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忆往昔不过枉然
谢承安又抿了一口茶,这才开始教陆蟜日常的礼仪。
陆蟜学得很快。
学到晌午过,陆蟜现学现卖,朝谢承安裣衽而拜,轻声道:“多谢谢郎君。”
随即起身不让谢承安有动作,继续说:“某自苏醒以来,承蒙郎君悉心照料,救命之恩,犹如再造;又蒙郎君不辞辛劳,倾囊相授诸多学识礼仪,此般大恩,某铭记于心,没齿难忘。然某如今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立誓,此生愿为郎君竭尽全力达成三个心愿,无论什么,蟜虽绵薄之力,望郎君不弃。”
谢承安闻得此语,身形蓦地一滞,须臾方问道:“姑娘要走?”
陆蟜微微颔首,神色认真:“蟜虽女子,一言九鼎,绝不会忘记郎君之恩。待某……安顿后,便即刻折返,报郎君大恩。”
谢承安缓缓摇头,陆蟜见状,面露疑惑,只听他沉声道:“姑娘病体初愈,重伤亦未全然康复,且往昔记忆尽失,仿若新生婴儿。这般情形之下,若某任由姑娘孤身出门,于心何忍?某实难为之,亦决计不会应允。”
陆蟜闻之,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坦然相告:“谢郎君怜恤之意,某感恩之至。然某……如今身世不明,前途未卜,祸福难料。留于郎君处,恐引不祥。某岂敢久留,累及郎君。”
谢承安正容敛色,道:“某既选择救姑娘,便不怕祸福上门,只忧姑娘今虚弱病体,若贸然外出,再遭奸人毒手,或遇意外凶险,某必愧疚悔恨,痛彻余生,此生难安。”
陆蟜摇头不解,却也真切感受到谢承安话语间的认真与坚持,只好无奈的说:“某恐连累郎君,亦会愧悔余生。”
俩人四目相对,不相退让。
一室忽静。
“叩叩叩——”一阵清脆而急促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于院门之外,瞬间打破了方才陆蟜与谢承安之间那僵持不下的气氛。
谢承安闻得此声,眉梢微微一扬,旋即连忙起身,衣袂随行而动。
出门前,回首望向陆蟜,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沉声道:“姑娘,此事,某绝不相让。”
言罢,将房门缓缓掩上,转身快步向着院门走去。
陆蟜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方才那背影高大挺拔却又透着几分瘦削,心里五味杂陈,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陆蟜悄声走回内此时,她只觉周身疲惫不堪,仿佛每一寸筋骨都罢了工,遂半躺于床上,微微眯起双眸。
虽已在内室,然仍能隐约听到院中传来的些许动静。
只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有不少人前来,且伴有车马辚辚之声。继而,那些人恭敬的声音传入耳中,皆齐声称呼谢承安:“大郎君。”
陆蟜本就重伤未愈,兼之与谢泗安一番交谈探问,早已心力交瘁。
此刻,在嘈杂声与疲惫感的双重侵袭之下,这虚弱的身子终是难以支撑,意识渐渐模糊,慢慢昏睡了过去。
罢了,且待醒来之后,再与谢承安谈论此事吧。
思绪至此,她仿若被黑暗彻底吞噬,沉沉睡去,唯余屋内一片昏暗静谧,与院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屋外晨雾早已散尽,暖融的日光笼罩着庭院,谢承安稳步走到院门口,抬手开启那扇朱漆院门。
门外,来者众人与车马在暖阳中略显热闹隆重。谢承安目光扫过,轻声吩咐为首者道:“春管事,东西且摆放在院中即可。”
为首者吩咐下去,众人齐声应诺,忙碌的身影穿梭于雾气之中,脚步声与搬动物品的碰撞声交织。
那领头之人谢春,趋近谢承安身前。
谢承安坐在廊下,谢春立于一旁。
谢春恭敬地递上三个大小各异的信封,那信封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他指着最大的那个信封,满脸堆笑,道:“大郎君,此乃去年的分红。”
谢承安微微抬手,接过信封,入手颇觉其厚重,不禁挑眉问道:“怎的今年厚了不少?”
