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
——或“修恋记”
世间有太多凌乱镜花,令静若止水的凤凰也善恶莫辨,唯有哀怨。
记得上元灯节过后不久,残留的素食会成员们还在围炉夜话,吃着“汤圆”,豫州警方便破门而入了。搜查者们从逃亡失踪的耀县“素食会”总会长卓秀纶及其众多姘头同居过的别墅中,共搜出了大约五箱女装、一箱童装和堆满在床下与储物间的数不清的现金、避孕套、胸衣、吊带丝袜、戒指、项链与胭脂等女性用品。最让人意外的,是在这幢拥有几千个素食门徒、说起话来神秘诡异的嫌疑犯素庐巨宅中,竟没有任何涉及暴力的器具。无论是枪支、匕首、绳索或棍棒等,一概皆无。
在卓秀纶每日用餐的圆形宴会厅及厨房内,甚至连一把菜刀或小水果刀都找不到。炉灶也很干净。整个橱柜的料理架上,只放着一瓶盐,以及一瓶芝麻油。
“难道他不做饭,不切肉吗?”有人曾问涉案的女子蒋凤凰。
“不知道。我只看见他吃所有的菜时,都是用手撕。”她说。
所谓“素食会”全称为“东雪山部耶输陀罗素食会”。这个会是何时在耀县出现的?也不得而知。反正在耀县,几乎人人都曾是会员。
蒋凤凰入素食会已有三年多了。在城里大学念完书后,她因失恋回到了家乡。那时大家都称卓秀纶为“素王”,于是她便也跟着这么叫。因在耀县,连田间那些不识字的匹夫匹妇对卓秀纶都很敬服,从不直呼其名。只有入会之后,才能改口叫“卓师”。县志上有记载:在民国时的豫州乡村,不少老人或病人因故不能下田,或无事可做时,都爱去寺院、道观、尼姑庵或者土地庙之类,加入某个信团。土改以后,很多僧侣道士尼姑都被还了俗,庙、观与庵也都少了。但是一代又一代往下传承的吃素的习惯,始终具有影响力。
走遍耀县方圆数十里地,找不到一家杀猪场,更没人养鸡鸭牛羊。
但到了前些年,市场上卖肉的却多起来了。肉贩子大多并非本地人。
在蒋凤凰眼里,过去在大学时的恋人们也都很聪颖博学,但要和“卓师”相比,则都不堪入目。素王的面相,真可谓玉树临风,龙章凤姿,目光也如球形闪电,让人不敢正视。蒋凤凰幼年时,就知道他是家乡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在素食会的办公室里,即便像蒋凤凰这样见过些世面的女大学生,也都不敢轻易和素王说话。当着素王的面,无论向导问她什么,她都默默地点点头。“你想入会吗?”她点点头。“你能坚持吃素吗?”她点点头。“你愿意住在这里,和其他姐妹们一起修炼吗?”她点点头。她只是每答一句,便偷偷地看一眼坐在屋里的素王,像是在看一棵遥远的树。
最初,想要与素王共进晚餐,是非常奢侈的事。
在素食会里,如果哪个姑娘一开始就有类似的念头,便会被“荇菜师”乃至其他人嘲笑为起了妄念。荇菜师,是素食会里专门替素王安排每日食宿的人,一般为男子,具有仅次于素王的权威。据荇菜师解释:想与素王共进晚餐,都需要修行素食一年以上,待过去身上吃肉时残存的腥味都消散干净了,才能有这样的方便。
“可我已经吃素一年了呀。”蒋凤凰说。
“你虽然已经一年,但肉食时期的种子,还残存在你的血液、细胞乃至骨髓中。这些东西使你依旧有所心浮气躁,所以暂时还不行。”荇菜师告诉她。
“那啥时候才行?”
“这说不好。首先要看你的造化,其次也要看卓师的意思。”
“卓师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看会长的心情嘛。他老人家发话说叫谁去,谁才能去。你别忘了,咱们会光是在耀县就有好几千号人呢。男男女女,等着跟素王吃饭的多了去了。”
“跟卓师吃饭,到底有什么好处呀?”蒋凤凰想了想,又怯声怯气地问荇菜师。
“好处?”荇菜师笑道,“岂止是好处?我问你,吃素是为何?”
