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神游天外
这期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倭乱事件也渐渐平息,秦淮两岸依旧恢复了丝竹缥缈、轻歌曼舞的景象。
听说兵马司的刘指挥因部下在聚宝门杀倭有功官升一级,伍捕头也因指挥得当、亲临险地,救下了琉球国的太学生,维护了邦国之好而获褒奖,李巡抚、季府尹等大小官员俱论功行赏。
霹雳堂门人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受伤的门人也基本康复,除了在后面的祠堂里多了两块牌位,霹雳堂上下基本恢复如初。
这一日,秦敬泉找陈家旺谈话。先是夸奖他表现英勇、不畏倭寇,协助无念救下莺梦,待遇从此和弟子一样,每月3两纹银,治病疗伤的费用另算。接着又褒奖他在书房勤勉尽责,自阿福去世后,书房没要师父们额外操心。因此想让陈家旺从今而后专职书房,不用再每日辛苦早早起来练功,也不用费心再学那些枯燥的火药知识。
听了掌门的话,陈家旺心里一片悲凉。该来的还是要来,自从患上怪病,他已经有了准备,掌门的话虽然剥夺了上进的希望,却未尝不是替自己考虑。
他谢过掌门的关心照顾,一口气却堵在胸口抑郁难伸。整个白天心情烦躁,看什么都觉得不舒服,心里闷得发慌。到了晚上,他念了几遍佛经,想压一压心中的无名邪火,却收不到效果。
一气之下,他突然升起了自暴自弃的冲动念头,随着他念头一动,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但这股真气内息却似有灵性一般,好像知道狂泻直冲会导致痛楚磨难,因此真气一路轻柔游走,经会阴沿着背后尾闾穴缓缓而上。霎时间,久违的融融温暖浸润全身。
其实,他之前一动真气便受伤的经历,导致了经络穴道皆与之有所适应。所谓意在气先,意念一动,身体即有感应,真气自然而然便缓缓升起,起到了自我保护作用。
体内真气循环往复,胸中那股郁闷不安之气随之散去,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陈家旺大出意外,不禁愣了愣神,接着心中大喜,难道苍天有眼,身体终于恢复正常了?随即他便醒悟过来,看来是薛乙临终前开的药方起作用了。
他心情激动,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试着提息运气。真气在体内轻盈运转、流畅自如,好似一切顽疾皆去,身体真的大好了。
尽管如此,陈家旺还是有些不确信。他想了想,双目紧闭,内视丹田,长长吸了一口气。有了前面的基础,这次他要全力以赴测试一下。
他猛然吐气开声,强提内息,真气轰然而上。就在真气将出而未出丹田之际,陡然腹部一阵剧痛,丹田疼的噏噏震动,刚提起的真气被一震而散。
陈家旺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颇不甘心,又重复试了几遍。几次下来,结果一样,轻柔运气时一切正常,一旦发力迅捷过了头,丹田便承受不住。不过也有可喜的转变,那就是虽然大部分真气都被经脉淤积堵住了,但已有一小部分能冲过阻碍,通达身体各处。
他静下心理了理头绪,如此看来怪疾只是大有好转,但并未彻底痊愈。他心中微微有些失望,随即又大感侥幸,要不是那时薛乙连晚想出了药方,又找谁去诉苦?要不是喻昌还能记得药方主要成分,又找谁去诉冤?
