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人“常有好意的苦言”的日本汉学家冈千仞
在1929年8月5日《语丝》第五卷第二十二期上,鲁迅发表了题为《“皇汉医学”》的杂文,鲁迅以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的态度说:“我们‘皇汉’人实在有些怪脾气的: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就相信,讲科学者不大提,有几个说神见鬼的便绍介。”他又说:“小朋友梵儿在日本东京,化了四角钱在地摊上买到一部冈千仞作的《观光纪游》,是明治十七年(一八八四)来游中国的日记。他看过之后,在书头卷尾写了几句牢骚话,寄给我了。来得正好,钞一段在下面:……”
此处所说的小朋友梵儿,是鲁迅在北京大学授课时的得意门生和关系甚密的忘年交李秉中。1929年7月22日《鲁迅日记》亦有“收李秉中自日本所寄赠《观光纪游》一部三本”的记载。而鲁迅的这篇文章有半数以上文字是在议论冈千仞的《观光纪游》的。
冈千仞(1833—1914),字振衣,号鹿门,日本仙台人。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精通汉学与西学。冈千仞原是幕末仙台藩士,因力主尊王维新,曾被藩主投入监狱,险些丧了命。明治维新后,任仙台养贤堂教授、日本修史馆编修官、东京府书籍馆干事等职。他改名千仞,字振衣,并为其侄取名濯,字万里,均取自我国西晋诗人、文学家左思《咏史》八首中的第五首:“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意思是:在千仞高冈抖去衣服上的灰尘,到万里长流中去洗足除垢。这可谓是西晋五言诗的扛鼎之作,不仅抒发诗人的愤懑之情,豪迈高亢,雄健劲挺,而且也体现了他的高尚情操。同时,冈千仞借此为自己和侄子命名和字,也足以说明冈千仞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和研究之深。秀才出身的王韬因上书太平天国被迫流亡,著有《普法战纪》一书,在日本颇有影响。52岁那年,他应邀做东瀛之游,并将所见所闻写就《扶桑游记》,因有幸与冈千仞相识,志趣和生活经历又相似,遂成挚友。冈千仞早有“一游中土”的夙愿,在王韬的鼓励和支持下,也是1884年52岁如愿来华,历时300余日,足迹遍及上海、苏州、杭州、天津、绍兴、广东、北京等,与李鸿章、盛宣怀、俞樾、李慈铭、文廷式、张裕钊等达官显贵、名士亦有往还。难能可贵的是,冈千仞的中国游历,逐日及时记录,与其说是游历,不如称为实地考察,他著有《沪上》《苏杭》《燕京》《粤南》等日记共十卷,总称《观光纪游》。清代末年,祖国内忧外患,山河风雨飘摇,而统治集团内部相当多的官员和士大夫,沉浸在蒙昧和梦寐之中,可谓“于世态人情,十不知一;于古今成败,百不知一;于当今之务,救世之略,无一知者”。在笔者看来,外国人历来对中国有各种各样的认识、态度和评述,可分两大类,一类“捧”是友好的,另一类“捧”是捧杀:有仰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其中许多日本人还一度师从中国,当然,也有贬损和抹黑中国的。而冈千仞在《观光纪游》里有关自然风光、物产、风土人情的记述较为生动,给人印象也很深,他基本上抒发欣赏的思想感情;而涉及中国社会时弊、陋习和丑恶现象,他则直抒胸臆,揭露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因身为外国人,毫无顾忌,也毫不留情。由于他接触中国上层社会,又深入民间基层,长时间地广泛地实地考察,调查研究,对于所见所闻,他所作的分析及言行较为客观、公正、实事求是,是显然不同于怀有不纯动机甚至敌意而作出故意丑化、抹黑、打压言论的那些洋人的。正如哲人所言:只有不想吃中国人的肉的人,才会这样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们。也就是说,他的批评是中肯的。鲁迅在《“皇汉医学”》一文中摘引冈千仞《苏杭日记》里批评一些中国人推崇日本人所写的中医著作,却轻视西方医学的一席话,认为“冈氏距明治维新后不久,还有改革的英气,所以他的日记里常有好意的苦言”。冈千仞一踏上中国土地,留给他最初印象是:所到之处,中国人对他的围观,“市人观余异服,前后群拥,使人不胜”。在杭州,“市人拥观,殆为渠所看杀”;到了绍兴,他乘月色夜游街市,越人除“簇拥”外,还“有投瓜皮瓦石者”。对于这种对外国人不文明行为,冈千仞还能谅解,至多说明当时中国的封闭和落后。因为明治维新前的日本,欧洲人来到江户(东京)也是这样的。但是,在北京,一次同四位衙门大臣会见时,一位总管外交事务的衙门大臣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问:汽车有什么用处?反复问答,大臣们还不满意,冈千仞提高声调答道:“欧美各国,讲利无所不至,假使汽车有害而无利,他们就不制造和使用了。”至此,几位大臣才默不作声。当天,冈千仞记下感慨的日记:衙门大臣是总管外交事务的,“而矇然此等事”,不停地纠缠发问,执政者尚且如此愚昧、落后和无知,“不知富强为何事!”犹如燕子把巢建在帷幕上,不知大火马上就要烧到厅堂了。这位日本汉学家根据在中国的观感写就《观光纪游》一书,他敏锐地认清当时的中国正在遭受烟毒、经毒(六经毒)、贪毒这三种毒的全国性祸害,并正告曰:不扫除这三毒,“中土之事不可下手”!局外人比当局者看得清、看得精准,冈千仞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