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PISODE TWO
9月30日
晚上八点，一家酒吧里，服务员无精打采地站在墙边，店里客人不超过三成，加上背景音乐是嘹亮的爵士小号，显得屋内更加空旷冷清。
不一会儿，叶川推开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走了进去。
服务员迎了上去，叶川指着墙角的卡座，说了句：“两位。”
放到平时，叶川一定会去Blues Bar，那是他常和客户去的酒吧，但他今天只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至于酒的品种、年份、味道，都不重要。
况且，他再也不想去Blues Bar了。
他没等服务员递过菜单，直接点了一杯波摩12年不加冰。
又咸又苦的烈酒，这会儿最适合他。
不一会儿，服务员把酒送了过来，叶川一口就喝掉了一大半。
从喉咙到鼻腔，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酒精味，还混杂着海盐味与泥煤味。
他仰靠在沙发上，想着出狱之后这几天发生的事，脑袋一阵阵发麻。
或许是在丛生面前伪装太久了吧，难得自己能在这里卸下那张“一切都好”的假面。
叶川向来不喜欢把自己的烦心事说给妻子听，以免她跟着一块担心。
“您好！”服务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叶川依旧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时有个人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发什么愣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川终于恢复正常的坐姿，眼前这个人，比之前看着更利落、更干净。
这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吧。
看着曹俊那依旧和气的笑容，叶川也礼貌地笑了笑。
“我说你慢点喝，我这一杯还没喝完，你都三杯酒下肚了。”曹俊盯着叶川放下的空杯子，慢慢举起手里的酒喝了一小口，他平时很少喝酒。
“没事儿，你慢慢喝，我喝酒比较快。”叶川冲曹俊笑了笑，然后招呼服务员，又来了一杯波摩12年，“你民宿的生意后来怎么样？没受影响吧？”
“还好，有家人和朋友帮忙打理，就是有几个合作耽误了，本来打算黄金周之前签合同的，目前看是来不及了。”
“唉，你这就不错了，还有家人和朋友帮你。”叶川说完，把空杯子拿了起来，在手里转着。
曹俊感觉叶川的情绪不太对劲，正想开口询问，服务员便端着酒走了过来。
等到服务员走开，曹俊把两个手肘抵在膝盖上，身子向前探去，“你最近怎么样啊？刚出来这几天得处理不少麻烦事吧？”
“呵呵。”叶川苦笑了一下，“我的事，实在是让人拍案叫绝啊。”
“出什么事了吗？”曹俊意识到叶川把他叫出来应该是为了诉苦。
“唉……”叶川举起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然后用手戳着自己的胸口，“实在是堵得慌，除了和你说，我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叶川突然感觉喉咙有一种异物感，让他难以开口，“我……被人害了……”
9月27日
叶川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刚走出拘留所的大门，路边便有好几个黑车司机凑了过来，嘴里还不断地问着：回哪个派出所？看来这群中年大叔已经在这找到了商机。
叶川随便找了一辆黑车，没问价就坐了上去，老哥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他的车里还算干净，中间扶手箱的储物格里有手机充电线、矿泉水，还有烟和打火机，这些东西都是刚出来的人急切需要的。只要摸透了对方的需求，不管到哪儿都能找到一条赚钱的路子，叶川心里不禁佩服起这些黑车司机的精明。
在派出所，叶川领回了自己的东西，之后他又回到黑车上，用车里的充电线给手机充到了足够开机的电量，这段时间，他抽了两颗烟。
手机开机后，未读信息、未接来电、未读邮件，像是絮在枕头里的毛，一下子喷涌而出，在空中杂乱无章地飞着，让人心神不宁，喘不过气。
Frank从17日到19日，一共给他打了两通电话，发了三条信息，而且每条信息都很简短，分别是：“在哪儿呢？”、“什么情况？”、“我和HR打了招呼，先办停薪留职吧，等你回来再说。”
父母这段时间没有联系自己，倒是让叶川的心里少了一份焦虑，这件事如果让他们知道可不得了。毕竟两个医学出身的“老古董”，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如此见不得人之事进了监狱，不气到住院就是万幸了。
最多的未读信息都是来自丛生的，从16日晚上一直到17日的凌晨，丛生发了将近三十条信息，其中有几条信息显得格外扎眼：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报警了。”
“我知道你的事情了，你爸妈还有公司那边我会尽量帮你瞒着。”
“文慧陪我回我爸妈这里了，我要和他们商量一下，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剩下的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相信你，希望你也不要骗我。”
叶川翻看着信息，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入狱那一晚，丛生孤独无助的样子，心里传来一阵阵绞痛。他拿起手机，赶忙给丛生拨去了电话。
