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9)
说起杨紫燕老师,和我家还是老亲戚。老到什么程度?我这么给你讲吧,我父亲的姑姑是杨紫燕老师的姑奶奶,杨紫燕老师该叫我父亲个什么,我都说不来。尽管杨紫燕老师,年龄只比我父亲小几岁。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亲戚间都不走动了,谁还知道亲与不亲。
要不是杨老师在小玉门村教书,每个星期都要回到石头岭的家里一趟,都必须走过小神坡下,她是不会到我家里来的。她到我们家里来不为别事,更不是想走个亲戚,仅仅只是害怕一个人走过小神坡,叫我护送她安全回家。
杨老师说,这种情况从前是不曾有过旳,一条回家的路走了多半辈子了,一直走得都很安心很踏实。可是从半年前的某一天开始,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黄昏,她已经来到了我们村,接下来当然就是要走上小神坡这条路了。能不是这样么,还有别的走到石头岭村的路么,当然没有了。
杨老师走着走着,感觉就不对头了。好好儿的一个人,忽然地毛发就炸了。脊背凉嗖嗖地,好像有一种气流直往身体里钻,全身的毛孔都陡然间紧缩起来,感觉十分的不舒服。同时心头就莫名其妙的恐惧上了。
杨老师极力想弄明白突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看西边的太阳即将落山,最后的斜晖照在小神坡的半山腰,有微微的晚风在吹。前方的路上空荡荡的,身后的路上也是空荡荡的,也就只是她一个人正在经过小神坡。
可怎么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就产生了?渐渐地,杨老师似乎感觉出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对,就是像身后有个东西跟踪了她,扑在了她的身上,皮肤上就凉嗖嗖的了,就觉得那个东西要吞噬掉她。鬼!杨老师明白过了,自己遇上鬼了。
杨老师正是从这一次受到惊吓后,才开始了求助于我。她依然选择在黄昏的时候出现在我家里,这是因为她的时间很宝贵,都尽量奉献给了乡村的孩子们,能多教一节课就要多教一节课。我送了她一回又一回。即便是如此,后来她也心神不宁了。在我的陪送下也不行。她总是不断地反复陈述,小神坡下有鬼,不干净。每一次路过,她都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
她问我什么感觉?我总是很轻松地说,没有什么感觉啊,什么都没有啊。我不是装出来的,我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这种事情我能装大胆么?尽管我曾经遭遇过灵异事件,我也不曾毛骨悚然过,就像很平平常常的遇见过一个路人。
可杨老师的这种情形显然和我曾经的遭遇大相径庭,和传闻中的老支书撞鬼事件,也没有相似之处。也就是说,我是眼中看到过一个人的,老支书就不仅是看在眼里了,他们还说上了话,还发生了故事。可杨老师只是一种不良感觉,只是因为这种感觉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杨老师怎么也不能相信我感觉不到什么,好像我必须产生一种感觉,才符合现实情况。这种以己心论证他心的唯心主义心里,我是能理解的,但不能说不够荒谬。我如此的风轻云淡,深信不疑可以给她带来力量。但是不行,她就是要莫名其妙的恐惧,莫名其妙的害怕。我本想告诉她,我也碰到过灵异事件,以便来证明没什么可怕的。又想到她如此胆小,还是不讲为好,就忍住了。
我总不能那儿去给她借个胆吧,我也没有向谁借个胆的本事呵,只好由她恐惧了去,害怕了去,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尽到陪伴的义务,和她说说话,分分她的心。我钻不到她心里去,没办法在她心上注射一剂定心安。
我是无法改变杨老师怀疑的态度的,只能由着她继续怀疑下去。由着她瞪眼一遍遍地审视我,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也只能开心地笑笑了,说,这还能说假话。对于她来说,这就叫奇了怪了。
我却想到了什么,一件寻常的事情如果有一天奇诡起来,一定有一个原因。要不然,过去好好走着的回家的路,怎么就在某一天,就不能再正正常常走下去了,就不敢再正正常常走下去了?杨老师说,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接下来杨老师讲了一件事情,也可以说是讲起了她鬼上身,鬼附体的前因后果。
杨老师说,半年前有件事,必须去教育局拜访领导。说拜访其实是桌面上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事实就是求人办事。领导是见上了,也没有那么不好见,也没有那么大的官威,那么大的门面,那么高的门槛。
人家都说领导平易近,和蔼可亲,怎么她看领导的面子就那么阴森鬼气狰狞凶恶?过去也不是不曾见过领导,也不是只见过一次两次领导的面,就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么,怎么这一次看到眼中就不一样了?感觉就不一样了?
