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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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山(1)

在我们那儿,大人管最小的孩子叫老小,所以,我管小姨叫老姨,管他就叫老姨夫。

在结婚之前,老姨对我这个叫法很不满,说给叫老了。她让我叫她小姨,我一叫老姨,她就偷偷地掐我脖颈子,揪得咯噔咯噔响,两三下,就一片的青紫,说是给我去去火。

我姥爷和我姥姥是后到一起的,俩人一共四个孩子,都是女孩。我大姨和我妈是姥爷带过来的。1940年,热河老家闹饥荒,姥爷一家往草绿的地方走,捡着啥是啥,吃老天爷的。我第一个姥姥是饿死在道上的,姥爷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四岁的我妈,一只手牵着七岁的我大姨,一只手拄着一根柏树做的棍子,从河北走到了黑龙江。

我第二个姥姥,是姥爷在黑龙江认识的。她是一家三口从山东菏泽出来,走到黑龙江的时候,就剩下她和我三姨了。

老姨就是四姨,是我姥爷和第二个姥姥生的,比我三姨小十二岁,差了一轮。

在东北,老小受宠,加上和三个姐姐年岁差得太多,姐姐们都把她当女儿。在我们那儿,我老姨是一个名人,都知道纺织厂印染车间有一个大姑娘,能处对象,处过的对象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可处一个黄一个,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人长得俊,高鼻梁,大眼睛,腰是腰,条是条。附近的钢厂、化工厂一帮坏小子,有时候会在道上截她,吹口哨,塞纸条啥的。严重的时候,三个姐姐轮流护送着上下班。

关于我老姨结婚之前的事儿,属于说出开头就知道结尾那种,特没意思。处的十几个对象里,有厂长的儿子,车间主任的儿子,电厂的技术员,厂办学校的老师,都是别人主动追的她,也都是别人主动甩的她。只有她们厂的技术员是她主动的,可刚好没几天,技术员就收到哈工大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富拉尔基。走之前,让我老姨等他,说一毕业就回来结婚。头一年,俩人一星期一封信。第二年,就两个多星期一封信了,说是学习太忙。我老姨去学校找过他,发现确实是忙,除了课程,还忙学生会的事。

我老姨晕车,坐火车都晕,从富拉尔基坐到哈尔滨,苦胆都快吐出来了。那次见面之后,两人还靠书信来往,保持一个月一封的样子。最近老姨再写信、寄钱都被退回来了,信封上盖了查无此人的蓝戳。算起来,那人也该毕业了。

我老姨夫姓房,家在富拉尔基的东郊,是菜农户口。老姨说他长得像豆杵子,不仅仅是个儿矮,脱了鞋跟我老姨一边高,应该也就是一米六五,还长了一双我老姨讨厌的小眼睛。但没办法,在和我老姨夫结婚之前,我老姨这岁数,加上处了十几个对象的纪录,给了上门提亲的人无限的勇气和信心,都敢把劳改释放的、死了媳妇的拿出来给她看了。摊开在桌上,扒拉又扒拉,拣了又拣,我老姨夫是这里边条件最好的。

结婚之前,我姥爷就不大喜欢这个老姑爷,除了听说他前几年总和人打仗以外,也烦他没事就哼哼唧唧地唱歌,男愁唱,女愁哭,压运势。我妈也不喜欢,说一个男的太能说,命薄。家里就我三姨喜欢他,说我老姨夫脑袋好使,转得快,没准将来就能出息。

虽说是我得叫他老姨夫,可我俩只差了十岁,他结婚那年,我十三,他二十三,我老姨比他大三岁,二十六了。他们俩是秋天结的婚,结在了我姥姥家。

结婚那天,学校的试验田收向日葵,规定不许请假。我放学,直接回到姥姥家,亲友都已经散了。我看见老姨穿了一身的红,眼睛也红红的,和我妈挤在当作新房的里屋,在偷偷地说话。

我老姨夫穿了一套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老高,用发胶定了型,上面还粘了亮片。拎着笤帚,站在外屋一地的瓜子皮和糖纸中间,好像正要清扫。看见我进来,龇牙笑了下,领我到厨房,掀开锅盖,原来偷偷地给我留了四喜丸子。

我和我妈说过这事,我妈说他“还挺有眼力见儿”。

结婚后,头半年还没看出什么。早上,俩人一起出门,老姨夫往左走,就侍弄郊区那片菜地。老姨往右走,去纺织厂上班。晚上,老姨下班,老姨夫已经做好了饭。吃完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了。半年后,蔬菜熟了一季,等新菜长出来的间隙,菜地没啥活儿了,老姨夫待在家里的时候就多了,我在姥姥家遇到老姨的时候也随着多了。

