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抄袭风波
“多少钱?”柳姨愕然,“你刚才说多少钱?”
浴室里,宋绮年穿着浴袍,正在擦头发。
“三十万……”
“三十……菩萨呀,他张俊生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要不了三十万!”柳姨直呼,“那现在怎么办?张家还得起吗?”
“还得起,对方还用绑架俊生吗?”
宋绮年丢了帕子,走出了浴室,一脸烦躁。
她昨日一整天都待在张府,整宿没合眼,今天一早才回家。
原来,张家经济出问题已经有一阵了。
张老爷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炒期货。因为他之前一路大赚,信心倍增,所以非但没有在高峰的时候收手,反而掏空家底砸了进去。
结果,毫不意外地,赔了个精光。
这里头不光有张家的钱,还有别人的。那姓朱的老板在道上颇有交情,就找人把俊生给绑了。
张家三个女儿都嫁在外市,得到消息也一时赶不回来,宋绮年当仁不让地留下来帮忙。
巡捕房的人倒是来得快,又因是绑架大案,来的还是一位总探长。
姓郭,方正的国字脸,两鬓斑白,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宋绮年久闻这郭仲恺总探长大名,知道他是巡捕房里难得的公正负责的官员。可是张老爷竭力反对,要将警察请走。
“这事我们家自己能处理,不用劳烦诸位!郭总长,有劳您跑一趟,这点茶水费……”
郭仲恺将钱推了回去:“张老板,我明白您的顾虑。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大可随时再通知我们。我曾见过令郎,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张老爷一时老泪纵横。
宋绮年送郭总长出去。
郭仲恺打量了宋绮年几眼,道:“听下人说,劫匪闯进来的时候,是宋小姐最先反应过来,叫人去把门堵住的?”
对着这位颇有威严的总探长,宋绮年心里发怵,一直低着头。
“是……可惜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郭仲恺却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遇到这种情况还能机警应变,已经非常不错了。你身上的伤……”
“是碎玻璃划的,没有大碍。”
郭仲恺点头,交给宋绮年一张名片:“虽然张家不想我们警方插手,但如果情况有失控的迹象,还希望你能通知我们。”
宋绮年送走了郭仲恺,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
浅浅的皮肉伤,血也已经止住,只是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宋绮年想叫个下人回家取件干净衣服过来,可张家上下都乱成一锅粥,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张老爷联系上了朱老板,对方开出了条件:三日内还清三十万!迟一日,就割张俊生身上一块肉。就看是张老板先还上钱,还是张俊生先断气。
张家只能连夜筹钱。
罗太太捧出了自己的珠宝匣子和私房钱,管家清点着公馆里的金银器和家具。张老爷翻出仅剩的几份房契,出门找人卖房子。
张家没有别的男丁,赵明诚作为张俊生的好友,当仁不让地陪着,不能让老人家独自寒夜奔波。
两个男人出了门,宋绮年便留下来陪罗太太。
罗太太本就体质柔弱,惊吓焦虑之下,竟突然发起了高烧。宋绮年请医生、喂药,一整宿都没合眼。
直到天亮,张老爷和赵明诚这才披着露水回来。
“怎么样?”
“谈好了。”赵明诚摘下帽子,冷得直打哆嗦,“十万块,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这房子买的时候花了十八万……”罗太太哀叹。
赵明诚解释:“伯母,时间实在是急,能寻到买家都很不容易了……”
罗太太用帕子捂着眼睛,一脸悲怆。
她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姐,大悲大喜也不轻易失态,逼急了只会无声地哭。
她一辈子唯丈夫马首是瞻,又被保护得极好,只知弹琴作画,调香弄羹,对宅门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出了事,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张老爷颓废地坐下,白发凌乱,整个人在短短半日老了不止十岁。
宋绮年过去只见过这对夫妇两面。他们对宋绮年不算热情,但也客客气气,一副大家做派。
在宋绮年的记忆里,老两口仪容得体,端庄文雅,看着都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岁。
可一场灾难来袭,就将他们瞬间赶下神坛,打回了原形。
宋绮年心头有个主意已经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道:“伯父,我有一个想法。”
男人们看了过来。
宋绮年斟酌着,道:“白道走不通,不妨走黑道试试?朱家要三十万,我们哪怕拿出五万悬赏,都会有大把人帮我们营救俊生……”
男人们的哂笑声打断了她的话。
“宋小姐实在……单纯可爱。”张老爷道,“怕是报纸上的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赵明诚直言:“绮年,你想得太简单。我们在黑道又没有门路,要是被骗了,五万块就打了水漂……”
连罗太太都拉起宋绮年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只是我们妇道人家,哪里懂外头的门道?”
