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问话与纷争
吴中行本来正坐在一张古朴的木桌旁,桌上散落着几本武定侯府早就准备好的线装古籍,一摞摞泛黄的纸张摆放在旁,错落有致。
他身穿一件素色长袍,虽说年纪还只是四十岁光景,但头发已经出现些许斑白,只不过梳理得一丝不苟,显得十分整洁。
他与帝国这年代大多数儒生一样,坚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点。
拒绝人工改造手术的结果,自然是脑袋上顶着一副眼镜。
但那玳瑁框却也遮不住眼睛里透露出智慧与平和,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种超然的态度。
是的。
哪怕这是武定侯府的宴会。
他也只是当做寻常郊游一般,甚至......比郊游还要放松。
而在场的这些旁人。
也都极其识趣,没有一个会来打扰他。
因为谁都知道。
帝国文武之间。
本就是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这些年来,东风早就压过了西风,就连四方乱象不歇,这些武勋贵族也都半点翻身不能。
也是如此。
今日会来赴武定侯府宴席的,基本上也都是些京官里的边角货色。
而他们过来这寻常最看不起的武勋府邸,无非就是为了打打武定侯府的秋风,收收这些土大款的厚礼。
毕竟居住京城,哪怕是他们这些穿着官袍的,那也是大大不易。
当然。
除了目的的不一样,也有档次不一样的缘由。
就算他们再踮脚。
也凑不到吴中行这等庶吉士的脚尖。
毕竟人家。
称呼内阁阁老为作师,寻常跟着的,也是帝国那位名义上最为尊贵的天子!
甚至这些家伙心里还在腹诽。
武定侯府。
是花了多少代价。
才让吴中行这等翰林清贵,亲自前来。
突然间。
在他们眼里。
发生了一幕让他们瞠目结舌的画面。
那位单是遮掩容貌,都足够让四周寂静的女子,走向了吴中行。
她的脚步声打破了堂内的宁静,也引起了吴中行的注意。
当她走到面前时。
儒生虽是诧异,却也风度极好,点头问好。
但就在那一刻。
郭白龄轻轻开口。
他那原本平静如水的脸庞瞬间起了变化——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击中了他,让他的表情从淡然迅速转变为极度不安。
因为这句话。
他额头上那本有皱纹,瞬间就变得更深了。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与紧张,整个人像是突然间被置于一个极其尴尬且难以应对的局面之中————他的嘴唇紧闭成一条直线,脸色苍白了几分,仿佛在那一秒钟内经历了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过程。
就连整个身体的姿态也不再那么从容,而是显得有些僵硬,就像是真的坐到了针毡之上,每一秒都在承受着无法言喻的压力。
周遭众人都是迟疑不定。
就连高堂之上。
原本还在交谈甚欢的两位年轻人,都有些注意起来,不免投出好奇的眼神,看了过来。
而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
常开似笑非笑。
就那么站着。
站得笔直的同时,身上却有一种慵懒到极致的美,那等美,又带了一种恰到好处的自在。
与对面那位如临大敌的翰林编修,完全两个样子。
而之所以吴中行这般。
缘由也是简单。
常开只说了一句。
“吴大人,吾初来此地,听得事事言新物,样样赞新法,心里也是欢喜无比,但吾有一惑.....”
“世人皆知,买新去旧,自然是耗费极多,新政样样从新,这钱财.....又从何来?”
就此一句话。
让翰林院中的佼佼者沉默不言。
也让常开心里。
冷笑无比。
他这些年来。
时常觉得奇怪无比。
明明帝国的工业水平,依靠着各种超凡力量,在某种程度上都超过了他的前世。
但为什么这里的百姓,却是那般苦楚!
昆山县。
是什么地方。
这里坐落在江南鱼米之乡,配合着对外开放的港口,再加上旁边杵着的松江府,可以说上一句天赐富饶之地,那是完全不为过的。
不说内城那等地方,就说常开所在的外城,那也是处处厂房坐落,无数烟囱树立。
南来北往的货车,就没有停歇过他们流动的身子。
就是收收过路往来客商丢下来的一点儿屑屑灰,已经让黄桥黄氏成了那等大物,更别说整个帝国,拥有的,又会是何等富饶的物产。
但就说如此。
只说现在。
这等鱼米之乡,有多少孩子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
这等工厂星罗密布场所,有多少人家时不时陷入破产的惨状。
以斯密尔菲戈的那个马戏团为例。
若不是因为这一口饭吃,就大明帝国对于脸面的看重,哪会有多少人愿意来做个赔笑的小丑!
常开心里,也总是困惑。
他原以为。
许是因为【福禄膏战争】后,帝国有所衰落的缘由。
但现在想来.......却是自己大错特错了。
吴中行在那边尴尬至极。
他是清贵之士,但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不通民间之事的家伙。
甚至若是真说起来。
他出生在中原大地。
虽说是官宦出身,但父亲也无非是个南阳教谕的官职。
也是如此。
他是亲眼见到。
那吞吐黑雾遮天蔽日的机械巨龙。
是如何将那万顷良田化作乌有。
又是如何.....
将那中原百姓赶出家园,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终日在那黑雾里劳作。
这等思绪一起。
别说吴中行本就不是什么口舌锋利之人,就算是,看着面前只是流露出半点绮丽就让人自形惭愧的女子,他也说不上半点话语。
如此尴尬一起。
肉眼也是可见。
堂上那两位身处高位的公子,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
能够被长辈安排,来这场合做做主持之人。
当然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一点犹豫都无,两人立马也是起身。
往吴中行这边走来。
只不过这里刚刚出现平和的希冀,长堂最远处的地方,却是出现了喧哗。
在夜幕低垂的大堂,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宴会应有的宁静。
几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们衣着怪异,从那长桌之上站了起来,身上还残留着酒精的气息。其中一人声音特别大,时不时发出不羁的大笑声,甚至开始对一旁的官员做出挑衅的动作。
周围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宴会两旁的人们纷纷投去了不满的目光。
一些人皱起了眉头,起身想要远离这场面;有的人则是停下了本来的动作,远远地看着,脸上带着明显的厌恶与不安。
一些年纪稍大的则是摇头叹息,似乎在痛心疾首。
常开只是微微侧身。
耳边也是进来各种声音。
“不知礼数的家伙!”
“东洋的蛮夷就是如此!”
“把这等蛮夷唤来,也是有失体统!”
......
一时之间。
整个会场议论声不止。
这等鄙夷,也是瞬间让那桌上的几个衣装怪异之人清醒过来,脸上变成惨白。
但为首那人,也是这次最为跋扈之人不管不顾,一路推搡之下。
却是走到了宴会正堂之中,醉眼稀松下眸光闪烁,嘲讽道:
“尔等居神州之上,握天宝地材,自恃天朝上民,对吾辈常嗤之以鼻!”
“但吾倒是想问上一问,今日蛮夷手持钢刀在此,满座上民,可有一人......”
“敢出来答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