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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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薛乙辞世

喻昌见师父脸色难看,连忙上前询问情况,许大夫也走近前嘘寒问暖。

薛乙不服老,不愿被人当成病人,道:“就是有点累,没什么事。”

这时秦敬泉让人送了一桌酒席过来,原来天色已暗,早已过了晚餐时间。

薛乙没有胃口,感到浑身筋疲力尽,只想早些回去休息。喻昌见状,托陈家旺代向秦敬泉告辞,赶紧扶着薛乙乘马车回府。

陈家旺把他们几人送出门,也感到身体疲乏,遂早早上床休息。虽然如何治疗还没有眉目,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不去想它。困意袭来,不一时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往来脚步声不断。陈家旺一惊而醒,翻身跃下床。动作大了些,胸腹间又是一阵疼痛。

外面天还没放亮,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黛青色。陈家旺出门碰到束护院,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束护院说是掌门带着齐友礼和姚善瑞刚刚快马出府,听说是薛乙忽然得了重病。

陈家旺闻言坐立不安,薛乙为自己尽心尽力治病,于情于理都应该赶过去探望他。此时天还黑着,外面雇不到马车,只有拉下脸去求胡管家派一辆马车了。

四处都不见胡管家,忽然想起来他已被停职了。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管事,等陈家旺回到二进院落时,迎面正碰见周心勤,他脸色苍白疲惫,哈气连天,十分困乏,见了陈家旺,眉宇间闪过一丝匆忙慌张之色。

陈家旺无暇他顾,问他是否一起去探望薛乙。周心勤问明情况,神色逐渐平静下来,让他稍安勿躁,现在赶过去也没有什么作用。陈家旺见他漠不关心,心中忿忿不满。

他坐卧不宁,心中烦躁不已,一会儿盼师父们早些回来,好打听情况;一会儿又盼他们迟点回来,生怕他们带回不好的消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秦敬泉等人的说话声。陈家旺奔出来一看,果然是他们回来了。秦敬泉眉头紧锁,神情凝重,紧随其后的齐友礼和姚善瑞也是脸色悲戚。

陈家旺心里一紧,顿感情况不妙,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垂柳堂。

秦敬泉坐下来,抓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茶,长叹一口气,道:“薛神医为人慈悲心肠、菩萨肺腑,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哎!”

陈家旺心里早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得到师父的亲口证实,还是接受不了,胸口一阵阵发酸,又一阵阵发痛,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好人不长命啊”,秦敬泉叹息道:“下次遇到无念禅师,一定要向他请教,这世间到底是怎么了。”

听说师父回来了,周心勤赶紧来到垂柳堂。

秦敬泉看到他,脸色有些不悦,道:“薛神医夜里突发重病,夜里本来想喊上你一起去的,你人到哪里去了?”

周心勤忙道:“家里有些事,没来得及禀报师父”,他岔开话题道:“听说薛神医无儿无女、身后无人。他与咱们霹雳堂交情深厚,喻昌师弟也算是霹雳堂的半个弟子,咱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帮忙照料好薛神医的后事。弟子不才,愿去打理相关事宜。”

薛乙是一代名医,他的葬礼上必然是官商士绅云集。周心勤的本意是想借机露脸,如能帮忙张罗薛乙的葬礼,无形中就相当于代表了霹雳堂、代表了掌门秦敬泉。自倭乱出事、常志捷遇难后,他积极忙里忙外,俨然自居大师兄。

秦敬泉道:“这个无须你操心。薛神医曾做过太医院院使,几个徒弟也是名人,官府和他的弟子自然会出面料理好后事。倒是为师交待你去追查殷管事,这件事情要抓紧进行。我们师兄弟还要分头拜访江湖朋友,请他们出手相助追查倭寇,友礼、善瑞就在府里,要防止倭寇别有诡计,不能分身。殷管事这条线就靠你了。”

周心勤道:“只要倭寇现了形就必然跑不掉,弟子信心满满,请师父放心。”

倭乱这件事,闹的天翻地覆,本来以为这么大的动静,好歹会留下不少线索,谁知一追下去,外围各项查证都徒劳无功,好不容易擒获的两名倭寇又自己剖腹,貌似山重水复疑无路了。而今只剩下侥幸漏网的殷管事这个重要线索了,虽然他逃脱了,但当初是谁把他介绍进府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应当会有收获。

没想到倭寇百密一疏,几乎消除了所有的线索痕迹,却在殷管事身上露了个大破绽。不过陈家旺再一细想,这却不是倭寇计划的疏漏,千算万算,没算到在大报恩寺遇见了无念。想来倭寇当时也没有其它办法了,其他人根本近不了无念身前,万般无奈之下殷管事只好行非常之险,拼着暴露身份,也要冒险行刺无念。事情起了这个变化,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殷管事是经胡管家才进府当门房的,时间不长又在胡管家的大力推荐下晋升管事,不管怎样,胡管家对此负有莫大责任。

秦敬泉叹了口气,道:“倭寇作乱还没有头绪,志捷、湖水惨遭毒手,家旺得了怪病,薛神医又不幸去世,哎,流年不利,真是多事的日子!”