他随口念了两句佛经,想起临别那晚无念诵念的偈子“世间诸事,求时甚苦,既然得之,守护亦苦,得而失之,思恋复苦,喜乐悲愁,诸漏皆苦,得失从缘,由此安详”,不禁嘴角微微上翘,心气渐渐平和。
第二天碰到喻昌,便把昨晚的情形告诉了他。喻昌想了想,认为是师父开出来的药发挥了作用,但因为不是原方,没能根治,遂道:“师父治病的手法,鬼神难测,有时看他配出来的方子,当真是羚羊挂角、妙手天成。我和几位师兄再怎么推敲研究,都不抵师父的原方。”
可能是调整后的方子不如原方,也有可能原方本身并不是一成不变,到一定时候也需要添加或者删减、调整药材的组成。不过薛乙已去,空留遗憾,喻昌感慨了一番,却也无法可想。惟有叮嘱陈家旺再服几剂药看看效果,如果没有什么新进展,就没必要再服药了,只有另想办法,徐谋良策。
陈家旺心里明白,所谓“徐谋良策”,只是好友的一番安慰之意,这次再治不好,恐怕一辈子也好不了。
日子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如往昔,只是对陈家旺而言却改变了很多,不仅仅是一种无言的寂寞,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失落。面对空旷的书房,他时常忆起热火朝天的练武场和火药场,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失落。
喻昌年龄不大,但学医之人,讲究“望、闻、问、切”,观察入微,见陈家旺精神不振,内心空虚,便请他协助整理薛乙留下的医案,以此为名,帮助他打发时光,调整恢复情绪。
单思南和程筹量两人都不善表达,不知道怎么安慰陈家旺,只是尽可能的多陪他说说话。只是两人除了正常的练武、学习,还要参加师父额外的教导训练,实际上也没多少富余时间。
这段时间陈家旺又连续服药二十余剂,再没有取得新的疗效。他虽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苦涩,却也无可奈何,命已如此,看得开如何,看不开又能如何?
这一日,小纤又来喊他到“三不书斋”。这段时间二姝早早就到书房,很迟才回去,不避嫌疑,想着法子陪他开心。陈家旺心里过意不去,更无法回绝她们的好意,何况能像现在这样陪在莺梦身旁,本身亦是求之不得。
这日莺梦又讲了两个笑话,和前几天一样,其实这两个笑话陈家旺早就听过了。这也不奇怪,莺梦生活封闭,自倭乱事件发生后,更是寸步不离霹雳堂,能接触到的新奇好玩的事物少之又少。为了让陈家旺开心,每天两个笑话,哪里来那么多故事可讲?
不过既然莺梦想要自己开心,而自己开心大家就开心,那岂不是挺好?陈家旺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他笑了几声,却见莺梦神色变幻,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陈家旺的心忽然一阵刺痛,不愿看到莺梦同情怜悯的眼神,不想她看到自己内心的伤痛。他故作轻松,道:“师姐句句珠玑,真是让人胸怀畅快。这些天每天有大把的时间,读了不少闲书,可是呢,闻君一语,胜读百书。幸甚、幸甚。”
听了陈家旺的夸奖,莺梦脸色微微一红,道:“你没见过京师的舞衣姐,那才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无所不知,又善解人意,说的每句话都透到你心窝里去了。我呀,可差得远了。”她顿了顿,道:“不过师弟要是喜欢,我就天天讲给你听,只是时间长了你可别嫌腻味。”
果真如此,便是面对面相对一言不发,也是有如天堂。但是一年后、三年、五年后呢?那时莺梦已经不知嫁到哪里去了,自己大概还是书房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莺梦见他神情忽然有些伤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忙岔开话题道:“师弟刚才说这段时间读了不少书,不知读了哪些书?凭师弟的勤奋好学,肯定大有收益。如果学有所悟,还望不吝赐教。”
陈家旺道:“就…就随便翻了些唐诗,让师姐见笑了。”
小纤眼珠一转,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作。家旺师兄不必过谦,不如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陈家旺叹息道:“古人惊才绝艳,让人望尘莫及,像我这样愚钝不堪的,还是趁早免了吧。”
小纤小嘴一撇,道:“作首诗有什么难的?”
莺梦和陈家旺闻言,都吃惊不小。莺梦道:“这些诗人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你虽然聪明伶俐,这话可说大了。”
小纤盯着陈家旺道:“你信不信?不信但看江中浪---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
陈家旺听她话中语义,有鼓舞激励之意,似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一时猜不明白她的心意,不好接口。
小纤问道:“唐朝诗人中最出名的是谁呀?”