等待音响了三声。
“喂？”
丛生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还能听到些许回音，可能是在楼道接的电话吧。
“老婆，我出来了。”
叶川尽量保持语气平和，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狼狈。
“哦，出来就好，你……还好吧？”
“我没什么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那个……爸妈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你现在在哪儿？要不然，你先回家吧，洗个澡，把自己收拾收拾。”
“好，那晚上等你回来，我会和你好好解释的。”
“你先回家，收拾好了以后，你直接去我爸妈那吧，他们知道你今天出来，说晚上让咱们回家吃饭。”
“哦，这样啊，那好吧，那晚上见。”
“嗯，那先这样吧。”
丛生的语气，没有委屈也没有埋怨，平淡得有些出乎意料。
叶川想，可能她心里在狠狠地埋怨我，只是因为在公司里不好表露情绪。
紧接着，叶川又给Frank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老领导没有埋怨自己的无故消失，只是问了他一句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叶川的回答也很含糊，说自己遇到点麻烦事，失联了几天，Frank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他接下来的话让叶川的心情瞬间蒙上一层灰色。
“上个礼拜，拉斐尔他们公司和S&F签约了，这事儿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什么？已经签了……”
失落的同时，叶川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S&F不是贾义所在的公司吗？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里升腾起来。
“那你再找机会跟他们接触吧，嗯……你回头先跟拉斐尔联系一下，他之前也在找你。”
“好的，我知道了。”
“我昨天已经正式办完离职手续了，之后靠你自己了。”
“嗯，好，那改天我请您吃饭。”
“先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Frank最后一句话说完，叶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两通电话打完，叶川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一看，开黑车的老哥淡定地抽着烟，看着窗外。
“不好意思！耽误您这么久。”
“没事儿，你这属于正常情况，有人在我车上一打电话能打两个多小时。”老哥说完又猛吸了一口烟，“你有事儿就先忙你的。”
叶川看了一眼手机电量，已经有25%了，够支撑到家。
“我手机充得差不多了，您说吧，这趟一共多少钱？”
“你给300块钱吧。”老哥满脸堆笑，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全都挤了出来。
“哦……好。”叶川最不擅长砍价，但是在付费的时候，心里还是念叨了一句：真够黑的。
“哎，兄弟！”就在叶川准备下车的时候，老哥叫住了他，“其实我是律师，之后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可以联系我，有缘再见！”
当叶川回过神的时候，衣服兜里被塞了一张印有“离婚诉讼、商业纠纷，提供专业法律咨询”的名片，背面的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应该就是这位老哥的。
叶川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叶川又给拉斐尔打了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于是便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前阵子身体有点不舒服，临时住院了，希望尽快见面跟他解释一下。
忽然，一个想法在自己脑子里晃了一下，他翻开手机，发现包括拉斐尔在内的几个客户，他们的信息、电话在9月18日之后就戛然而止了。Frank说客户已经和S&F签约了，按常理来说拉斐尔应该会以信息留言的方式告诉自己这件事，可是他却没有。
贾义应该也是今天出来吧，想到这，叶川给贾义打了电话，同样也是没人接，但电话是拨通的状态。
这么多天手机应该自动关机了才对，能打通说明手机应该在他身边啊，可能在忙别的没留意吧。
叶川坐在出租车里，他现在只想到家以后好好洗个澡。
“来，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看着岳母夹起鸡腿就要往自己碗里塞，叶川赶忙双手端碗迎了上去。
“我听明白了，说白了就是赶上你倒霉，是吧？”叶川的岳父自顾自地念叨着，手里的酒杯举在嘴边，“以后长记性吧！打牌、按摩这种事儿尽量别在假期前后干了，正是严查的时候。”
“人家叶川平时也不去那种地方啊，而且这次也是别人请他去的。”岳母在一旁替叶川解释，叶川则像鸡吃碎米一样，不停点头。
丛生坐在叶川旁边，安静地吃着饭。
“不过你媳妇儿这回可是急得够呛，大晚上的跑到派出所去打听你的消息，还好有文慧陪着。”叶川的岳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责备。
“唉……那天晚上她肯定急坏了，都是因为我。”叶川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后给丛生加了一些青菜。
