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寻剑
“弟子不敢,弟子在江左时,常跪于榻下聆听师父教诲,素常听得师父在讲习剑经之时,提起「琨玉秋霜」,推崇备至!”
陈抱冲不矜不伐,说了一句。
“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
殿上轻轻说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又似乎透着一丝萧索,又问道,
“我听闻你是雾隐陈家子弟,是也不是?”
“是…”
陈抱冲听她话题一转,提起自己本家来,心头暗惊,不知道所为何事,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弟子家在心月湖南岸,芦苇村,是为雾隐镇陈家小宗远亲,并非嫡系。”
“哦,原来是小宗子嗣,难怪只听你名声,无人提及你家长辈。”
大殿上的声音若有所思,过得片刻,方才说道,
“你入苍羽十年,想来许久不曾回家了罢?家中可还有人在?”
陈抱冲听得莫名,忽而隐隐感觉到一丝心喜,却不敢表露出来,赶忙说道:“回坊主,家中尚有老父老母,还有两位哥哥,弟子从到了江左,勤修苦练,夙夜不辍,十年间未能回去。”
“嗯。”大殿上淡淡应声,问道,“你江左修士轮值到什么时候?”
“回坊主,谷雨当日。”
“好,等此番你轮值完,你可回去一趟,给你三月时间瞧瞧家中老小,轮值殿那边我自会派人告知,我辈修士,纵证长生大道,也不可忘记首丘之情。”
陈抱冲还不曾想果真如此,大喜过望,连忙躬身拱手行礼,道:“多谢坊主关怀!”
“不过回来之前,你须为我办一件事情。”
殿上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陈抱冲立马笑容僵硬,如坠冰窟,心中复起了波澜,可这声名赫赫的黄庭羽士的话,又是自己能拒绝得了?
顿了顿,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坊主但有吩咐,弟子万死不辞。”
“你不必担心,此事一来不涉及仙宗,二来不涉及海内,只不过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陈抱冲点了点头:“弟子明白。”
“我要你帮我去寻一个人。”
殿上的声音忽然变了,萦萦绕绕,犹如天外之音,又好似近在耳畔,鼓鼓荡荡,只一字字说道,
“这人你前不久见过,姓许,是郁川的人。”
面对这传音入密的神通,陈抱冲终于才算明白过来,为何今日自己能来到这里,又为何能突然回家?
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人罢了。
“姓许?郁川的人?”
这几日他接待的修士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个,陈抱冲回忆了一阵,方才想了起来,似乎之前有位剑弈阁的修士也来问过。
这寻人之事在方寸间太过平常,总有修士粗心订了灵物付了灵石,而忘记留下地址,这档子事情管事处经常碰到,都没人注意。
“敢问坊主,可是先前到过方寸间的淮右仙家子弟许伯阳?”
陈抱冲不敢托大,同样用灵识回应,再确认一遍。
“嗯,不错,此事说与你也没什么,我年少筑基之时,曾铸造一剑,名为【青元】,是我一生心爱之物。”
“可惜那时候年少气盛,和仙宗的前辈打了一架,缺了一口,后来我成就黄庭,去南荒闯荡,碰上了那只黑虎,我敌他不过,受了点伤,储物袋也不慎遗失在了山谷之中,青元剑遂也跟着丢了。”
陈抱冲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心头却悚然一惊,那西南十万大山蛮妖遍地,岂能说是闯荡轻易便可为之,这其中的凶险只怕更甚百倍。
“可不知为何此剑过了百余年,重见天日,落入了这郁川小修手中。”
“你此番去寻他,切莫豪取强夺,这不是我仙宗风范,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只要你把剑带回来就行,他一个小修也没什么见识,应不会有什么过分要求,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只管问扶摇阁要即可。”
“如果他实在不愿,你将此令牌赠予他,权当我方寸间欠他一个人情,你直接把剑拿回来,当然,点到为止,你别伤他。”
“还有,别忘了,此事切不可为外人道。”
话说完,一枚青铜令牌从殿中飞出,形如天圆地方,散发着莹莹亮光,飘飘然落在陈抱冲身前。
陈抱冲心头顿松,连忙接过,这果真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一把筑基法器,顶多不就是多花些灵石的事情。
区区凝元小修,晾他也不敢拂黄庭羽士之意,更何况这本就是坊主之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瞧那人不像是胡搅蛮缠之辈,到时候好言相劝便是。
于是恭恭敬敬道:“弟子领命,定不负坊主所托。”
待陈抱冲兴冲冲告退后,大殿上寂静下来,过得良久,只听得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白纱垂幔之下,银光一闪,一名身穿白金道袍的女子出现在殿前,年纪瞧着不过三旬,蛾眉螓首,肤白胜雪,眉心刻着一道云纹,一双眸子顾盼之间,宛若金石划过。
只见她收袖负手,仰立殿上,蹙眉沉思,心中暗忖:
“眼下天道不古,四派离心,这淮右之地都是凌家、荀家的天下,哪里还有什么许家?”