掌门心情不好,几个弟子比较识相,纷纷行礼退了出来。

陈家旺没有地方可去,一个人来到了书房。一段时间没有打扫,书桌、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卷起袖子,打了水,拿了抹布,爬上爬下开始动手清洁。

他手上在做,脑海里却想个不停。一会儿想起了大师兄常志捷敦厚的笑容,一会儿想起了大报恩寺惊心动魄的对决,一会儿想到了薛乙,忽然又想起福伯,想起了爹娘…,

他心中难受,一分神,忽然脚从凳子上踩空。他本能的一提真气,顿时胸腹疼痛无比,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摔了下来。

有一阵子,他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倒不是因为身上痛,比身上更痛的,是心里的痛。

陈家旺的心阵阵悸痛,还伴随着莫名的恐慌。胸腹间的伤痛提醒他,自己几乎已经是个废人。无念和薛乙,那是何等身份,却也治不了自己。薛乙在,还存有一丝希望,薛乙亡,希望何在?

以后可能什么大事也做不了,从今而后,这一方斗室,可能便是自己的归宿了。每日洒扫清除,过上几十年,也许老了就像福伯那样。

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衣食无忧。兴许啊,到时候莺梦成了少奶奶,能念着少时的香火情份,逢年过节多赏赐一份例银。

不过,那样真的好吗?陈家旺鼻子一酸,心中悲伤难以抑制。

为什么,上天要让自己懵懵懂懂的跨入武学奥妙的殿堂,燃起了少年的憧憬?这份憧憬里,有良辰美景,有笑傲江湖,天涯海角都是少年的志向…,

又为什么,上天要那么迫不及待的关上这扇门?有亲还未孝,有恩还未报,有仇还未雪,有梦还未追…。

陈家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脚渐渐麻木,心更冷了下来。连什么时候起身锁门、什么时候回去的,心里都茫茫然全不知道。

一连数日,陈家旺都是无精打采、不思饮食,即便莺梦和小纤来看他,也提不起精神。两人以为他伤病未愈,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几天就没有平静的日子。先是周心勤来报,据胡管家称,殷管事当初是秦淮河畔莳花馆的掌柜管文荣推荐来的。莳花馆是南城一处颇为有名的酒楼兼青楼妓馆,掌柜管文荣好附庸文雅、巴结钻营。然而当周心勤赶到莳花馆时,管文荣人却不在,说是外出未归。周心勤一边留人守候,一边带人去寻找,几处常去的地方找遍了也没找到人。几天下来,管文荣好像是凭空消失了,莳花馆失了主心骨,也是乱成一团。

秦敬泉接报,又惊又怒,看来此人大有嫌疑,不过人已经失踪了,一时也无可奈何。思前想后,秦敬泉派人将情况通报给伍捕头,请他派人以衙门的名义前去莳花馆查找线索、排查嫌疑。

莳花馆人不少,快、壮、皂三班衙役齐出,忙活了二天,还是一无所获。

到了第七天,是薛乙出殡的日子。一早秦敬泉就带了几个师弟和陈家旺等弟子前去祭拜。薛乙无儿无女,由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和几个徒弟共同扶馆下葬,沿途百姓跪拜、烧纸的络绎不绝。

这几天喻昌不眠不休,初终、招魂,点长命灯,请阴阳看批书,写殃榜,搭彩棚,做斋诵经,挑钱,放七星板,题铭旌,伴宿…,每件事都亲力亲为,旁人劝也不听。几天不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又红又肿。

陈家旺和喻昌两人见面,心中都苦涩不已,互道保重。寒暄过后,喻昌问道:“师兄这几天身体怎么样?开的药喝了没有?”陈家旺被问的莫名其妙,道:“身体还是这样…,你、你说什么药?”

“就是师父开的药…”,这时外面唢呐手高声吹奏起来,请来的数十个和尚一起念经超度,声震屋宇。许大夫过来一拽喻昌道:“别废话了,出殡扶馆了。”喻昌话未说完,只好匆匆忙忙出去了。

陈家旺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有心找个时机问清楚,但当天薛乙出殡的仪式十分隆重繁琐,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众人才回霹雳堂,无念前来向秦敬泉告辞,想即刻动身返回少林寺。秦敬泉感其恩义,再三挽留。

无念见其一片至诚,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他是掌门师兄无言方丈写了信来,为了当年刺血求龙子一事,要自己赶回去商议。

秦敬泉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什么‘刺血求龙子’?”