“当然是为了修炼,为了行善,为了……”蒋凤凰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
“那都是小道。从根本上说,吃素首先是为了让你能照见自己。”
“照见自己?”
“对。你觉得你照见过自己吗?”
“我不知。”
“你从未照见过自己。”
“哦。”
“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因为昏聩嘛。”
“昏聩?”
“对。你看,几乎所有吃肉的动物,都是四足朝地,横身爬行。这样,血气和血液便每天冲入它们的脑髓里,让它们昏昧无明,无法像我们直立行走着的人那样清醒。所以四足朝地横身爬行的动物,永远也不会有人的语言和智慧。按此推理,在人这个看似高一等的动物种群中,大凡吃肉者,也是每天被各种血气与荤腥冲击着脑髓,让他或她,对一切现象都茫然不明,精神如爬行。就好像照镜子时镜子上有一团雾气,看不清自己。这就是昏聩。”
“是这样啊。”
“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叫荇菜师吗?”
“不知道。还真的一直想问您呢。”
“荇菜就是驴蹄小莲叶,这个你是知道的。诗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在会里,哪怕如修到我这样境界的,也只能算是还在辗转反侧,还在徘徊。就像水面漂泊的浮萍,还谈不上通透。可是,就连我也很少有机会与卓师一起吃饭,更何况你们这样的新入会者。吃素不仅要有耐心,还得有谦卑之心呀。”
说着,他递给蒋凤凰一颗白色的太素丸。
这是蒋凤凰第一次被会内修为高的前辈训导。她常常认真思忖荇菜师的话。因一入会时她便听姐妹们说了,荇菜师是从小就不吃肉的,只吃太素丸。他浑身没有一点肉食者的腥膻之气,对各类蔬菜膳食,也异常地精通。他对所有会员从无一点戾气,一视同仁。既然他都这样说,必然是有道理的吧。她将那太素丸接过来,一口吞下。
蒋凤凰早就知道,素食会一直都在制造这种叫“太素丸”的方便食品,并大量推广。按照荇菜师的说法,“太素丸”这个名字,本是素王从《列子》里引来的,即所谓:“太素,质之始也。”另如元人张善渊也在《雷霆玄论·万法通论》中有云:“太素者,太始变而成形,形而有质,而未成体,是曰太素。”据说,太素丸是素王卓秀纶家的祖传秘方,即用耀县土产的白萝卜、油菜、莴笋、睡莲、地瓜、苜蓿、芥菜等,拌以少量的盐制成。经常吃太素丸,在精神上便可突飞猛进,速度之快,相当于不吃者的七八倍。太素丸的模样是圆形,如江南人家的汤圆大小,直径在三公分左右。只需清水,上火煮十分钟便可食用。因里面有盐,吃时连酱油都不必蘸。若冷却了,还可作为出门的干粮随身携带,随拿随吃。
每年到了制太素丸的季节,耀县的素食者就会举行集体仪式。大家先把所有需用的菜蔬剁成碎末,铺满在空坝子上,然后外三层、里三层地围成圆圈静坐,等待素王来点光。所谓点光,即太素丸快到成品并最后搓圆之时,需用一滴秘水来提香。到时,卓师便会穿着一身黑衣出现。他走在门徒、姐妹们和芳香四溢的田间,走向静坐者的圆圈中心。他会从袖子里拿出一瓶叫作“雪山子午汤”的液体,走一步,洒三滴,一点点地将汤汁倒进那些剁碎的蔬菜碎末里。这也是所有会员能同时看见卓师的日子。
雪山子午汤又是用什么所制的?无人得知。
总之,如荇菜师所说:“只有点过光的太素丸,才会有奇特的修炼效果。那不仅仅是为了提香,主要还是为了给会员的灵魂本质提纯。”