“想当年名震东海的伏龙许氏,睥睨天下,何等气势,如今遭人所害,尽数凋零,只如落花流水。”
“只剩下一个「秋水长天」被困于东海,生死未卜,许家早已名存实亡,都只不过是人云亦云、朝花夕拾罢了。”
“这小子也姓许,只怕是原来伏龙山下寻龙镇的小宗子弟。”
“只可惜如今汜水之围方方成就,此乃我青神百年不遇之机缘,四派仙宗皆已入局,坐等收网,倘若我不坐镇在这方寸间,只怕南边早已生灵涂炭。”
“也罢,就让这姓陈的小子替我去郁川走一趟,难说能替我找到此人,帮我把剑取回来。”
…………
心月湖南岸。
许伯阳忽然睁眼,微微感受到心月湖的东方起了波澜,夜空之下,星光闪烁,湖边的芦苇开始摇曳起尾巴。
“起风了!”
第一缕春风袭来,一而再,再而三,不一阵,这裹挟着大湖气息的大风终于开始猛烈地吹来。
立春时节,这【春风沂水】好似东方的春神,踏着轻盈而畅快的步伐,如约而至!
许伯阳欣喜,拿出采气小瓶,托在掌心,默念起丁天石传授的法诀。
不过片刻,小瓶的瓶口亮起绿莹莹的微光,远远望着就像夜空中一只萤火虫,贪婪肆意地吸吮着这无比清爽的灵气。
许伯阳静静感受这一道轻盈缥缈的天地灵气,与【山阴夜雪】大有不同,这些灵气犹如顽皮的小孩,绕着他的身子,戳戳弄弄,似乎想进入他的黄庭之中。
不由暗自思忖:
“是了,按照《天皞道启常说经注》和丁天石所述,筑基之前,当采一道天地灵气,炼就灵识,以破神元三关,最终引神化元,筑成仙基,就是不知倘若再采第二道灵气入体,会有何作用?”
许伯阳想归想,但却不敢轻易尝试,如今自己体内已经有了【山阴夜雪】,倘若再将这道【春风沂水】引入,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弄不好走火入魔,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当下强忍着想吸纳灵气的冲动,默默运起自身的灵气,来驱使周遭如阴魂不散的【春风沂水】,使其尽量往小瓶中去。
如此过了一夜,风力渐小,许伯阳收功站起来,身心俱疲,瞧了瞧小瓶内部,也瞧不出收进去了多少,想来只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灵识的缘故,心忖道:
“看来这采气任务虽然没有打打杀杀,但也十分劳苦,想赚这五十枚灵石当真不易!”
一念至此,忽见陈老汉一摇一摆,背着鱼篓,大老早就来出船。
经过那晚的一顿饭,两人早已熟稔,各自笑着打了招呼,陈老汉不敢打扰许伯阳修行,远远招了招手,就去撑船。
许伯阳瞧着他慢悠悠撑船出去,水波荡漾,值此时节,春风往东方一来,在南岸行船往北未免吃力,想来他多半是知晓这时候风力变小,赶紧趁机来出船。
“这老头平时一脸笑呵呵,看来也是一个聪明的主。”
许伯阳不觉会心一笑,瞧着瞧着,忽然脸色微变,直盯着岸边水面,蓦然纵身一跃,只三两步就走到古渡口处,蹲下身子,皱眉细细观察。
心月湖的湖水微微荡漾,打在渡口木栈道之上,被阳光晒得几近发白的木桩,留存着湖水冲刷的痕迹。
“这湖水怎么突然上涨了?”