大家相处日久,颇为有缘,无念也就不隐瞒了,道:“当年圣上大婚后,迟迟无子,举朝不安。”

秦敬泉点头称是。这件事,便是在金陵留都内,大小官员也都在背后议论此事。

无念接着道:“李太后更是十分着急,便颁下懿旨,在五台山中心的台怀镇建造“大宝塔”,以求上天赐福、皇家子嗣昌盛。这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瓶状舍利宝塔工程浩大,三年方得完工。在大宝塔即将完工时,李太后延请贫僧的师兄无言正道方丈、憨山德清大师及妙峰福登大师三位高僧大做法事。三僧仿‘菩萨析骨为笔,刺血为墨,臂上燃香,书写经史’的典故,憨山德清大师刺胸膛血和泥金写《华严经》,每下一笔,念佛一声,念念不断。妙峰福登大师则刺舌血和朱砂写《法华经》。而师兄无言正道则刺额血书《普贤行愿品》,每写一字,礼三拜,绕三匝,称十二声佛名。”

说到这里,无念口宣佛号,道:“为了保证血色红亮,三僧提前一季不沾盐味,又减少了日常饮食。舌血刺出后,须加朱砂、白芨调和,随刺随用。师兄武功高超还支持的住,另两位大师不免血耗神衰。”

众人听了,不禁耸然动容。无念道:“三部经书连同少林寺前任方丈、老衲的恩师幻休常润方丈的法偈,一起纳入塔顶。大宝塔完工于这年十月,十个月后,圣上果然喜得龙子。这便是‘刺血求龙子’。”

众人惊叹不已。王敬得道:“‘刺血求龙子’竟然这么灵验?难道这龙子便是皇长子朱常洛?”

秦敬泉道:“师弟怎能直呼殿下姓名?不得无礼。”

无念微微一笑道:“正是皇长子殿下。三僧都是当代懿德高僧,为了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共持法事,行此至诚、至善、至恭、至敬之举,所以能绍隆佛种,感天应地。”

秦敬泉问道:“‘刺血求龙子’已过经年,禅师现在急匆匆的回去,难道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无念道:“无言师兄信中没有明言,老衲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无念出来时间长了,且寺中有事,故去意坚决,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秦敬泉见挽留不住,就准备设下筵席,邀请雪浪、德林等有名禅师前来相送。

无念婉言谢绝,道:“佛家讲究缘分,不必刻意安排。这段时间,老衲承蒙掌门及各位的悉心照顾,实是欢喜。愿佛光普照、六时吉祥!阿弥陀佛。”

秦敬泉见状,就命厨下晚上准备一桌精致素斋,也不请其他人了,就是霹雳堂的几个人相陪。晚宴说说谈谈,宾主尽欢而散。

其他人都散了之后,陈家旺又去求见无念。从码头初会,雪中救人,到夤夜传道,联手抗倭,一老一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霹雳堂中,无念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这个少年。

无念看出他心情不好,着意开导。在无念面前,陈家旺能完全放松下来,一吐心声,而掌门和师父虽好,有些话却也不愿向他们明言。

无念双目温润,凝神注视着他,认真倾听,让他一直讲下去,也不打断他,只是偶尔点点头、轻念佛号。

陈家旺一口气说个不停,直到言无可言,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最终停下来,长长喘了口气,说也奇怪,这些日子涨满胸臆的无名妄火不知何时竟然悄悄减轻了不少,不再那么凄苦郁闷。

无念教导寺中弟子,经验丰富,知道很多时候无须苦口婆心的去劝导。包容理解的心态、宽厚敞开的胸膛、温暖关切的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等陈家旺叙述完毕,无念稍稍思索,明白他心结的根本还是和身患怪疾有关,体有病而致心有疾。

他微一沉吟,先和陈家旺谈起了各种佛经佛典。少林寺中僧人修行内力,到了一定境界后,再往上突破就很难了,不是不懂心经口诀,而是心魔难定。此时僧人常念佛诵经,于其中悟理明道。越是修行之初,效果越好。

陈家旺不是佛家弟子,无念便以各种逸闻故事的形式将佛经佛典娓娓道来,通俗易懂。陈家旺不知不觉的沉浸其中,只觉得梵音渺渺、飞天万重,清心定神、去烦止恶。

无念见他脸上露出释然之色,道:“世人因惑造业,因业受苦,然惑又从何而来、苦又从何出?惑出己身,咎由八苦,佛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常言道:知恩知足才知深浅,明己明人方明是非,小施主当不念过往、不畏将来、不乱于心、不困于境。‘岂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阿弥陀佛!”

无念说完,一敲木鱼,余音袅袅。陈家旺听在耳内,如闻寺院钟声、鱼山梵呗。

夜色深深,临别之际,无念顾念他非佛门弟子、又心地仁善,处俗世之中不可尽学清净无为之术,遂勉励他道:“天地有道,天有好生之德,地无绝人之路。小施主虽然身患怪疾,但男儿汉志不避难、事不求易,不遇困厄,焉辨利器?寄语小施主:心定、身安,而后道隆,流水毕竟滑石而过,清风终究绕屏而来。善哉、善哉。”

无念语带禅锋,有些话没有明说,是要让陈家旺自己再去悉心揣摩。陈家旺深感其意,叩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