟窿都是漆黑的,不少人甚至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哪一部分。但这些残酷图景只能令外人感到不解,并不能影响所有火儿罕人对获得残缺肢体的狂喜。天残地缺,人与自然也该是一样的。这处罚是一种神圣的隐私,是亚细亚的苍天赠予一个部落的最奇特的礼物。火儿罕人坚信,唯此大异密残肢令才是永保部落太平的密钥。
大家每日早晨,从帐篷一出来,便常常会禁不住互相寒暄道:“怎么样兄弟,今天还要去找阿秃尔汗行残肢令吗?”
“是啊,我准备再去一趟。”另一个说。
“那他要是还不答应你呢?”
“那我就明天再去。明天还不行就后天去。要不等草原下过雨后再去。大不了等过了这个冬天,待遍野开花时我再去。心诚则灵,阿秃尔汗迟早会理解我们的追求。”
这就是火儿罕部落所有人当时的心境、愿望和快乐。大家都懂,在充满残腿断胳膊,闪耀着黄金、骨骸与兵器的草原上,其实只有一件大事。所有事都围绕那件事展开。那件事所有人都经历过,并为它付出过完整的肉体与痛苦记忆。那件事一切忽必烈明白,一切大异密明白,即使草原上无边无际的乌鸦、狼群和熊罴也都明白。只是多年以来,因阿秃尔汗的绝世武功,大家宁愿默默接受他六棱多叶锯齿刀带来的狂喜,也从不想提及那件事。为了尽量忘掉那件事,大家便都把精神放到了残肢令的狂喜上。世界本没有真正的完整性。因完整的一反而不是一。可惜,火儿罕人的特殊嗜好,后来连同他们的历史一起被抹掉了。好在大家都记得,当年所有人都深深地爱上过阿秃尔汗大异密,爱上过残肢令所带来的狂喜,爱上过那种崇高而酥麻的撕裂感,爱上过他秘密的尖刃刺入金色皮肤的绝对美。那些被遗弃在草莽中的残肢、骨渣、器官与肥肉,后来曾被集中起来,在河边垒成了一座巨大的残肢冢。每年夏至之前一日,部落里的人都会到残肢冢边祭祀,为这块狂野的戈壁变成喜悦的丛林而祈祷,为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无用的身体而赞颂。众心皆服大异密。为此,很多人还曾要求阿秃尔汗能为自己,甚至为自己的孩子们来行斩首。故而残肢令下,因断头而得大快乐者,历代也不在少数。阿秃尔汗也因有此手艺,得以守护了火儿罕部落的幸福与安全许多年。据草原长者口述,阿秃尔汗最终是在一个没有星辰的夏夜去世的。无人知道他当时是否已沦于衰落、愧疚或是病痛。因整个部落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完整的身体。他去世前,是自己砍掉了自己的头。这在任何一代大异密中,哪怕在任何武士、亡命徒或野蛮人中,技术上都是极难做到的。锯齿折叠刀凌空一转,他的头准确地掉进了事先预备好的一只波斯鱼纹陶盆里。人头没有血。人头的脸上绽放着无比幸福的、类似草原秃鹫在交配时才有的激动与狂喜。他的头掉下后,身躯则走出了帐篷外,一直往火儿罕部落外的山林走去。有人看见一头棕熊前来迎接他的残躯,并将残躯拖走。没有人知道他的残躯最后去了哪里。大家只好将他的头埋在河边,与所有其他人的残肢埋在一起。阿秃尔汗去世三年后,成吉思汗征服并收编了火儿罕部落。为了安顿与欺骗人心,他杀掉了上百个火儿罕博士,烧掉了他们记载有塔塔·阿秃尔汗武功、法术、奥秘与残肢令奇迹的羊皮书。成吉思汗还让人从河边残肢冢里,将阿秃尔汗大异密的头挖出来,又让一只自己饲养的秃鹫叼到山中,给群鹫分食。他这样做,是为了彻底抹掉这个大异密的存在及一切有关部落统治的纪事。故到了十四世纪初,当那个波斯人、史学家、御医兼蒙古帝国伊利汗国宰相拉施特被腰斩之前,在其伟大的著作《史集》第一卷第二编里,对这个部落领袖的记载也只剩下零星一句,全文如下:火儿罕部落(Qūrqān)
以前,(当)成吉思汗与泰亦赤兀惕部落作战,他征集军队时,这个部落归附了成吉思汗。有关他们的纪事,见于本纪中。但我们不知道,当时和现在这个部落中有谁是大异密。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