“没事儿，我自己夹就行了，你多吃一点。”丛生的语气依旧那么平淡。
叶川感觉丛生脸上的笑容是硬挤出来的，他觉得她还在心里埋怨着自己，他想，晚上回家以后一定要好好向妻子赔罪。
“要说你这几个朋友还是不错的，这几天竟围着你转了。”丛生的爸爸端起小酒杯，把白酒一饮而尽。
“可不是吗，这几天我本来想让她回来和我们俩住，她却不愿意回来，说是每天都有朋友来陪她，文慧，还有那个……”
“妈！”丛生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周围的三个人都同时看向她。
“叶川刚回来，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来，吃菜。”说完，丛生盛了一勺番茄炒蛋，放到了叶川的碗里，“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多吃点。”
“叶川以后不能光顾着谈工作，什么都不管不顾，你看这次，谈个工作都谈进去了，传出去丢的也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脸面，知道吧？”
“你这张嘴！不会说话就喝你的酒。”
看着岳母用责备的语气唠叨着岳父，叶川赶忙举起酒杯，“爸说得对，以后我一定注意分寸……”
可老爷子并没有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又把目光转向丛生，“所以你说……这嫁人要嫁对……过日子要过踏实……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叶川看着岳父那张开始泛红的脸，听着他自顾自地念叨，不停地点头。
“甭理他，就这毛病，喝多了就嘴碎。”岳母笑呵呵地看着叶川。
丛生没有说话，垂下眼，夹了一点菜放到自己的碗里。
每次回娘家，叶川都要陪岳父喝两杯，所以回去都是丛生开车。
今天，车里格外安静，导航的声音有些刺耳，丛生是路痴，即使是走过很多次的路她都记不住。
叶川本想和丛生好好说说话，让她不要再生自己的气，但是回家路上，拉斐尔的一条信息让他心神不宁。
“出来了？”等了一晚上，拉斐尔只回复了这短短的三个字。
自己没有和拉斐尔说过拘留的事，为什么他会给自己回复这三个字！
叶川没有耐心一字一句地回复了，直接拨通了电话，几声等候音之后，电话终于通了。
没等电话那头说喂，叶川便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拉斐尔，不好意思，前阵子碰上了一些急事……”叶川虽然内心充满了很多疑问，但是他依旧很客气、很寒暄地和这位客户说话。
“嗯，我知道，你这次的事情是比较突然。”拉斐尔的语气与其说是平淡，不如说是冷淡，这超出了叶川的预料。
“嗯……我……”
叶川竟一时语塞，自己被拘留的事情应该不会传到拉斐尔的耳朵里才对，但是他刚说的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语气，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叶川只好迅速转换到下一个话题，
“嗯……我听Frank说你们已经敲定续约的公司了？”
“是啊，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件事可不敢耽误啊。”
拉斐尔的语气有些奇怪，像是在抱怨叶川险些耽误了他的大事。
“我明白，再次为我这次的失职向你道歉，不过S&F有我相熟的朋友，之后我可以为你们介绍……”
“不用了，他们那边的几个负责人我都见过了。”
“他们团队应该还有一个人之后也会加入到这个项目，是我多年的同事，叫贾义。”
“哦，我见过他，你的确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你这个朋友。”
叶川感觉脑子“嗡”的一声，他在说什么？
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抱歉拉斐尔，我没太听明白你的意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唉……你啊，关键时刻玩失踪，搞得我险些在老板面前玩砸了，圈子里哪个不知道我最挺你，结果到快续约的时候，竟然发生这种事，还好贾义他们公司主动找到我，把这个盘子接下来了，而且他们公司上层和我们新任老板有点私交，我也可以顺理成章接受这个新团队，不然我的顶头上司会觉得我随随便便找了一帮人糊弄他。”
贾义主动找到他？
上个礼拜签约，双方见面起码要再提前个三五天，贾义怎么可能主动接触客户？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在牢里才对啊！
“拉斐尔！”叶川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躁动，音量突然提高了许多，丛生忍不住瞟了他一眼，“那个……贾义是代表他们公司找你的？”
“对啊。”
“他一周前找你聊过？”
“对……”
拉斐尔在电话里的声音像是突然被切掉了，但叶川知道这不是信号不好，很有可能是拉斐尔顺势说漏了嘴。
“本来他不让我告诉你，怕你误会他，其实是你突然失联那天，他主动联系的我，我记得很清楚。”
“那他……”
“具体细节回头你可以去问他，我这边刚刚停好车，约了个朋友，回头聊吧。”电话那头传来泊车雷达的提示音，“哦，对了，你要是还有兴趣合作，到时候直接找贾义他们团队聊聊吧，你们不是老相识了吗。”
“嗯……好，那就这样，拜。”挂掉电话，叶川立刻拨通了贾义的电话，但依旧没有人接听。
他在故意躲着我。这种直觉越来越强烈。叶川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