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依波杜姆家的清晨(上)
清晨,天刚蒙蒙亮,艾玛·依波杜姆就起了个大早。
她先是给圈里的羊剪了毛,牛挤了奶,又花了整整半个小时,给它们剁好了草料,将它们喂饱。然后她走进鸡舍,捡拾昨晚生下来的鸡蛋。又回到厨房,给大概还在睡梦中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准备早餐……
当她把煎好的鸡蛋、培根,切好的面包、黄油和奶酪用盘子盛好,端上餐桌,摆放妥当……距离她刚刚起床,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钟头。
但她并没有立即坐下,享用自己精心准备的早餐。她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下,便匆匆忙忙回到卧室,来到衣橱边,摘下围裙,褪下灰色的粗布劳动服,换上一袭洁白如新,胸襟和袖口缀有蕾丝点缀的束腰长裙。
等到她重新走进客厅,尽管刚刚已经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打量再三,经过客厅那面长长的镜子时,她还是忍不住对着那明晃晃的镜子再度顾盼起来……
镜子里的人儿有着牛奶般白皙柔美的肌肤,即使纯白的蕾丝缎带也不能掩盖其光彩。一张小巧玲珑的脸蛋,在晨曦之中微微透亮,宛如水晶雕琢而成。梨涡轻浅的双颊两边,却渗透着两抹如同熟透水蜜桃般甜美的鲜红,仿佛盛放在白瓷盘上的鲜甜果肉,惹人垂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的明亮幽深的栗色大眼睛,在浓密细长的睫毛阴影下,如同小鹿一般灵动。红润细长的嘴角微微一抿,两道狭长的弧线则像猫儿一般狡黠地上翘……
明亮幽深的大眼睛转了几圈,忽然渗透出几分急促。艾玛掏出一只雪白的手绢,匆匆地擦拭着额头刚渗出的汗珠。然后又伸出白皙纤秀的双手,一颗小脑袋对着镜子偏来转去,灵巧的手指再度翩然掀动,捻出最后几根埋藏在浅金色秀发里的草叶碎片和动物毛发……
最后,确认自己的头发里已经没有任何杂物之后,她正对镜子,平日里狡黠灵动的小巧脸蛋分外凝重,一丝不苟地将变得些微凌乱的发丝重新拨弄妥当……
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才终于恢复了镇定。随后,她明亮的眼眸略微偏转,来到自己的胸口。此时,她的呼吸仍旧有几分急促,脸蛋依旧渗透着几丝鲜红,胸口则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粗重呼吸而不住起伏。
她的目光在胸襟、袖口、裙摆……这一整件洁白如新的衣衫上不住流转。
其实……对于她今天要去的地方来说,这样一身着装未免有些太……干净了。如果一不小心沾上泥点或是其他肮脏的秽物(这几乎是必定会发生的事),那她回来之后可得用力搓洗半天。
可是,如果就穿上那些灰不溜秋、脏兮兮的衣服,灰头土脸地过去,那更是绝对不成?因为,万一……
不,她忽闪忽闪的明亮眼眸中乍然掠过一抹异常明锐坚定的光芒,不是万一,是一定!
所以,她不再犹豫,随手跨上一只放在桌边的柳条篮子,转身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你这么着急是要上哪里去?”一个粗哑、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她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艾玛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她的父亲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了床,下到客厅里来,正坐在长桌的末端,她的身后,双手平放在桌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而她对这一切竟然浑无所觉!
回想着自己方才旁若无人的一系列举动,艾玛一边在内心痛骂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股麻意一边沿着双腿蹿升上她的身体,使得她僵立不动。
“你还没吃早饭?”洛朗·依波杜姆严峻的目光从呆若木鸡的女儿身上滑落,依次掠过桌面上摆放整齐的三套杯盘碗碟。他拎起茶匙,将一块方糖放进杯中,一边搅拌一边重新看向自己的女儿。
艾玛没有吱声,只是用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另一只手里挎着的柳条篮子。
她的早餐在篮子里。洛朗瞬间会意。但……
“一大清早,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急着往外跑,你到底要去哪里?”洛朗将茶匙“叮”地一声摞在碟子里。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揉了揉太阳穴,一张略带皱纹的方正脸庞迷惑不已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令人头疼的问题去而复返,像是一条迂回盘曲的毒蛇,冷不丁地叮了她一口,艾玛浑身一颤,一时之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连饭都顾不上不吃就急着往外跑,”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串蹬蹬蹬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年轻男子怪腔怪调模仿的嗓音。
“茶不思饭不想的,还能去哪里?”
一张尖细、瘦削的脸蛋从楼梯转角处显露出来,棕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一脸坏笑。
“达米恩!”艾玛心急之下尖叫出声。
但是已经迟了……
“你是去找那个失踪的臭小子吧?”达米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妹妹,一双轻佻的眼瞳满是戏谑,“废寝忘食啊。”
“不过你不用担心她会饿着肚子,爸爸。”他快步走到桌边,看向自己的父亲,安慰性地道。然后又转过头来,重新看向自己的妹妹,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和口吻,“我敢打赌,她的篮子里肯定装着食物。”
“而且是双份,至少。”他无比快活的补充道。
“达米恩。”艾玛咬牙切齿,目光阴郁地盯着他,从喉咙里憋出粗声粗气的警告。
达米恩·依波杜姆挑了挑他那双细长好看的眉毛,对妹妹饱含威胁性的言语置若罔闻。此时他已经自顾自地在桌旁坐下,将餐巾栓在胸前,心安理得地享用起了他的妹妹为他精心准备的早餐。
“艾玛,”与此同时,洛朗则目光严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仿佛一个严刑逼供犯人的审讯官一般,等待着她对自己先前的问题做出正面回答。
艾玛轻咬下唇,避开父亲的目光,两只眼睛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一边在心里大骂:该死的达米恩。她不敢想象,如果让父亲坐实了达米恩的“流言蜚语”,他会如何地雷霆大怒。
一股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算了。”没想到最后打破沉默,帮她解围的,竟然是她那该死的二哥。他拍了拍手掌,嘴里还嚼着半片培根,一片囫囵不清,满不在乎的口吻:“艾玛,能麻烦你把你篮子里的东西也拿过来么?我今天胃口大开,桌子上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够啊。”
“反正,”他拖长语调,“死人也用不着吃饭,对吧?”
