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在两极
天气越来越暖和,北冰洋上的冰雪开始融化,观鲸台的冰一块块地掉落下来,工作人员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过几天,他们就要撤回,今年的野外工作就要结束了。这是我二进北极,我想在他们撤回之前再到冰上去看一看。早饭后,我便骑上雪上摩托,沿着蜿蜒的雪路,飞也似的在冰山之间穿行。
当我刚从一块巨大的冰块旁边绕出来的时候,一个踩着滑雪板的小伙子从对面疾驰而至。我俩都来不及躲闪,只好急中生智,各自来了一个急转弯,他向东,我往西,几乎同时摔倒在地。我被雪橇压住了腿,脑袋深深地戳到了积雪里,动弹不得。情急之际,只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喊道:“你伤到了没有?你伤到了没有?”接着,雪橇被抬了起来,还未等我翻身,两腿已被拽住,身体被从雪坑里拖了出来。
我慢慢地坐起,掸掉身上的雪,抬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瘦高的个头,尖削的面孔,上身穿一件夹克,下面穿一条短裤,蓝蓝的眼珠紧紧地盯着我。恍惚之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副面孔,但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来。
“您就是位先生吧?”他先开口了,这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因为在这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在南极见过您。”
“啊?”我睁大了眼睛,大吃一惊,愣愣地望着他,“你是?……”
“我是亨瑞。”他伸手把我拉起来,见我神志还算清楚,似乎放心了许多,“您大概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
这下子我似乎有点儿印象了。1982年,我在南极麦克默多站曾见过一个高中生,一脸稚气,但干起活来却很卖力气。“噢,我记起来了,有一天我们的车子陷在雪里,你还帮我们推过车子。”
“是的,是的。”他非常高兴,“您的记忆力真好,都过去十一年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那你后来干什么了?”我活动了一下,看来身体没有受伤,甚至还觉得挺轻松的。
“从南极回来以后,我先去了俄罗斯,那时还是苏联,横穿西伯利亚,经欧洲回国。1987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1989年,我在那里取得了硕士学位。1991年,我在剑桥大学博士毕业。现在,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了。”
这就是亨瑞·汉汀顿,为这意外的重逢,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人在一生中可能有很多朋友,也许遍布世界各地,但能有一个朋友,可以相会在两极,这样的机会还是很少的。我们都有点儿激动,赶紧重新整理行装,决定结伴而行,边走边谈,了解一下彼此的情况。
“你怎么会想到来北极工作呢?”我好奇地问道。
“这是我的研究领域之一。”他一面滑雪,一面转头望着我,“自从去了南极,我就再也没法将那个冰雪世界从我的记忆里抹去。这一点大概您也会有同感。”他笑了,“您不是也从南极来到北极了吗?”然后挥起滑雪杆,奋力地向前滑去。
“是的,是的。”我也笑了,加快速度,追了上去,“那你来这里研究什么?”
“爱斯基摩人要打猎,而政府要对这里的生物资源进行保护,这就是一对矛盾,有时候还很尖锐。那么,怎样来解决矛盾呢?唯一的方法,就是要找出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限度,既能保护这里的生物资源,又能使当地的居民有饭吃。我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这个问题的,即阿拉斯加的生存狩猎和野生生物管理。”
“结论如何呢?”我急切地问道,这也是我关心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他停了下来,用滑雪杆敲打着地上的冰雪,“一方面,随着人口的增加和人们欲望的膨胀,人类对野生生物的需求越来越多;另一方面,由于环境污染和过度捕杀,野生生物资源越来越少。比如,北极熊就已经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如果不加保护,它们很快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但是,爱斯基摩人却会捕杀北极熊。因此,捕杀和保护之间的矛盾就很难调和。特别是,北极熊是不分国籍的,它们到处游荡。但是,北极的领土却分属不同的国家,要管理起来就更加困难。我的结论是,任何管理体制,无论是联邦政府的,州政府的,地方政府的,还是各方联合的,没有当地狩猎者的深入参与,都很难行得通。也就是说,狩猎者和管理者双方应该很好地沟通,如果对立起来,问题就复杂了。”
刚说到这里,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两声枪响,吓得一群野鸭呱呱地腾空而起,匆匆离去。我以为有人打鸟,但亨瑞摇摇头说:“不!可能有人捕到了一头鲸。”
果然,我们循声找去,在浮冰的边沿处,看见几个爱斯基摩人正兴高采烈地忙碌着。不远处的水里,漂着一头不大不小的鲸。据说,根据国际捕鲸委员会批准的限额,这是今年春天这里可以捕的最后一头鲸。我跳下摩托,走过去向他们表示祝贺。一个爱斯基摩妇女俯在我的耳朵上说:“我们希望限额能更多些,以便捕到更多的鲸。”
半夜我们才从冰上归来,彼此恋恋不舍。亨瑞在背包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本书,在扉页上写道:“赠位博士,以最好的祝愿,祝您好运到达北极点!”然后郑重其事地签上他的名字,并且注明:1993年5月于阿拉斯加巴罗,1982年于南极麦克默多。“这是我的博士论文,也是我的第一本著作,您留作纪念吧!”他认真而诚恳地说。
我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印着:阿拉斯加野生生物管理和生存狩猎。“多谢了!”我也动情地说,“我一定仔细拜读。”然后回到房间,取出一小瓶二锅头回赠给他,“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寒冷时可以暖暖身子。”我们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他才默默地离去。
望着亨瑞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怅然若失,忽有所悟:不知为什么,在两极结交的朋友,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都特别友好而真诚。也许,两极的环境比较纯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比较融洽,因而友情就会显得格外纯洁吧!如果全世界的人们都如此,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