老姨夫左脸上有一道疤,平时看不大出来,喝了酒或者一冷一热,那块疤就会浮上来,像一个毛毛虫,腿脚昂扬,气势汹汹。老姨说,有一次下班回家,一推门,看见他坐在那儿喝茶,捧着一个玻璃杯,一半是茶叶,一半是水。抬头看她,怔怔的不说话,觉得一股寒气,兜头浇了下来。

我老姨夫不笑的时候,像一个土匪,笑的时候,像一个弥勒佛,所以,好像他一个人长了两副面孔。老姨有点怕他,尤其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一睁眼,阴森森的,心里就一激灵。她说我老姨夫太怪了,不抽烟,但兜里总是揣着两盒烟,一盒好的,是良友,一盒次的,是羚羊。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先掏出烟,放在桌上,再脱衣服,好像烟也是他的一件衣服。

我姥爷说过我老姨,结婚还不到半年,就总往家跑,也不怕人家笑话。

和原来比,那几年,富拉尔基不算太平。说是齐齐哈尔的一个区,可距离齐齐哈尔市中心将近四十公里,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城镇。最开始的时候,富拉尔基只有一家军工企业,生产军用物资,有点保密单位的意思。黑化、电厂、钢厂,是后来才有的事儿,属于军工企业的配套企业。富拉尔基纺织厂是周总理提议建立的,纺织厂多是女工,解决了重工企业男工的婚配问题。随着大烟囱越来越多,人口也跟着稠密了起来。每家厂子都有自己的食堂、商店、医院、幼儿园,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在一个院子里就都能完成了。

前几年,大伙工资上下也差不到哪去,人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富拉尔基治安好,厂子的保卫科,一天天除了抽烟、喝茶,就是打盹、扯老婆舌,闲出屁来。最近两三年,保卫科成了厂里最忙的了。富拉尔基有些厂子效益不好,已经开不出工资了。有的厂子还开工资,可也只能开一半。有的厂子开始陆续下岗,家属区里也开始丢东西。刚开始丢的也就是门口的秋白菜、窗户下边的大葱什么的,后来就有丢自行车的,入室盗窃这种事也出现了。

就连我家的气氛也跟着变得凝重,晚上吃饭的时候,爸妈聊天。我爸说:“早晚的事儿,她那样的,指定跑不了。”

我问:“咋了,谁跑不了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吃你的饭,不好好学习,你也得下岗,到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我爸说:“你得好好和你那老妹子唠唠,结婚了,就收收心吧,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工人有啥不好的?工人阶级可是我国的领导阶级。再整天琢磨那些歪门邪道,连工人她都当不成了。”

我妈说:“这下有了,也不能打啊,扑奔来的,毕竟一条命。多大的心啊还不收心!”

我爸接着说:“以前处了那么多的对象,人家不都跟她黄了嘛,谁看不出她那点小主意啊。他老姨夫虽说是个菜农,咋也比那些不务正业的强点,结婚了,还总往娘家跑,也不怪你老妹夫半宿半夜地出去瞎转悠,让人家说三道四的。有了孩子,也算好事,就都消停点,好好过日子吧。”

和我爸预料的差不多,在我老姨显怀的时候,接到了纺织厂的下岗通知。我不知道老姨和老姨夫什么反应,反正我妈在家是哭了好几场。我妈是我们厂办小学的语文老师,平时说话也挺讲究,就是称呼我老姨夫的时候不讲究,“你老姨没工作了,你老姨夫那个穷命鬼,就种那点菜,怎么养活他们娘俩啊。”“孩子还没生,当妈的饭碗子就没了。”

我爸坐在一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不说话。

最近这一年,富拉尔基出现了刨锛的。说是从沈阳那边过来的一伙人,专门挑背静地方下手。富拉尔基真的有几个人在下班路上,让人在后脑勺上来一刨锛,抢了钱包。有的被刨得满脑袋是血,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这还算好的,有更倒霉的,让人刨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生不知,死不知,就那么昏迷着。还有人说在沈阳,有当场给锛死的。

富拉尔基人心惶惶,我们每天放学,老师都叮嘱:“放学就回家,别瞎跑。”

派出所、保卫科彻底忙起来了,重点排查外来人员、下岗职工和没有正式工作的社会闲散人员。排查来排查去,还排查到我老姨夫头上。有人看见他,连着好几天,半夜不睡觉,在外边转悠,形迹非常可疑。两个警察问了老半天,在本子上一一记下,还叫他按了手印。据说,我老姨夫那天说话挺冲,说:“怀疑我,就抓我得了呗,你们费这事儿干啥。”