艾玛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讶异和感激荡然无存。
“胡说八道!”她怒火攻心,秀眉倒蹙,“黎恩才没有死!”
话刚出口,她便惊觉失言。一边用手捂住嘴巴,一边神情慌乱地望向自己的父亲。洛朗那阴沉的神色简直可以滴出水来。艾玛不敢和父亲冰冷的目光对视。她转而看向达米恩,看着他奸计得逞的得意嘴脸,感到无比后悔的同时又无比愤怒。
这家伙,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让自己在父亲面前难堪!她纤秀玲珑的双手紧攥成拳,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在她的胸腔中横冲直撞,真想在他那张嚣张的脸蛋上狠狠揍上一拳!
与此同时,在妹妹充斥着怒火的瞪视中,达米恩的神采却愈发飞扬。
“是,是!”他忙不迭地接口,翘着的右腿在桌子底下抖来抖去,抖得椅子啪啪作响,“他没死。”
他一边用叉子叉起一截香肠,一边无比快活地继续说道,“他只不过是失踪了四五天。一个大活人失踪四五天有什么稀奇,对吧?一个大活人四五天不吃不喝也没什么问题,我猜?”
艾玛充斥着愤怒的眼眸蓦然有些黯淡了。
“他没死。”默不作声片刻后,她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哥哥,小声重复道。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被知道了,那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退让地和自己的哥哥争辩。浑然不顾一旁正襟危坐的父亲,尽量不去看,也不去想象他此刻脸庞上的神情。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达米恩洒然一笑。他突然间的口风一转,让艾玛不禁为之一愕。
“不过,消失这么多天还没死,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他已经叛变投敌了。”他优哉游哉地道。
“多半,他已经投靠了我们的敌人,芬芮尔男爵。所以,快把那个篮子提过来吧。”达米恩微笑着冲自己的妹妹招了招手。
“你的那个小情人,他现在多半正在敌人的城堡里大鱼大肉地快活着呢,用不着你的这点粗茶淡饭了。”
艾玛面色僵硬,直觉血气上涌,激热的鲜血哗哗地流经太阳穴,冲击着她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愣在原地的她才回过神来。
“你胡说。”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愤声怒斥,“黎恩怎么可能是叛徒?黎恩绝对不会叛变!你这是污蔑!”
“污蔑?”达米恩略微皱眉,“我看你才是污蔑。我这不过是合理的推断罢了。”
“在这个大敌当前的关头,莫名其妙地消失这么多天,除了死了和叛逃了,还有哪种可能?”
“况且,那家伙不过是一个农奴。”他嘴角微撇,目露鄙夷,“这种人,没有土地,也没有财产,连住的都是别人家的棚子。”
“这种一文不名的家伙,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守护的东西。敌人打过来,天生就是做叛徒的料子。反正对他们来说,战争的成败无关紧要,(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换一个主子种地罢了。”
“要我说,”他顿了顿,继续晃动着右腿,漫不经心地道,“那些兽人监工做得没错。这种人,就得用鞭子和棍棒小心伺候着,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免得他们一不注意,就叛变投敌!”
“达米恩!”艾玛一声尖叫。她雪白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面庞上的神情简直出离了愤怒。
“你竟然……”她纤细的手指笔直地指向自己的兄长,嗓音不住颤抖,“你竟然,和那些兽人站在一边?它们、它们可是杀人凶手!”
“没杀成。”达米恩立刻满不在乎地应道,“不是有你那小情人横插一手么。”
“而且,”他顿了顿,“谁知道那个老家伙是真的摔断了腰还是不想干活?我们的马场和农庄里,不也经常有下人装病不想干活儿么?”
“让兽人抽两鞭子也好。如果他跳起来了,就老老实实滚去干活儿。如果他确实摔断了腰,这……”他犹豫了一下,略微避开妹妹逼人的目光,“这两鞭子也不妨碍他继续躺在床上养伤,对吧?”
“达米恩……”艾玛紧咬的嘴唇不住哆嗦。她有好多话想说。譬如,拉博尔老爷爷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又譬如,他可是从四五米高的城墙上摔下来,还有,他怎么确定那些兽人抽两鞭子就会停止?那些生性残暴的家伙可是惯常以虐待平民取乐,被它们凌虐致死的劳工不在少数……可是,所有的话刚到嘴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瞪视着自己的二哥那副无谓轻重、怡然自得的嘴脸,只觉得对他说什么都是枉然。她只是将那双大而分明的眼睛愈发瞪大,仿佛是要重新认识他一般,与此同时双拳紧握。
“怎么?”达米恩忽然意识到自己妹妹的眼神有些不善,心里不禁一慌,但却昂起脑袋,正对她的目光,搭腔的口吻依旧理直气壮,“蠢丫头,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的哥哥!”
艾玛没有回答,但是纤细洁白的手指攥地咔咔作响。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突然从楼上传来。他们的大哥马基不紧不慢地扶着扶手走下楼梯,沉着的目光依次扫视着两人,透露出几分无奈。
“够了,你们两个。”
“你们可是亲兄妹,值得为了一个下人争吵么?”
“下人?”艾玛大大的眼睛瞪得浑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