宋绮年紧闭上了嘴,不再发言。
这时外头传来声音,是覃凤娇来了。
覃凤娇昨日借口伤了胳膊,离开了张家后就没再有消息,连一通慰问的电话都没有打来。
张家一夜之间从富户成了贫门,按照覃凤娇对她未婚夫的态度,应该是不大会再登张家的门了。
可不知道她的思想发生了什么转变,竟一大早又赶了过来。
覃凤娇一进来就见宋绮年坐在罗太太身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心里咯噔一声。
正不知如何应对,罗太太倒是先嚷了出来。
“娇娇,哎哟喂!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覃凤娇那脱臼的胳膊正吊在脖子上。她如得到高人指点,立刻呜的一声,哭着扑进罗太太的怀里。
“伯母,昨天我也险些就没命了!那群绑匪实在太凶残了!”
罗太太心疼地把覃凤娇抱住:“苦了你了。伤得重不重?哎哟,你为了俊生,真是吃尽了苦头……”
两个女人痛痛快快地哭作一堆,倒是把宋绮年晾在了一旁。
赵明诚高声道:“绮年,你回家歇一歇吧。你一宿都没休息,满身的伤也没处理。”
罗太太这才如梦初醒:“对,对。昨天真是劳烦宋小姐了。哦,你也受了伤呀,那赶快去上药吧。”
宋绮年苦笑,顺势从张家告辞。
“你也别怪老太太糊涂。”赵明诚送宋绮年出门,“她说白了,就是个无知妇人,出了事只想有人陪着她一道诉苦落泪。你冷静理智,能把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唯独不能和她抱头痛哭。”
“我想和她抱着哭,她还不肯呢。”宋绮年道,“交情没到那份上。”
赵明诚唤来一辆黄包车,送宋绮年上车。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赵明诚道,“你这人呀,就是太实在。人家覃凤娇回家好好地休息了一晚,也避开了最难熬的时候,今天才能精神抖擞地过来装样子。你呢,带着伤留下来,硬生生地挨义气。”
“你不也留下来了吗?”宋绮年笑。
“我是男人,又是俊生的好朋友,这种时候本该我出头扛着。”
宋绮年低声道:“我大概拿得出一千块……”
“事情还没坏到这地步。”赵明诚按住了宋绮年的手,“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宋家住在石窟门里,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远比不过张公馆豪华气派,但也够体面。
柳姨本是宋太太的远房表妹,死了丈夫投奔而来,既是管家,又是长辈,对宋绮年视如己出。宋家夫妇过世后,她更是将宋绮年看护得如眼珠子一般。
所以她见宋绮年一身伤地回来,惊骇得险些尖叫。
等宋绮年洗漱完毕,柳姨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念叨。
“赵先生说得对,这事你可别瞎掺和。三十万呀!你就算掏了一千块,也是杯水车薪。存折里那点钱,可是你为了开服装店辛辛苦攒下来的!最关键的是,张家已经破产了,这钱他们是还不回来的!”