我姥爷心疼老丫头,一方面是下岗,没了工作;一方面是惦记着我老姨大着肚子,还住在人家的冷山房里。原来就在家里总叨咕:“老小这命啊。”这次老姨夫被派出所找上门,更刺激了他,拿出当年闯关东的那股狠劲儿,命令我老姨夫,把租的偏厦子退了,搬回来住。“能省点是点,一年房钱,能给孩子买多少槽子糕。”

话虽是这么说,老姨夫在我姥姥家也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别的不说,我姥爷整天阴沉着脸,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我妈一回去也耷拉着个脸,一色儿用下巴和他说话。见面了,抬抬下巴;走了,再抬抬下巴。

要我说,我妈对我老姨夫他媳妇是真好,我都怀疑她才是我老姨的妈。自从老姨搬回来,住进结婚前的那个里间之后,我妈就更频繁地回娘家。每次都带点麦乳精、桃罐头什么的,不许我吃,说是给我老姨补身体的。有时候,也带我去,我知道,她是为了回家时,好有个人壮胆。

每次我去,老姨夫就和我没话找话地说话,在这个家里,他也就能在我这儿找到点存在感。他把我当大人,说话都是有商有量的,不像我爸我妈,跟我都是清一色地用祈使句。

回去的路上,我妈总问我:“他和你说啥了?”我简单说还不行,必须一字一句地复述,搞得我再去姥姥家,紧张得跟考试似的,生怕漏掉什么。

就有一次,我说看见老姨夫右手破了,好像是练武练的。我妈问:“为什么?”我说:“我们学校有人打沙袋子,手就那样。”那天,我妈没逼我细说,像有什么急事似的,紧着走,害得我走几步,就得小跑几步。

老姨夫眼睛里有活儿,每次去我姥姥家,他都在干活,修理关不严的门,粘自行车轮胎,给院子铺上红砖。我老姨夫有个毛病,一边干活儿,一边哼歌。他一哼歌,屋里就摔盆子摔碗。屋里一摔盆子摔碗,他就小点声。

自从我老姨夫开始收鸡,家里气氛才有所缓和。我老姨吃上烧鸡的时候多了,我也经常跟着能混到一个鸡腿、两个翅膀之类的。再去姥姥家,碰见老姨夫的时候就相应地少了,每次都说是“下屯收鸡去了”。

有几次碰巧,老姨夫在院子里收拾鸡,我就蹲在一旁看。他是帮富拉尔基的两个烧鸡店收鸡,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两个大筐,附近十里八乡地转悠,专收老母鸡。

每次回来,得杀鸡,煺毛,掏出内脏,用菜刀背把鸡腿敲折,塞进肚子,脖子弯回来,靠在背上。老姨夫干活手脚利索,不糊弄人,收拾得干净,两个烧鸡店都愿意收他的鸡,收完了,可以直接放进炉子里烤,不用再收拾了。我妈说他“赚中间的差价”。

收拾鸡的时候,臭味熏天,我得捏着鼻子和他说话。他倒不在乎,一边烧开水,给鸡煺毛,一边哼歌,“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老姨夫的手好像天生没有知觉,水还开着,就能伸手进去煺毛。手也快,三下五除二就能煺好一只鸡。煺下的鸡毛,摘下的内脏,随手装在一个尼龙丝袋子里。干完活儿,除了水渍,地上啥都没有,干干净净。

我最愿意看老姨夫检查电路,食指直接伸进插座里,听见他嘴里嘶了一声,我就知道有电。要是没动静,就知道是这个插座坏了,就得帮着找螺丝刀子,拧螺丝了。

我老姨说他,干活儿虎了吧唧的。

老姨夫手巧,我看见他腰里挂了一串钥匙,除了钥匙、指甲钳这些东西,最显眼的就是一个用点滴管子编的金鱼,两只鱼眼睛鼓鼓的,红色,尾巴弯曲,好像是一摆一摆地在游泳。

我和他说想要一把《水浒传》里提到的那种戒刀。没几天,再去我姥姥家,他悄悄地告诉我,就藏在了他放自行车的地方,用报纸包着。

戒刀也就半米长短,一整根松木做的,应该是用锛子一点一点抠出大致的形状,用细刨子挨个儿棱面刨,最后用砂纸打。

刀头宽,刀背厚,刀刃薄,刀柄处还系了红布。一挥动,有破风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