十多年前,太素丸因味道带着野生菜蔬的奇美,润滑清新,香透肝肠,很快便在耀县乃至附近的州县都流传开来。在蒋凤凰入会之前的很多年,素食会便经常收到雪片一样飞来的订单。千禧年之后,素食会的管理者们也渐渐都成了耀县的富人。在几个荇菜师和素王的策划下,耀县还成立了“雪山素食公司”以及遍布周围各乡镇的二三十家子公司,每一家子公司下属还有素食加工厂、素食店、素食餐厅、素食烹饪学校、素食旅行体验班、素食分会等。公司开始出版过一本关于素食养生的刊物,名曰《素王》。后来有读者反映说,这个词本来是指孔子,如唐人刘沧所谓“三千子弟标青史,万代先生号素王”。可孔子是吃肉的,似乎不太妥,于是便停刊了。然后他们又发行了叫“素食行”的录像带、磁带、光碟与教材;后来成立了“耀县素食会网站”,还制作了各种关于素食的视频在网上传播。太素丸也从最初的一种绿色,变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等九种,其中原料,几乎囊括了所有蔬菜水果的种类。当然,味道仍然只是用盐,以及用雪山子午汤点光。为了扩大影响,会里的各级骨干也多了起来,由低到高,总数大致如下:
豫州一带的会员(总数17085人)
网站登录会员(总数2157689人)
入门向导(604人,分散于耀县各乡镇)
向导(137人,集中在耀县与公司内部)
指引(81人,公司职员)
清净师(64人,兼公司管理员)
断肠师(48人,负责培训会员的素食生活)
断念师(24人,负责训导会员的精神生活)
门尊(12人,负责处理因素食引发的纠纷)
药师(12人,负责医治因素食引发的疾病)
闭关监督员(8人,兼生产部主任)
行脚监督员(8人,兼营销部主管)
小荇菜师(7人,兼子公司经理)
大荇菜师(3人,兼公司经理)
总荇菜师(1人,兼任副会长)
膳师(6人,仅为会长个人提供饮食)
一级管一级,如金字塔垂直管理,最后一级即会长卓秀纶,也称“修炼师。”
为了吸引更多的人行善,卓秀纶还特意在耀县附近的野山上,盖了一座面积大约二千平方米的有传统徽派建筑风格的大楼,作为“东雪山部耶输陀罗素食会”的总部。大楼前修有两三座牌楼,楼后有池塘、假山与草地;养着不少麋鹿、藏獒与丹顶鹤。每年他都会请一些人来这池塘里放生。当然,放生的鱼鳖,须直接从素食会购买才行。楼是木质结构,雕梁画栋,环绕的长廊如曼陀罗图迷宫般,让人眩晕。在耀县,匹夫匹妇都管这座一般人不能进去的楼叫“素庐”。不过从2008年开始,人们便很少见到素王。有人说他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懒得走动。他似乎终日锁在素庐里,从不出门。
作为对素食修炼者的鼓励,卓秀纶曾宣布:每周一次,他会与一名学员或有一定成就的素食主义者共进晚餐,修炼素食,并解决任何他们在吃素后遇到的疑惑与症状,给予他们一种独特的、唯有素王才有的能量。
从此,与卓师进餐,便成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
而每个与他进过餐的人,出来后也都会感叹:“卓师太美了。能与他一起说话和一起吃饭,那真是难得的修炼呀。”
自从荇菜师跟自己谈过话后,蒋凤凰便更是静下心来,一餐又一餐地慢慢吃素,等待着与素王的共进晚餐的时刻。在这之前,她决心一定要彻底根除自己身上的腥膻之气。她毕竟刚入会才一年。在光阴流逝的日子里,当她最初见到市场上有肉卖时,还带几分食欲。到后来,哪怕见到路边田间有猪在跑,她也都觉得恶心了。
*
每个吃过太素丸的人都有迷惑与昏聩时期:有人是不断呕吐,有人是身上长斑,有人终日神情恍惚,有人便秘或记忆力衰退;更有甚者,会出现失明、耳聋或者阳痿等症状。在耀县的几千人中,也发生过某素食者不堪忍受幻觉的折磨,跳楼自杀的事,但毕竟是少数。据说他们一旦得到卓师的召见,便立刻会恢复清醒。而蒋凤凰在食用太素丸的一年中,出现的症状则是不断地做同样一个奇怪的噩梦。
