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山(2)
我爸也下岗了,和我老姨也就隔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我爸特生气,一个劲儿地叨咕:“我一个市先进工作者和一帮二流子一样了。”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我爸说,厂长答应他,效益好转一点,就请他回来坐镇,机修车间可少不了他这种大拿。可现在他也不得不和我老姨一样,端着一个搪瓷盆子,上面有红色的印字“建厂三十五年”,回家了。盆里装着几副劳保手套,一个喝茶的搪瓷缸子,两套工作服,几把钥匙,一个市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下岗了,自谋了”。那时候,他们管自谋生路,都叫自谋。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酒,以前每天晚上吃饭,他也喝酒,不多,二两半的口杯,也就一杯。那天晚上我爸喝了两杯,还想喝,被我妈抢了酒杯,说“吃饭”。
我妈替他想过,买个摩托拉脚,厂门口卖个盒饭或者是开小卖店等不下十来个事,可我爸觉得自己是一级工,市先进工作者,名字还上过报纸,“不能和那些盲流子一样”。
他和我老姨夫收鸡也是被我妈骂去的,赌气囊塞的,推着原来上下班骑的那辆二八大杠,叮啷咣当地往外走。以前,每次有我老姨夫在的场合,我爸都穿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工作服右胸口那儿印了蓝色的“富钢”字样,工作服好像是他的铠甲。自从下岗后,他再也不穿那件工作服了,也一次都没回我姥姥家,更没见过我老姨夫。
这次去收鸡,跟杀了他一样。
其实,他和我老姨夫下屯收鸡,也是站在院墙外边,不进去,也不帮忙,全耍我老姨夫一个人,我老姨夫就等于来回多个陪聊的。我爸和我妈说:“你那老妹夫,挺狂。”我老姨夫和他在道上唠嗑,说想整一台摩托车,他都看好了,雅马哈的,红色。说到时候就弄一根绳儿,一头拴在摩托车上,一头拴在我爸的自行车上,上坡的时候,省劲儿。他说还想整一副皮护膝,棉手闷子,棉帽子,针织的大围脖,就露出一双眼睛。他说刚入秋,可小风挺硬,往骨头缝里钻。
也就去了三四回,我爸就死活不去了,和我妈说:“你那老妹夫,歪心眼太多,早晚得出事。”
第一天,我老姨夫和卖鸡的人家打赌,说他上手一抄,就知道斤两。要是上下差出去二两,收购价格就翻一倍,要是在二两以内,就便宜一半。
我爸说他:“收鸡收多了,手上有准头,每回都是他赢。”“我也看出来了,他也不是谁家都这么干,净找老实人家,激人家和他噶东。”
第二天,俩人收完一个屯子的鸡往外走,到屯头的时候,我老姨夫一把就薅住了一只闲逛的鸡,塞进筐里,继续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爸说他:“杀鸡杀多了,身上有杀气。鸡看见他,都不敢动。”
第三天,也是快收完,要走了。他和我爸说:“二姐夫等我会儿,我方便下。”原来,他跑到屯子里总耍钱的一家,和人押三张去了。我爸问清楚了,找到他的时候,老姨夫手里攥着三四十块钱,看见我爸说:“再等会儿。”押三张,就是对面一个人,抽了扑克牌里,两张黑桃,一张红桃,翻扣在一个桌上。三张牌来回倒换,停下后,根据记忆挂钱,挂中红桃的赢。
我老姨夫先前应该是输了,说要验牌,拿过三张牌挨个儿看了一遍,还回去。此后次次中,五六把之后,就说“太晚了”,“不玩了,得回家了”。对方几个人不让走,说:“你以为我没看见啊,你验牌的时候,是不是在红桃的后面,刻了一指甲。”
我爸说收鸡“不是人干的活儿”,“起早贪黑,坑蒙拐骗的”。
入秋的时候,我老姨肚子就大得看不见自己的脚了,我妈找厂医院大夫给看了,说不是双胞胎,可仍然让人担心。我老姨怀孕反应大,没事就吐,吃不下啥,不能睁眼睛,一睁眼,就迷糊,天旋地转,得成天躺着,跟晕车似的。我姥姥说,这孩子磨人。
老姨夫走那天,谁都不知道,就和我老姨说了一嘴。可我老姨迷迷糊糊的,也没听太清楚,好像说是“出去挣点钱,生孩子的时候回来”。我妈帮着检查了一下,我老姨夫带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件旧军大衣也拿走了。我妈说:“这是打算在外边长干啊,还是咋地?”
