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长乐秘辛，蝠兽过往
蝠唯舟身子一震，喃喃道：
“不对，不对！”
“我不是什么蝙蝠仙，我、我不是！”
他好像正在做一场深邃的噩梦，被千万只手拽进泥沼，为了解脱，只能不断打滚、挣扎，丑陋地往远处爬去。
弥真知道，蝠唯舟已经战意全丧，此时的威胁，只怕还比不上街边一条饥饿的流浪狗。更何况，对于疯癫之人，不管问话还是读取意念都毫无用处。
于是，弥真解开镇仙法。
只听蝠唯舟发出渗人的尖叫，随即胡乱翻身，再也没了刚现身时行踪叵测的气度，狼狈地扇动起翅膀，朝夜空忽高忽低地飞去，那扑扇飘忽的身影，果然与大蝙蝠十分相似。
狂风呼啸着卷入寒空。
蝠唯舟离去之后，长乐街道上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老人紧赶慢赶，终于来到弥真面前，先抚着胸口长长一阵喘息，才开口说道：
“多谢高僧，手下……手下留情！”
弥真扶着老人：
“老人家，我们坐下说话。”
酒肆里。
李奉被这场惊变吓得躲在柜台底下瑟瑟发抖，直到看见弥真回来，才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钻出来，紧紧跟在弥真身后，生怕这深更半夜，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出来作祟。
弥真点过灯，掩上门扉，这才开口对那阻止自己对蝠唯舟痛下杀手的老人家询问个中缘由。
那老人自称章石永，本地人士。
“我打小时候，就听闻附近的山上住着一个神仙。凡有疫病、盗灾、饥荒、水火之祸，长乐县人但有求告者，无不灵验。”
“只不过，神仙的脾气古怪得很，发起性子来便要吃人饮血，浓云遮月的夜晚，往往还要下山四处飞扬，一边飞，一边嚎叫，那声音比做白事的人家守夜哭声更加凄凉……”
“是以，城里对蝙蝠仙不甚了解的小一辈，便将他视作妖怪，畏之极深。”
李奉好不容易坐稳喝上几口热茶，听得章石永这一番话，忍不住插嘴道：
“这叫什么神仙？依我看，跟昌河的河……河神爷爷，也没什么两样！”
章石永一皱眉，脸上的老人斑收缩起来，在昏黄的烛火下仿佛片片发黑的青苔：
“我不知道昌河的神仙。”
“我只晓得，长乐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窗棂上张贴悬挂蝙蝠装饰，就是为了求得那蝙蝠仙的护佑。”
弥真本来保持着沉默，听了章石永的描述，忽然想起：赵公堂门前对联的顶端，确实也雕刻着一对蝙蝠。
“章老，我实在想不通。”
“阴阳二气门在界州千年香火，你们如果遇到了灾荒，为何不去求接天崖的仙长们相助，却要转向那个不人不鬼的……什么，蝙蝠？”
章石永张嘴欲言，又感到胸闷气堵，狠狠咳嗽了几声，才道：
“唉。那些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道长，说不定寿数比我这老身子骨还要长。在他们看来，我等从出生到老死，说不定还不如门前黄花的零落更惹眼。”
“就算我等出言相求，可凡夫俗子，又拿得出什么代价来换取仙长的垂青？”
弥真忽然感到后背淋漓的都是冷汗。
是啊。
直到此时，弥真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巨大误区：
自己总以为，修真炼道，煅骨长生，有了过人的本领，自当要为苍生做更多的好事。
但，如果修真者的寿命、力量已经比常人高出无数个次元，一县一城的生杀予夺，都不过其弹指一挥间，那么修真者还有什么理由和动机，要去帮助、听取蝼蚁的心声？
更何况，作为长生之人，哪怕一开始怀着正大光明的心愿为苍生解忧，但随着求助之人越来越多，求助之事越来越琐碎、乃至肮脏，终有一天，内耗也会让修真者放弃自己的初心。
如果不是因为阴阳道尊立下“通天诰盟”，给自诩正道的宗门带上了一层“仙凡两立”的枷锁……
所谓正道，对凡人的盘剥只怕与妖魔并无二样！
李奉有感而发，气苦道：
“垂青？我只求这些神仙莫要过问老百姓的日子，就万幸了！保佑一年风调雨顺，却要吃我昌河县一条人命，嘿嘿，这样的买卖可当真做得！”
“哦？”
章石永本来并不在意李奉，此时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说来也奇。差不多七十年前，那时我只是一个垂髫小子，听老人说，蝙蝠仙也曾经索取过活人作为显圣的祭品。但那已是我出生之前的老黄历了……嗯，差不多是一百二三十年前罢。”