不知是否与那位荇菜师对她说过的“横身爬行的动物”之言有关,蒋凤凰每到深夜丑时之后,便会梦到一位可怕的“元人”在山顶闪现。
称其元人,是因在梦里,总有个声音在空中向她喊:“蒋凤凰,你看,那就是元人。”蒋凤凰便顺着声音抬头往山上去看。她看见一团庞然大物,不知是什么,站在山巅上发出凶猛的吼叫。他像是个披头散发的怪物,嘴角垂涎,浑身长满猩红的长毛,大如一座小山。那元人吼叫够了,便会从山顶跑下来,像一团着了火的滚木礌石般,压向蒋凤凰。
元人走得近了,能看见他脸上还长着一对闪光的獠牙,眼球突兀,鬓角、下巴乃至脖子上全是斑斓的虬髯。
元人只有头顶是光溜溜的,如一枚愤怒的鸡蛋。
这莫名的怪物一扑到蒋凤凰身上,便张开黑暗的大嘴,发出熏天恶臭,并朝着她的乳房和脖子一阵乱咬,让她惊叫一声,猛地醒过来。睁眼看时,床前四周,其实一派寂静。唯有她的内衣已湿透,满头大汗淋漓。有时,她的下身还会流出一些液体,被窝里湿漉漉的。关于此梦,蒋凤凰咨询了很多人,从耀县里普通的占梦师,到会里的向导、指引、断念师、门尊、药师和大小荇菜师等。但没有一个人能向她做出什么明确解释。为此,蒋凤凰经常一连几夜都不敢入睡。
“元人?是不是你听错了,猿人吧?”有人问她。
“不,就是元人。梦里还可以看见这两个字,就刻在那山的峭壁上。”她肯定地答。即便在白日里,只要她一想起那梦境,也会吓得浑身肉麻。
*
五月的一个阴雨天,一位小荇菜师,来告知独自在家静坐已有好几个月的蒋凤凰:卓师今晚可与她共进晚餐了。这对她而言,真是太大的欢喜和意外。
当黄昏时分,山雨欲降,她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素庐。
穿过草地与假山遮阴的林间小径,蒋凤凰跟着带路的小荇菜师,亦步亦趋,向卓秀纶所在的圆形宴会厅走去。路过一段小桥时,她看见池塘中有几十尾肥肥的锦鲤在游。锦鲤的队伍蔓延在幽深的睡莲与浮萍之间,显得很有气势。就仿佛是很多年前,在大街上,在城市的晚霞中那拿着烟花和喇叭的人群在游行示威。此刻,一位年龄不大的门尊正蹲在池塘边,拿着一筐子又圆又白的碱面馒头在喂它们。馒头被门尊一点点掐下来,扔进水里。锦鲤们便疯狂地蜂拥而至,刚才保持的整齐队形全撇下不管了。那水面漾起的涟漪、泡沫和因争抢碎馒头扬起的激烈浪花,令蒋凤凰紧张的心仿佛有了一些放松。
原本寂静寥廓的素庐,仿佛也因锦鲤争食的水声有了一点生气。
她还闻着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这味道似曾相识,一时又不知是什么。
他们穿过一扇从未见过屏风,绕过了三条走廊,才最终来到宴会厅。远远的,她便看见素王席地而坐。地上放着十来张清凉的蒲团,还坐着另外几个荇菜师。
蒋凤凰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卓秀纶。他虽年逾半百,却依然如过去那般俊秀。看见她来了,卓秀纶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因笑容泛起的皱纹,似乎比想象的多。但他的肤色依然是那么光润。不时地,蒋凤凰觉得那肤色简直比女人的还好。
“来了,请坐。”他淡淡地说,手里拿着一串琥珀色的老蜜蜡念珠。
“卓师您好。”蒋凤凰脸红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
“你就是蒋凤凰?”
“嗯。”
“这是你的本名?”