我爸倒是开始理解了,“老婆下岗,他还是一个菜农,住在老丈人家,要工作没工作,要房子没房子,眼瞅着就又多了一张嘴吃饭,怎么活啊。该咋是咋,还挺有刚。”
那个时候,是1989年,第二年我就该考初中了。我妈是老师,在她看来,这场中考不仅仅是我的考试,也是她的考试。她说我要考不上重点,要么她就地打死我,要么她吃点药,不活了。
我那时候不争气,偏科严重,数学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什么分数除法,什么应用题,我们两两相望,互相绝望。别看我妈教语文,偏偏数学也好,看我那样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拎着那把老姨夫给我做的戒刀,寸步不离地看着我,以至于她去姥姥家的次数都少了。
我爸那时候比我更不省心,下岗之后,这个不愿意干,那个干不了,越待脾气越大。我妈成了家里最忙的人,和我爸打完仗,转身再打我。挂在嘴边的都是“老的老的不省心,小的小的不省心”这类话。
其实,1989年的时候,不光是我妈,整个富拉尔基人的脾气都暴。在我们上学的路上,路边经常有靠在摩托车上,等着拉脚的人,因为抢生意,刚刚还一起聊天的两个人,转眼就能骨碌到一起,巴掌、脚丫子冒烟咕咚地招呼。搭车的人,安静地站在一边,等他们打完了,跟着打胜的一方走。
我家一左一右,住的都是我爸的工友,还有几个是一个车间的,经常聚在门口,主要内容就是骂人。骂厂长,“贪污受贿,好好的厂子,给整黄了”。骂政府,“忘本了,抛弃工人老大哥了”。骂这狗逼的世界,“人都变坏了”。
我早晨上学走的时候,他们在骂人。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骂人。下岗后,骂人,成了他们的工作。
我老姨生产的前几天,我爸终于又开始工作了。他和两个徒弟一起承包了一个录像厅,就在原来厂子的东侧门,两间平房,门和窗户都用棉门帘子挡着。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一台二十九寸的电视,电视机旁边是三台录像机,二十四小时循环放映。我爸和他那两个徒弟在门口轮流卖票,也是三班倒。两块钱一张,五块钱不清场。放的片子也讲究,按照演员放,今天是周润发专场,明天是李连杰专场,后天是成龙专场,大后天是刘德华专场。
我听到小弟弟出生的消息就是在我爸的录像厅里,当时正放的是刘德华主演的《大冒险家》。关之琳在给一个黑社会头子按摩,那个人转头问:“我很脏吗?”随后,关之琳面无表情地骑到他的背上按。
老姨家的弟弟出生时是五斤八两,浑身红紫,一声不吭。医生倒拎着两脚,啪啪地拍打后背,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我老姨也哭,骂那个穷命鬼“死哪儿去了”。我姥爷在外边骂“瘪犊子玩意儿,让狼给掏了?媳妇生孩子都不回来”。我姥姥和我那几个姨跟着一起屋里屋外地哭。
我是在老姨出月子后,才看见我那个小弟弟的。小耗子一样,闭着眼睛,净知道哭。我老姨奶水不好,一对乳房干瘪着,被他含在嘴里,裹几口,就吐出来,发出猫一样的哭声。
我爸他们的录像厅,也是在这时候被查封的。警察接到电话,说他们一到半夜就放黄色录像,都是《金瓶双艳》《七擒七纵七色狼》《洞房艳史》啥的。那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二场雪,是小雪,薄薄的一层,小米粒一样撒在第一场雪后结的冰上,一走一打滑。天儿嘎嘎冷,可太阳很好,阳光细长,质地明媚,隔着蒙在窗户上的塑料布,泼洒了那么多让人害臊的温柔。
派出所的电话打到了姥姥家,正好是我妈接的。放下电话,就去穿大衣,围巾胡乱地缠在脖子上,准备去派出所。一拉开门,发出一声尖叫。
门口站着一个人,穿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腰上系着一个围脖,长的一头,垂在胯骨了。手里拎着一个写有天津字样的绿色提包。头发长,胡子乱,遮挡了大半的脸。一身的怪味,能呛人一个跟头。
家里人,包括姥姥、姥爷、我妈都跟被孙悟空的定身法给定住了似的,看着我老姨夫驾着一股汗酸味进屋,趴在里屋门口,看一眼我老姨和他刚刚满月的儿子。转头跟我姥爷姥姥说:“爸、妈,我回来了……”话没说完,牛一样地,发出呜呜的哭声。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我老姨夫站在外屋地上,一边掉眼泪,一边脱掉军大衣,撕开衬里,连棉花带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掏完这边,再撕开另一边的里衬,再往外掏。掏完军大衣里的,还有棉袄里的,最后一把钱,是从衬裤里掏出来的,他在衬裤里缝了一个兜。
地上花花绿绿的钱,散落在白色的棉花中间,像是海浪中间起伏的船,像是他们结婚时一地的糖纸。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颗粒飞舞,我屏住了呼吸,怕被呛着。我姥姥在飞舞的灰尘中间,挓挲着双手,倒换着双脚,嘴里说“哎呀呀……”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