谢春闻得此言,笑意浓浓,拱手回道:“自二娘子嫁入府中后,持家有方,善经营。又听闻大郎君于山中清苦,二娘子挂怀于心,故而此次分红颇为丰厚,望郎君莫要怪罪。”
谢承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和说道:“弟妹如此有心,实乃我谢家之福。代某谢过弟妹的一番好意。”
言罢,目光落于那信封之上,心中思忖,不管这是弟妹真心关怀,或是为了做些表面功夫,于自己而言,银子多些总归不是坏事。
况且如今屋内还多了一个陆蟜需要照料,往后各项用度自是只多不少。
谢承安深知陆蟜身世成谜,且似有诸多危险潜藏,可怎能放心让她孤身离去?且不说她重伤未愈、记忆全失,单是那未知的祸端,便足以令他忧惧。
若放她走,日后她遭遇不测,自己定会悔恨终生。
再者……罢了,总归再作计较。
第二封。
谢承安接过,封皮写着:“子归亲启。”
那字迹刚劲有力,笔锋凌厉,乃是谢承安父亲谢赟亲手所书。
谢承安心里五味杂陈。
谢赟在谢家的地位举足轻重,身为家主,统管家族上下大小事务,其威严如巍峨高山,令人敬畏。
然于谢承安这个谢赟初为人父的亲生儿子面前,却难得的有着几分慈爱之情。
忽忆往昔,庭院中的微风轻轻吹过,似在安抚,又似在叹息。
吹动着谢承安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坐在原地,仿若陷入了往昔的回忆漩涡之中。
谢承安出生之时,家中曾请高僧为其算命。
那高僧目光深邃,凝视襁褓中的他许久,而后断言,此子十二岁前需养在寺院,修身养性,方可保其平安顺遂,家族亦能免遭祸端。
谢家上下对高僧之言深信不疑,于是,尚在襁褓的谢承安便被送往寺院。
那寺院位于深山之中,四周古木参天,晨钟暮鼓回荡在山谷之间,香烟袅袅,仿若尘世之外的净土。
谢承安在这寺院里,伴着青灯古佛,诵读经文,强身健体,于静谧中度过了他的幼年时光。
十二岁之后,谢家依照约定,将嫡长子谢承安接回。
然而,归来后,家族安排他与普通子弟一同启蒙念书,所受教育全然不是嫡长继承人的那般。
谢承安心中虽有疑惑与失落,却也并未言语。随着学识积累,先生教导,年龄增长,他那惊人的才智天赋逐渐展露无遗。
在族学之中,他对经史子集的理解远超同龄人,诗词歌赋亦是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其聪慧敏锐,品行才情,皆令先生们惊叹不已。
至十六岁时,谢承安更是一鸣惊人,赴京应试,一举中得探花。消息传回谢家,举家震惊,其祖父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心中萌动了恢复谢承安继承权的念头。
祖父见他才学出众,又念及他本就是嫡长子,恢复其继承权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这一想法却触动了王氏的敏感神经。
王氏还育有次子谢必安,自刚出生不久就送走了长子谢承安,这多年来,她一直将谢必安当作谢氏未来家主悉心培养,倾注了无数心血。
此时,她怎能容忍自己的谋划被打破,让从少长与自己身边的长子谢承安威胁到次子的地位?
到时候必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最后大抵两败俱伤,让那渔翁得利。
于是,在痛苦与不甘的驱使下,她暗中谋划,欲将谢承安打压下去。
她先是在家族内部散布谣言,言说谢承安不敬母亲,对她的教诲与关爱全然不顾,又说他不爱幼弟,时常对谢必安冷嘲热讽,恶意刁难。
这些谣言如毒雾一般,在家族中迅速蔓延开来,使得家族众人对谢承安的支持急转直下。
幸得祖父与父亲英明,察觉事有蹊跷,暗中调查,终为谢承安查明真相,澄清冤屈。
然此时的谢承安,心已被亲生母亲的恶毒行为深深刺痛。
他望着那曾经无比熟悉却又变得如此陌生的家族,望着母亲那冷漠而又充满算计的眼神,心中满是悲凉。
他深知,即便如今真相大白,可家族中的明争暗斗、人心险恶的模样,已让他疲惫不堪。
于是,十七岁那年冬天,那个异常寒冷的冬日,他主动向祖父与父亲提出,永不觊觎继承权,且愿止步仕途之外,远离这一切纷争。
老师闻得此事,怜惜他的遭遇,便将他送至青山学院教书。
青山学院位于青山绿水之间,环境清幽,远离尘世的喧嚣与家族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谢承安至此,方觉寻得一处安宁之所。他于学院之中,与学子们谈经论道,传授知识,日子虽平淡,却也自在。
自那以后四年来,谢家每年依例会寄送银粮,以保他生活无忧。
可除了这些物事,再无人前来探望。
夜深人静,月洒庭院,谢承安偶尔想起幼年在寺院的宁静时光,想起初回谢家时的期待,想起中探花时的荣耀,想起被母亲陷害时的痛苦,心中感慨万千。
这封每年父亲都会寄来的信件,依旧只是父亲寻常的问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