莺梦道:“有唐一代,大诗人灿如星河,李太白、杜子美、白乐天、杜樊川、元微之…都是无人不知、如雷贯耳。其中的佳句名篇雄视千古、气象万千,每每难分高下。如论淋漓酣畅、气势磅礴,我还是比较喜欢谪仙的诗句。”
小纤大眼睛狡黠的眨了眨,道:“如果让我来作,还要胜他一倍。”
听小纤大夸海口,连莺梦都迷糊了。就听小纤道:“诗仙写了首《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莺梦点点头,道:“不错。这首诗直抒胸臆,质朴真切,气象浑成,不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中唐诗人徐凝同样也写了一首《庐山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场景虽也不小,和诗仙名篇一比,未免给人局促之感。”
陈家旺插话道:“这个徐凝也是有真才实学的,曾经写过名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东南有城门名‘南便门’,本地百姓也有称‘徐凝门’。因其下有古运河与长江相通,平时运河水波不兴,等八月十五中秋涨潮时,波浪上下翻卷、喷珠溅玉,又是一种景象。此处眼界开阔,月色水声让人流连忘返,实是湖波融汇、赏月佳处。”
莺梦轻轻“嗯”了一声,对小纤道:“观徐凝已是高山仰止,你又如何胜过诗仙一倍?”
“这个容易,张嘴就来”,小纤吟道:“我的诗是:飞流直下六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只这一句‘六千尺’,便超过他一倍。我是手下留情,否则胜过二倍、三倍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家旺先是一愣,禁不住笑了起来。
小纤瞟了他一眼,道:“王季凌也不过尔尔,‘欲穷万里目,更上二层楼’,岂不也是胜他一倍?我如今是才思如泉涌,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万金散尽还复来’。”
莺梦、陈家旺二人见她一本正经的胡说,都忍俊不禁,笑的前仰后合。
莺梦掩嘴笑道:“这样作诗,我也会。想不到读书十载,直到今日方才明了作诗的真谛。”
李白和王昌龄的这两句诗写的洒脱飞扬,极富感染力,陈家旺笑了两声,心中情不自禁默念“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恍然如身临其地,如见其景。再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念了两遍,胸襟顿时为之一开。
他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小纤的心意,油然而生感激之情,深深一揖道:“多谢小纤姐妙语解烦。我明白了,男儿汉何必自寻烦恼、惺惺作态?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既然世事如此纷扰、不如展眉一笑,自得逍遥。”
小纤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神里透出来喜悦的神情。
自从陈家旺在大报恩寺舍身将她救下后,她心里便一直百般牵挂。虽然陈家旺一直不愿多谈伤病情况,在人前表现的神色如常,但却瞒不过小纤女儿家心细如发。
她见陈家旺身患暗疾难以治愈,如今又以弟子身份从事了一个书童杂役的事情,担心他委屈难受,这段时间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这样子虽然礼节周到,却少了一份之前的熟不拘礼、轻松自在。
她本是个明快的女子,时间长了,好不别扭,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今日灵机一动,借以插科打诨的方式,一方面是以先哲的诗句鼓励、激励他,另一方面也是纾解陈家旺胸中的郁闷。
话一说开来,陈家旺自己也觉得坦然透气多了。他歉然一笑道:“这些天我混混沌沌的,可真没用,反而比小时候差劲了。小时候出去打渔,遇上坏天气,有时候二、三天都可能空网,那时虽然沮丧,却从来不灰心,照骂老天爷、照做美梦。现在日子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却患得患失,其实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我能够出些力,师姐和小纤姐无恙,那比什么都开心,便是手脚全断了、豁出去这条命,那又如何?”
他最后几句话言辞恳切,不知不觉间真情流露。莺梦脸颊微红,叹了口气道:“师弟怎能妄言轻身?”
她顿了一顿,又轻轻笑道:“看师弟现在谦和有礼,原来自小便敢骂老天爷,英雄气概不小。不知道大英雄小时候做的是什么美梦啊?”
陈家旺笑道:“小时候不懂为什么起早贪黑打来的鱼自己吃不到,反而要去送给酒楼。因此做梦便是想开个小酒楼,不用辛苦打渔、点菜吃酒又不用付钱。”
“再长大一点,便想开个大酒楼,这样就可以放心招待乡里乡亲,还有徐师爷他们了。”
小纤头一歪,佯怒道:“怎么就这么小气,没想到招待我和小姐吗?我们也不白吃白喝,可以去帮忙的。”
莺梦笑道:“小纤又不会做菜,要你何用?我么,可以帮忙卖酒。”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文君当垆卖酒的典故,不禁脸上一红,连忙偏过头去。
陈家旺深感二姝之意,一刹时只觉得什么凌云志、英雄气、江湖情、好汉意就随风而去吧。等过个几年再存些钱,如果莺梦出嫁了,那就在她附近开个小小酒店,每年能见上几面,也足够宽慰人生了。
一时间神游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