事没办成,杨老师只能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访。每次别说办事,一见到领导就心惊胆战,不寒而栗,总感觉领导身上有什么东西附体,有两张面孔一样。她不说办什么事,领导就是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样子。怎么她一张嘴说事,领导就有另一张脸浮现出来?
领导那两张完全不一样的脸,居然能够完全契合在一起,像影子不是影子,不像影子吧,又说不清能像什么。杨老师反复强调着说,她根本上就不是背后在说领导的坏话,是要居心叵测的败坏领导的声誉。她是真的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嘴脸,不干净的灵魂。
我说,杨老师,你了解你们的领导么?杨老师说,不了解。人家是管理咱们的,谁敢去了解领导。我说,你们领导有没有恐惧症?比如对什么事物,忽然就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杨老师说,你问得乍这么奇怪,叫人听起来老别扭了。我笑笑又说,你平心而论,你们的领导,是人是鬼?杨老师就不高兴了,说我怎么能这么说话,有责备我的意思。
我只所以会这么问杨老师,其实是她不知道,我在听她讲述一件事情的同时也在思考问题。这是我的一个特点,我有能力听和想同步进行,保证不会分心走神。我思考她所说的,看到他们领导的身上的那个影子是什么东西?是否就是他们领导的灵魂?
如果是,这个灵魂为什么会叫杨老师如此的恐惧?如果不是,那又该叫做什么?
是不是他们领导有某种奇怪的恐惧症,一旦受到某种刺激,某种暗示,就产生了恐惧,就会吓出来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那这个东西能叫灵魂么?
因此我联想到了鱼亮那个根本看不见,却能叫我感觉到非常真实存在的灵魂,来与此做个比对,我想看看能得出个什么结论。
我很想对杨老师说说疯子鱼亮的那个高级的灵魂是个什么样子。他们的领导一帆风顺一路春风得意,一直就在那里做着风光八面的领导,怎么可能进化升华出来一个高级的灵魂?
想拥有高级的灵魂,他们的领导就得经历过无数的痛苦,无数的灾难,得承受不住天塌地陷的压力,最后全面崩溃了,进入混沌世界,然后才能得以涅槃重生,才能进化,才能升华。最后才能变成永生的有趣的灵魂。
但我又一次忍住了,让那些话重新咽下了我的肚里。我怕说出来,杨老师不仅不会相信,还会说我是在编造离奇的荒诞不经的故事。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还是继续让杨老师反复讲述她眼中看到的事实吧,还是让她一吐为快吧,我只需听明白就行,只需要做个很好的听众就行,可能对于杨老师的心里更能产生平静和安全的效果。
杨老师说,他们领导那时候就是两个人,那另一个人很虚无,确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领导好像修炼到了一门神奇的分身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都可以成为两个不同的人,好像只要领导心里想着有必要成为两种人时,他的那个影影绰绰的另一个就出现了。
这又是不同于分身术的,分身术的效果应该是分身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才对吧。可领导不是这样,而完全是两张不同的面孔一个一模一样的身躯,说分开就能分开,说还原就能还原,而且不可能不完美地融为一体,这种本事怎能不叫人感到惊奇,怎能不叫人感到神奇。可问题是领导一旦分出另一张面孔来,很不有趣,很狰狞,还会叫人很不适而产生恐惧,这就只能叫人感到惊奇,而不是神奇了。
这回我觉得我是真的听明白了。我觉得我还是不能保持缄口不言,而应该发表一点见解。