“那时候，听说祭品想要从蝙蝠仙那里换取一条生路，只有贴身带上一种恶臭的果子，蝙蝠仙被臭味熏到鼻子，自然就没心思吃人了。”
章石永叹了一声：
“这些都是老黄历的传闻。我这辈人死绝之后，长乐再也没有人晓得咯。”
弥真浑身一震，取出刚刚从李奉处接过来的那枚果仁：
“老人家，请你看看，这……这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臭的果子？”
两个岁数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多的老头子，同时把脸凑过去。
只听章石永一声惊呼道：
“你也带着桃仁护身符？”
章石永抬起手，从脖子下慢悠悠拽出一枚吊坠，与弥真所出示的果仁竟然一模一样！
“这是咱们长乐老一辈人才会佩带的护身符，起源呀，就是蝙蝠仙的故事！”
“可是，这果树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在长乐绝种了。我、我身上这个吊坠，还是奶奶传下来的，真是奇了……原来，这果子在外地还有残种。”
章石永喃喃自语，显然十分意外。
李奉神情恍惚，心情更是古怪难言，半晌才道：
“老头子，我且问你，这树是不是叫道心果？”
章石永摇头道：
“我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传说里的事物，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弥真握住那枚奇妙果仁，粗糙而尖锐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心情一时间起伏不定。
道心果。
河神。
蝙蝠仙。
护身符。
……
一连串字眼，化作千头万绪从脑海闪过。
弥真隐隐觉得此中必有某种看不清的关联，但自己一时间捉摸不透，好像坠入了一个漆黑的水坑，远处水面上浮动着一丝亮光，自己却找不到前往亮光的方向。
长乐街上，因为刚刚骚动而四散的居民，此时又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家宅，喧闹声络绎不绝。
另一边，两个老头子越聊越熟络，竟然逐渐说开了去。
章石永用手在案上轻轻上下拍动，好像一个说书先生：
“你要说，我为何胆敢断言蝙蝠仙是长乐的保护神？嘿，这故事说来可长了。”
“我九岁那年，长乐遭了蝗灾。乡亲们在山头烧起火坛祷告，蝙蝠仙终于显圣，一夜之间，就带起狂风将蝗群吹得连渣都不剩，蝗虫产卵的河滩，被蝙蝠仙拔地三尺，虫卵全部晒死。”
“如果不是多亏了蝙蝠仙，那一年，长乐人吃人就要吃绝户了！”
李奉听得心驰神往，又道：
“然而，这蝙蝠仙这么灵验，近年来贼寇横行，他怎么不为长乐分忧，到最后还得靠赵将军带兵马来救？”
章石永换了食指关节来敲击桌板，让声音显得更加严厉：
“说得好！哼，如果不是两年前，那些道长打着降妖除魔的名头，来了好几次长乐，非要将蝙蝠仙抓起来不可，神仙也不至于流离失所，逃到远方去，害长乐没了庇佑！”
“这些阴阳二气门的牛鼻子，赶走了神仙以后，又将长乐弃如敝屣，一回州府便再也找不到人。山贼流寇攻入县城，百姓拖家带口搬到山上去住时，道长们何在？但有蝙蝠仙在，如何能让贼人嚣张至此！”
弥真安静听着，心中慢慢对长乐县背后的秘辛，勾勒出基本的印象：
那个自称蝠唯舟的妖魔，也即章石永口中的蝙蝠仙，虽然盘踞山中，却似乎并未作什么大恶，甚至灾荒之年还会下山帮助县民。
两年前，阴阳二气门的叛乱势力下山以后，为了广招弟子，便出城四处降妖，将蝠唯舟赶出了长乐。
直到最近，界州之乱平定，阴阳二气门反攻倒算、又回了接天崖，道军也逐渐散尽，蝠唯舟才重新回到了长乐，并且在打探界州府动静时，无意中看到了龙虎堂处决赵霆的场面。
如此说来，自己莫非当真错怪了好人？
弥真回想起那段从蝠唯舟意念里捕捉到的撕心裂肺的话语，一时间难以相信。
无论如何，蝠唯舟吃了凡人一家满门、敲鼓吸髓的过去，永远无法改变。
疯疯癫癫、犯下如此血罪、修为又高得出奇，难道这样的妖魔——这样的人，也会回心转意吗？
弥真又低下头，参详掌心的果仁。
说不定，一百多年前在长乐绝迹的道心果，与蝠唯舟存在某种联系，而且，赵霆的血仇不能不报，弥真决定——必须要让龙虎堂那伙参与害死赵霆的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