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果有条地缝,周彬第一个愿意钻进去。如果不是他,郝洁的人生本可以避免这么多无妄之灾。
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唯有以后对她好,更加好,加倍的补偿的好。
周彬探过身子,紧紧地抱住了郝洁。感受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他心口狠狠一酸。
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他还想对她好一辈子呢!老天爷怎么就能开这个玩笑呢?
周彬忍不住又想要掉下泪,但他忍住了。
情绪是会互相传染的。如果说郝洁刚才是欣喜的泪,那就让眼泪到此为止。他不能把悲伤和绝望再传给她。
她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周彬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很少主动有什么拥抱之类的动作,连大街上偶尔被郝洁牵下手都会觉得难为情,这会儿突地这么奔放,让郝洁既心酸又好笑。
不过更多是松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差不多了,很多事是该可以挑明了。
郝洁思忖着,正想着该怎么组织语言,周彬的手机突然响起。
两人各自心底欲言又止的话就此被打断。
看着屏幕显示的人名,郝洁狡黠打趣道:“你猜是什么好事?”
能是什么好事?不就要钱么?
每两个月哭一次穷要一次钱,都已经是周海的固定戏码了。本以为这次因为郝洁生病能消停一阵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忍不住了,估计是也得知了那十五万的事。
一想到这里,周彬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摁了免提。
从今往后,他不想再偷偷摸摸掏钱接济了。
没什么事都不能当着郝洁的面正大光明解决的,夫妻同心,其利才能断金不是?
电话刚一接通,周海就呼哧带喘地开门见山:“哥,有钱吗?借点钱。”
周彬忍着脾气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问我借钱?”
周海理所当然说:“嫂子不就是早期么,花不了多少钱。我都听妈说了,嫂子还买了保险,扣掉手术费还能剩下十几万。我现在正好缺点钱,你先借我一阵儿成吗?”
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十多年来如出一辙,仿佛他周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借?说得好听,可问题是哪次还过呢?
周彬气得手抖,有一堆话想要训斥,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沉静了下来:“你说得轻巧,可做完手术不需要康复调理吗?你也知道抗癌是个持久战,我现在又没时间顾上生意,手头真的不宽裕。”
周海在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而后骤然拔高嗓门,很不高兴地说:“又不是不还你,那么小气干嘛?”
周彬不想和他掰扯他哪次还过的问题,只是告诉他,没钱。
周海果然恼羞成怒,语气陡然就变了:“哥你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嫂子这次花不了几个钱,你不光有保险,还有存款,还有公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随便扫扫墙角都有十几万,为啥跟兄弟装穷?不想借就不借,直说不就行了?”
周海骂骂咧咧的话还没说完,周彬这边已经简洁明了地回敬了回去:“对,你还真说对了,就是不想借。”
周海剩下的话瞬间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还在周彬无端变身的震惊中无法自拔,周彬已经又补充了句:“不仅现在不想借,以后也都不想借了。另外,以前借的钱你回头算算账,改天找个时间还了吧。最近生意不好做,我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说完,“啪”的一声,便把电话给挂了。
郝洁直接鼓掌为周彬叫好,夸他这才是纯爷们儿,真汉子。
周彬被郝洁弄得挺不好意思。说起来,这不才是一个一家之主该有的样子么?以前那个自己,现在想想,也挺不可思议的,难为郝洁还忍了这么久。
片刻的舒心过后,现实问题又摆在面前。夫妻俩都知道,周海这通电话,只是个开头。
这些年,他但凡想要的钱,就没有要不到的。现在他铩羽而归,紧接着一定是爹妈挨个闪亮登场。
这两尊大佛,才是难以对付的高峰。
“我去把房产证挂失了吧。”周彬决定理顺思路,“现在东西在我妈手里,铁定是要不回来了,别回头出什么岔子。”
郝洁点头同意。
周彬又说:“你那保单,联系对方尽早理赔吧,免得夜长梦多。”
郝洁却笑而不答,笑得意味深长。
周彬问她怎么了,郝洁答:“你不觉得我俩像躲债的吗?明明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啊!”
周彬再次汗颜。这么扭曲的局面,始作俑者,可不就是他自己个儿吗?