许伯阳自言自语,内心升一丝诧异,不觉摸了摸下巴,此时虽然立春,但这段时间并未下雨,按理来说,这湖水不应该上涨才是。
不过转念一想,这心月湖极大,说不准东岸或是别处春雨来得早些,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当下洒然一笑,不再理会。
又过了几日,心月湖的湖水依旧在微微上涨,许伯阳方才感觉不对劲,拿出青元剑在木桩上刻了一道,以观后效。
转眼过了十日,春雷阵阵,终是下起雨来,许伯阳习得了“涤尘术”,自是不惧风雨,任它电闪雷鸣,依旧稳坐巨石之上采气不辍。
春雨如酥,一连下了好几场,等到云销雨霁,这心月湖的湖水竟然涨了一大截,许伯阳心生不妙。
这日雨过天晴,见到陈老汉又过来捕鱼,当下把他叫住,唤他过来瞧瞧情况。
陈老汉低着头瞟了一眼,笑道:“仙人不妨事,小老儿我在这湖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下了这七八日的雨,不就是涨了一掌高的水,不妨事不妨事。”
许伯阳听完一时无语,心道:
“这老儿也是没见识,这屁大点的春雨下得了多少,这么大的湖涨一掌高的水说不妨事?罢了,懒得与他说。”
想罢意兴阑珊,摇头笑笑,不愿再多说。
不想陈老汉察言观色,笑道:“仙人放心,这心月湖南岸安生得很,你说那些流民的事情,我跟村里管事都打听了,那些人都是东岸金光镇窜过去南边的,咱们这地方靠西南,有雾隐镇的仙人守着,小老儿记得上次好像和仙人说过了?我有些记不太清了。”
许伯阳一笑,道:“说过,上次你来就说过了。”
对于这件事,许伯阳其实一直有疑惑,对于两家争斗之事,始终都是道听途说,也看不清个真假,但东柯镇费家封山避祸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他之前走镖那几年也抓过几个贼寇讯问过,都说是渐水那边来的,那不就是心月湖北岸,可既然北岸都乱成一锅粥了,为何南岸却太平无事?
难道说这些流民都是从东岸跑,不往西岸去?
貌似不合理,这都兵荒马乱了,自然哪里太平去哪里,万无只往一个地方去的道理。
可偏偏现实就如此,当真是好生令人不解。
到最后,许伯阳只能得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
这些流民是被人控制了流向,只往一个地方去。
所幸这些问题,并没有困扰许伯阳太久,毕竟自己目前这点三瓜俩枣,还真不用去操着天下大势的心。
不过说也奇怪,自那日天晴之后,春雨就没了,湖水也不涨了,许伯阳直瞧得纳闷,这又是一个想不通的事情,想到最后只能归结于天地造化神奇云云。
白驹过隙。
这日,陈老汉总算来托许伯阳写信,许伯阳算算,貌似明日就是谷雨,不觉哑然失笑,心想这老头可是真够磨蹭,估摸着脑袋浆糊,想不出来写什么。
结果没想到一去他家,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许伯阳洋洋洒洒写了大几张草纸,后来实在受不了,直接强行草草结尾。
瞧着这满满的墨迹,许伯阳不由地暗暗擦了一把汗。
临走之时,老两口又落下泪来,送到门口,还磕了几个头。
是夜,许伯阳托着采气小瓶站了起来,只见瓶口莹莹绿光萦绕着呼呼风声,舒了口气,忖道:“好险,明日便是谷雨,最后一日,总算是把这【春风沂水】给采足了。”
心情振奋,当下收了小瓶,眼看月到中稍,距离天明为时尚早,遂拿出青元剑练起剑来。
剑芒耀眼,在黑夜中宛若流星舞动,这三月来,许伯阳每日都抽出一两个时辰来磨炼剑法。
从丁天石赠剑诀到今日,足足两年多,这一道凝元期的《沧浪剑诀》所有剑招剑式已经被他练得烂熟于心。
一道道剑法随心所欲使了出来,飘逸如风,利落如雨,声势如雷,威力如电。
殊不知,自从他拿出青元剑舞动的那一刻,百丈之外的芦苇丛中,在一颗扭曲在水里的老水松上,有一双眼睛蓦然睁开。
这双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浅灰,宛如织布的纺锤。
但依旧不妨碍它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当然,这并不是引人注目的地方。
唯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是竖瞳!
此刻整个心月湖的南岸夜深人静,芦苇影影重重,微风轻拂,除了挥剑的声音之外,只听得些许窸窸窣窣之声。
许伯阳浑然不知在远处,有这么一双诡谲而凶戾的竖瞳正在盯着他,依旧我行我素,剑出如风。
那双竖瞳的目光宛若一把抹上毒药的剑刃,一直死死落在他腾挪的身影之上,从未移开,过了许久,方才蓦然闭上。
再睁开时,已在许伯阳十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