“对,是我娘取的。”
“哦,凤凰,很好。”
卓秀纶笑道,与此同时挥了挥手。在他的手势下,屋内其他几个荇菜师,仿佛刚才是有什么事在谈,现在则如约好似的,向会长鞠了一躬,便都退出去了。
待坐下来后,膳师为他们端来了当天晚宴的菜肴。令蒋凤凰惊讶是,除了几盘素食和太素丸之外,素王的餐桌前还摆着一条清蒸鱼,以及一瓶酒。
刚才在池塘外闻到的气味,便是这鱼发出来的。蒋凤凰忽然觉得有些反胃,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她用手微微掩住了鼻子。
“你也许很奇怪吧?”卓秀纶说,“怎么我会吃鱼?”
“这……真的是您在吃?”蒋凤凰惊讶地问。
“是我。你也可以吃。”
“咱们不是素食会吗,怎么?”
“谁说鱼不是素的?”
“鱼,怎么会是素的?”
“这就是你们需要开导的地方。一般的吃素者眼中,总是有肉,这也是肉,那也是肉,正所谓肉眼凡胎,无非肉欲。在我眼里,则全都是菜,猪也是菜,牛也是菜,鱼也是菜,荤腥无不是好菜,此所谓太素。”
“您的话,我不太懂。”
“慢慢会懂的。”
卓秀纶见蒋凤凰有些惶恐,便沉默了一阵。他先吃了一口鱼,又拿起身边的碧绿如森林的生蔬菜叶,一片一片,慢慢地撕着吃起来。他撕菜叶的动作很优雅,眯缝起眼睛,似乎在仔细呼吸蔬菜的甘美芬芳。从一开始,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息,便让蒋凤凰处于不能自已的矜持与情不自禁中。
蒋凤凰始终不敢主动说话,卓秀纶只好又开了口。
“听荇菜师们说,你经常做一个什么……元人的噩梦?”
“嗯,是啊。那个梦是这样的……”蒋凤凰想重新讲述一遍。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也不算什么怪事。你这种现象不过就是‘他空见’而已。”
“他空见?”
“‘他空见’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这是藏密觉囊派(Jo-nang-pa)的见解。觉囊派认为:事物都有一种真实的本性,不能说是性空。由于人有虚妄分别之心,所以才会出现性空。本性是我,虚妄是他,故性空只能是他空,而不是自空。照此推理,一切语言与行为都只能叫作‘他空见’。我们素食会全称不是‘东雪山部耶输陀罗素食会’吗?这是民国一位喇嘛在我们耀县行脚时创立的。耶输陀罗就是佛妻Yasodhara,她与太子时代的悉达多生过一个儿子罗睺罗。如果你认为,佛既然是反世俗婚姻的,怎么也曾结过婚呢?那么你就完全错了。因为你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分别心,就像你觉得只有蔬菜才是素食一样。这就是‘他空见’。”
卓秀纶说着,继续用手撕着菜叶吃。时不时地吃一口鱼,又喝上一口酒。而他的话蒋凤凰听得一头雾水。
“可我,只是不知怎么才能睡得踏实。”
“你这个大学生,知道‘烟士披里纯’吗?”酒过三巡的卓师忽然笑起来。
“什么?烟士……?”蒋凤凰一时被他笑懵了。
“真是一问三不知。烟士披里纯,我看你们缺的大约就是这个。你还是个女人,离进入雌雄一体、荤素不分的化境,实在还有很远。因为你心里总是在担心什么吧。也许你在怀疑我?”
“我从未怀疑过卓师。”
“那就算你不相信我能给你能量?”
“不是。我是修素食时间还太短,很多东西不明白。”
“没有关系,今夜有我与你的‘修恋’,一切疑惑便都将烟消云散。”
“什么?”