周彬真诚忏悔,表示以后不会了,让她放心。
郝洁问:“那家里那两位怎么办?你光挂失房产证又有什么用?她们住到地老天荒,你又能拿她们怎么办?看房子都看不成,还谈什么卖房子?长此以往,难不成我们要让出房子,让她们免费住一辈子?”
周彬愣了愣神,不说话了。再狠绝,她们要是真不走,他也没办法把行李给扔出去。偌大的城市,俩女人,一个还是他亲妈,他到底不忍心。
何况,他还有那个难以启齿的把柄在钱娟娟手里。
他正失神间,郝洁已经给出了结论。
她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周彬,字字清晰道:“口号不是喊出来的,是做出来的。如果不让她们走人,房子根本没可能卖掉,连租掉都不可能。她们还心心念念想把小宝户口上到那个房子里读书呢,你以为她们会轻易让你卖房?”
周彬为难地叹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郝洁说:“你别怪我狠心,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趁她们出门的时候换把锁吧,她们手里有钱,到处都是旅馆,不会露宿街头的。”
到了真刀真枪做切割的时候,周彬才发觉,有些伤口脓血已经深入到骨髓,要想清创,就必然要刮骨洗髓,没有别的办法。
郝洁的这个建议,怕是唯一的办法,但他却做不出来。
郝洁看得出周彬的迟疑与挣扎,沉默良久,终于心底暗暗叹口气。
臣服这么多年,要逆袭岂是那么容易的。
再说,周彬之所以被吃的死死的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心软,是个“好人”。
明明很多要求他自己也知道不合理,但禁不住父母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再不合理也给咬着牙办了。
当初她看上周彬,也是觉得这人是真好,心眼实诚又柔软,自己有一个,恨不得给别人两个。
现在看来,他的确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
你可以当他的朋友,但绝不能和他成为一家人,因为你会被他拖着,一起被全社会发“好人卡”。
郝洁是了解周彬的。如果没有这阵子周彬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照顾,她早就把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扔过去了。
但人活一世,又能碰到几个到生死关头非但不离不弃,还为了护住自己,难得硬气一回,和家人拼死抗争的男人呢?
何况,是在明知她即将切掉子宫,再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的情况下?
就冲这个,郝洁就决定再给周彬一个机会。
只是事关骨肉血亲,很多陈年旧疾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连根拔除的,周彬需要点时间。
郝洁可以等,但不等于干等。
她觉得,她有必要想办法做点什么了。否则打碎骨头连着筋,万一时间一拖,周彬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行吧,”郝洁吐了口气说,“这事儿不急,大不了我们回头租个房子住,要不然我出了院可就无家可归了。”
周彬深感愧疚,低头不语。
郝洁说了这阵子话有点累,躺平拉过被子准备睡一会儿。
结果刚合上眼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
她睁开眼一看,啧,可不是她那偏心婆婆吗?
不用想,一定还是为了那钱的事来的。周海既然已经打了头阵,接下来的攻势绝对摧枯拉朽,就看周彬能不能扛得住了。
让郝洁感到惊讶的是,这次周母走的不是强势逼迫套路,而是改走了温情路线,提着一壶鸡汤登门道歉,还把保单给带了过来。
只可惜周彬正在气头上,这套根本没用,就差把人和鸡汤一道轰出去了。
周母当然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母子俩就在病床前撕扯开来。
见郝洁一醒,周母眼神骤然亮了,挤出一脸笑对郝洁说:“哎哟,洁醒了呀。快,看妈亲手给你做的鸡汤,好好补补身子。”
郝洁还没说话,周彬已经咬着牙重申:“出去!以后别再往这儿送东西了,我们惜命,吃不起!”
周母置若罔闻,还一个劲儿地对郝洁假笑:“你说说这孩子,轴不轴?我可是亲妈,还能特意害你们不成?那都是卖鱼的不厚道,骗我年纪大,我都跑去找她算过账啦!我以后再也不去他们家买鱼了,往后咱也再不吃鱼了。大夏天的,鱼死的快,往后咱们就吃鸡!你看,这是妈特意去大超市买的草鸡,十几块钱一斤呢!喏,小票在这儿,你看看!”