我说杨老师,你们的领导很像是一种退化,沉沦,不小心就沉沦到了地狱之中,在那里当然遭遇不到有趣的灵魂,只能遇到鬼,因为地狱里是鬼的世界。
这说明你们领导本来就是一个拥有人类肉体的恶鬼。只有鬼碰上鬼才不会害怕,才会惺惺相惜,才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才能拥抱在一起,合起来浑然如天成。你们领导的这种情形,一定是死鬼缠上活鬼了,而不是有什么恐惧症,自我又惊吓出来一个说不清的东西。
我说,说白了,就是你看到了你们领导这个活鬼和一个从地狱中冒出来的死鬼友好上了,他并没有人的灵魂。我没有说,还应该再加上个当然了,你们领导更不会有高级的灵魂。
这回的杨老师似乎默认了我的言论,说,她不敢和别人议论这件离奇到叫人恐惧的事情,领导的那个时有时无可有可无的影子似的东西,就是个很不干净的东西,可能像你说的,是个鬼。可能连领导本人都不知道,他能这样还能那样,而不是领导真的修炼了什么分身术。
杨老师依然不敢肯定,他们的领导是个拥有肉身的恶鬼,是能够活动在光天化日之下,阅遍世道人心的恶鬼。
不过,我得承认,杨老师是对影子也罢,对鬼也罢的精彩描述,足够传神。她说清楚了,鬼也罢影子也罢,究竟是个什么形态。原来鬼和影子,根本上就只是一股阴森可怖的浊气,聚集起来也只是个影影绰绰,有形无形,一旦附于人身,便能作祟害人。
这怎么能和进化了的,升华了的灵魂相比!又怎么能够成为永生了的,不朽的,超脱的,飘逸的灵魂!又怎么能够成为那个无限极乐,无限自由的神奇世界的完美而有趣味的公民!
现在,我相信杨老师是千真万确的看到了鬼,而不是撞上了鬼。只有鬼才能遭遇鬼,可杨老师是一位深负名望的好老师,是应该遭遇有趣味的灵魂的,是完全不应该遭遇到鬼的,更不应该对鬼产生恐惧。可事实是她遭遇了鬼,而且是领导身上的鬼,而且恐惧得越来越严重,恐惧到一个人连回自己家里去都胆战心惊,这怎么可能!杨老师可能有意隐瞒了一些情况,她不敢把那些情况也谈一谈。
我开始怀疑是杨老师心怀鬼胎,办的是摆不上台面的私事,才至于她遭遇了鬼。我不得不询问杨老师,拜访领导,到底想办成什么事情?杨老师的脸就红了,不自在起来,果然支支吾吾不想说个明白。
后来,杨老师还是说明白了,就是想让领导帮助她争一个什么福利。她觉得自己这一辈一直任劳任怨,付出了那么多,有点憋屈,她应该合理合法享受到那种福利待遇。她知道其他老师并没有干出来像她这样骄人的成绩,却都能顺理成章享受到那种待遇,她却不能,这太不公平。
我沉默了,果然是杨老师德行有点瑕疵了。我怎么好意思说,杨老师,事出有因,你这是也沉沦了一回!你这是自己不小心就差点沉沦到地狱去,变人为鬼。你这是小巫去见大巫,因为你还在地狱门外,只是轻轻踹了一脚地狱的门,沾染了一点鬼气,还有足够的人气,足够的正气,才震住了鬼,但没有震慑了鬼。
杨老师说,后来她就再也不想找领导去办事了,再也不敢找领导去办事了,甚至见都不想见领导了。但事实是这件事并未不了了之。从那之后,她就不敢再一个人行路,不敢再一个人回家,不敢一个人再走过小神坡了。杨老师说,她自己身上好像也背上了另外一个影子。
杨老师确实这样问过我,你要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两个人重合在一起了,也有两张不同的面孔,而使用了同一身躯。我就看她,装模作样的看她,表现得好像很仔细地打量她。我说,我看过了,没有,你就是你,你就是那个差不多干了一辈子的非常敬业的女教师,不是其它什么。
我仍然无法打消杨老师疑神疑鬼,她一再说我看得不够仔细,不够认真。沒办法,我只好再装模作样表演一回,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又不会分身术,那来的两个人啊。我接着说,世上那来的鬼,只有心里的鬼,只有魂魄里的鬼,只有骨子缝里的鬼。鬼不想放过你,你才感觉鬼上了身。你才感觉到了恐惧,不敢再走小神坡。我说,杨老师,放开心走吧,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