“修恋。恋就是炼,不要有分别心。每个人来,我都一视同仁,哪怕他是男子。”
卓秀纶一边说着,脱去了他的上衣,同时忽然抓住了蒋凤凰惊慌的手。
自从与初恋的人分手之后,蒋凤凰便从未再看见过让她心动的异性肉体。而卓秀纶身上的皮肤,犹如细腻的绸缎,透明、白皙、光滑,且紧绷得像一面鼓皮,几乎能照见她的容貌来。不知是自幼吃素,还是饮食搭配得太好,卓秀纶身上或腋下还散发着淡淡的异香,这种异香裹挟着晚宴的酒味,让蒋凤凰既想呼吸,又感到有些窒息。她几乎还没来得及看清卓秀纶裸露的下身,便被强行拉进了他的怀里。也不知为什么,她几乎懒得反抗。也许是从不想反抗吧。她等这一天等得有些太久了。仿佛她当初加入素食会的初衷,不过就是为了能与这个自幼倾慕的素王亲昵。
当修炼师卓秀纶用他美妙的手,如撕菜叶一般,撕开蒋凤凰的内衣时,她脑中再次浮现出锦鲤们争食的浪花和涟漪。她迎接他的嘴唇时,也像是一尾扑向馒头的锦鲤。
至于卓秀纶在交欢时带给她的感受,或因太快乐、太激烈、太疯狂,俨如被一层层巨浪不断地打翻在地,让她铭心刻骨,又几乎完全想不起来。
一个月后,在豫州市的图书馆里,蒋凤凰才终于查到了“烟士披里纯”的出处。这个词本出自梁启超在1901年出版的《饮冰室自由书》中的同名文章。文章开头便说:
西儒哈弥儿顿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谅哉言乎!而此心又有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若是者,我自忘其为我,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烟士披里纯”者,发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刹那顷,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皆起于此一刹那顷,为此“烟士披里纯”之所鼓动。
她继续往下读,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个词的本义。原来卓秀纶是想告诉她,梦里的一切都来自“烟士披里纯”,即灵感。人有了灵感,便不再有恐惧。如梁任公云:
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Woman is weak,but mother is strong)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之中,虎狼吼咻,魍魉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盖至诚者,人之真面目而通于神明者也。当生死呼吸之顷,弱者忽强,愚者忽智,无用者忽而有用;失火之家,其主妇运千钧之笥,若拾芥然;法国奇女若安,以眇眇一田舍青春之弱质,而能退英国十万之大军;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
可这些与卓秀纶的所谓“修恋”又有何关系?难道卓秀纶向她表示的恋情,或者与她发生的床笫之欢,只是一种对“灵感”的实践吗?她始终也想不明白。只是那夜之后,她对素王卓秀纶的情感,已从最初的膜拜转为了某种平常的依赖感。尽管在后来的日子里。卓秀纶允许她每过一月,可以去素庐里与他吃一顿晚宴。她也知道,传闻卓秀纶几乎对会里的所有颇具姿色的女子,都有过“修恋”行为。有些是已婚妇女,有些还是少女或童女。按照后来警方的调查与公布的数字:“耀县嫌疑犯卓秀纶在经营素食会期间,诱奸或强奸共七百四十三名妇女或幼女,并涉嫌故意伤害罪、食品安全罪和诈骗罪。”
但蒋凤凰并不介意这些。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再寂寞。
因她有了一个可思念之人。思念便是她的“烟士披里纯”,令她无畏。
春天,耀县附近州县的素食公司,几乎一夜之间,全都被搜查了。因为有人揭发太素丸中含有违禁品,而且还有肉食。人们在地下室里,还发现几大箱子卓秀纶点光时所用的“雪山子午汤”,经检验后发现,那不过就是一般的小磨芝麻香油而已。一时间,整个素食会天翻地覆,成了耀县人的众矢之的。所有的向导、指引、门尊、监督员和荇菜师都被拘留审查了。会员们纷纷退会。而卓秀纶则在警方破门之前,便已秘密消失在耀县的野山里。有人说他是去了豫州,有人说是跑到终南山躲起来隐修了,成为秘密的“元人”;还有人则说他已逃出国去避难了。至今,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警方要求被欺骗、诱奸或参与过制造太素丸的人,能主动站出来揭发卓秀纶。蒋凤凰是唯一一个躲着不见人的女子。自卓秀纶失踪后,她吃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对什么都不再关心。她感到五脏六腑中血流奔腾,子宫中有欲望激荡,也有婴儿的呼喊。三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去找一个男子结婚,过相夫教子那种庸俗生活的冲动。
而且,她再也没有梦到过“元人”。她白日在田间劳作,深夜便坐在灯前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想:这孩子的皮肤也会像他那样静美吗?
秋雨袭来后,怀着卓秀纶骨肉的蒋凤凰,开始了吃肉。
201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