说着,她还真掏出一张超市购物小票,一个劲儿地往郝洁面前送,活像立了多了不起的功似的,拼命邀功。
郝洁但笑不语,缓缓起身,看了眼那鸡汤,确实炖的不错,黄澄澄的,香气扑鼻。鸡汤上还飘着几根嫩蘑菇,更显得鲜美。
于是她便对周彬说:“妈辛辛苦苦送的,你干嘛呀?快给妈倒杯水,大中午的,多热啊!”
郝洁的套路让周彬摸不着头脑。但既然她已经发话了,周彬自然也不好再对自己妈疾言令色,遂接了鸡汤,闷坐在床边不吭声。
他不傻。他妈什么德行,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无事不登三宝殿,能低声下气来道歉,肯定是为了钱来的,要不怎么可能带着保单来?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意图,郝洁岂能看不出来?
不过既然郝洁肯出面发话,他就从旁静观其变好了。总之,钱是不可能给的。
果然,周母假意问了几句郝洁身体,又对之前自己的行为做了简单的解释,说自己身为老人,也是一时脑热才说出那些话,让她别介意。
既然钱不是问题,那咱就好好治。哪怕以后不能生孩子,咱也有办法,不着急。
郝洁全程面对微笑,不进不退。
周母有些讪然,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也得忍气吞声继续把戏演下去,谁让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呢。
见时机差不多了,周母终于把话题扯到重点上,重重叹了口气,拉着郝洁的手说:“其实妈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之外,还有点小事,想请你们帮帮忙……”
郝洁不动声色抽出手,心照不宣和周彬对视了眼。
周彬直接回怼,丝毫不留情面:“为了替周海拿到那十五万,对吧?”
一下被人戳破心事,周母老脸一僵,有些挂不住。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周母憋着脾气说,“我今天主要是来洁儿的,至于你兄弟的事,我就来传个话。你们有能力帮就帮,没能力就算。我反正都黄土埋到脖儿梗了,儿孙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也管不住了。”
她越说越有些悲情,还伸手摁了摁眼角,擦了擦那并不存在的眼泪,接着凄然说:“要说你兄弟,是真的难。你们在大城市不知道,这小县城的房子也是见风就长。先前买的那房子,为了省钱,位置不大好。现在小宝要上学了,我们做长辈的肯定都希望他能上个好学校,将来有出息,毕竟他可是咱老周家的独苗苗了。你们即便没孩子,也得体谅体谅为人父母的这份苦心。”
“可那学区房是真的贵,凭空买不起。既然你不同意把小宝过继过来到省城上学,那你弟他们就得赶紧做别的打算,所以就想着贴点钱换个房,或者去让小宝上私立的国际幼儿园。可这两样都要钱啊,所以,实在没办法,才想着你能不能帮衬个十几万,毕竟你也是孩子他大伯,是咱周家的长子,理所当然该……”
“不能!”周母絮絮叨叨还没说完,周彬就毫不客气地一口打断,“也没这种理所当然!”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肝都要气爆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话里话外嫌弃当初他出钱给买的婚房位置不好咯?吃着奶还骂娘,说的就是这种白眼狼吧?
还有,什么叫独苗苗,没孩子?这是嫌弃郝洁不能生了?当着病人的面说这种话,他怀疑他妈嘴巴是在毒汁里泡过的。
还什么理所当然?神他妈理所当然。难不成他不接受他们把孩子上到自己户口本上还摊上事儿了?这是话里话外把责任都推到他头上,让他不仅得拿钱,还得拿得满心愧疚的意思了?
凭空一口锅,砸的他想爆粗。这如意算盘打的是真的精,可惜他脑子里的水都已经控干净了。
“人就在你眼目前躺着,别的少扯,你今天就告诉我一句明白话,到底是一个破幼儿园重要,还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重要吧!”
周彬心太累,别的婆婆妈妈不想撕扯,他只伸手一指病床上的郝洁,亮出这么一句话。
他想听听,他巧舌如簧的亲妈,到底该怎么站在病床前,红口白牙地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