宋绮年咽下喉咙里的粥,道:“你也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张家想必很难借到钱。做人,得和朋友有共患难之义。”
“呸!张家过去也没有和你同富贵过呀!那张俊生和你来往了这么久,转头又和那覃小姐卿卿我我去了。要放在我年轻的时候,男人到这份上了还不上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的兄弟可要提着棍子上门的!”
“眼看就要到1929年了。”宋绮年笑,“我们这辈人不讲究这个了。”
“是,你们是新青年。”柳姨不屑,“凡是老祖宗的规矩,你们统统都推翻。所以你吃了亏也有苦说不出!”
女仆四秀在收拾浴室,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探头附和:“是呀。自打那个覃小姐出现,张先生就不大上咱们家的门了。街坊里的婆姨都私下议论,说小姐您和张先生吹了。”
“我们又不是恋人,什么吹不吹的……”宋绮年口头这么说,舌尖却是一片苦涩。
宋绮年想起她扑救覃凤娇之际,张俊生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凤娇”,心头也是一阵堵。
危急时刻,才会情不自禁。
二女同时遇险,张俊生牵挂的只是覃凤娇。
人本性爱新鲜事物。所以年少懵懂时,初见的世面,初恋的情人,都最难忘。
覃凤娇又是张俊生爱而不得之人,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宋绮年在张俊生的人生里迟到了一步,错失良机。
“绮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柳姨道,“感情归感情,钱归钱。如果这恋爱谈得太伤钱,那就不划算了。还有……”
“哎呀,都这个点了!”宋绮年惊呼,“我得赶紧去店里了。”
“还要去店里?”柳姨惊呼,“你才熬了一宿呢!”
“昨天已经旷了一天的工,今天至少得去点个卯。”宋绮年急忙穿衣,“服装展二选的消息就这两日下来,我也得去看看。”
店里有制服,奶黄色的厚衬衫,过膝的黑色呢子百褶裙,配厚长筒袜和黑皮鞋。冬天穿着倒是暖和,就是很像教会女校的制服,古板得很。
老板原本给女职员设计的制服还有几分时髦俏丽,可老板娘看着不顺眼,硬是把衣服改成了这样的款式。
宋绮年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发誓,等她将来开了店,一定把店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店里的活招牌。
“也真是搞不懂你。”柳姨抱怨,“咱家的铺子虽说赚不了什么大钱,养活我们主仆三个不成问题。你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做,却要送上门给人使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宋绮年感慨一笑,“人要追求梦想,怎么能不吃点苦?”
宋绮年的梦想,是做一名服装师。
小的时候,别的女孩得了洋娃娃,都去玩扮家家。宋绮年却是喜欢给娃娃做新衣。
老天爷给了宋绮年一双巧手,小小年纪就针线娴熟,随便一块布料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花来。
等长大了些,宋绮年便开始给自己做衣服。
报刊上和时装店橱窗里的新装,宋绮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服装设计师其实是西方的称呼,说白了就是“裁缝”洋气的说法。
西装裁缝这一行是红帮的天下,稍微讲究一点的顾客都不稀罕去别家做。宋绮年母亲恰好是宁波人,这姑娘便觍着脸将自己归作了红帮的一员。
而同其他手艺行当一样,小裁缝不跟在师父身后做十年苦工,就别想轻松出头。
宋绮年天资聪慧,但毕竟毫无从业的经验。于是她托了关系,拜在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西装裁缝门下,做了一名学徒。
那位李高志,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做中式衣衫的,名气不小。李高志有想法,看准了西服市场越来越大,专门跑去美国西岸拜师学艺,回来后以某设计师的弟子为招牌,在老店隔壁开了一家新店,专营西装。
他家资金雄厚,人脉通达,岳父又办了一份小报,整日为他宣传,名气很快就打响。
宋绮年其实不大看得起李高志做的衣服,觉得一股子匠气。
但是跟着李高志混的好处很明显:她可以进入这个行业里的社交圈,学习正规的制衣技术,了解行业规则,结识名媛贵妇——这些女士们都是各家争相争取的客户,也是宋绮年将来自立门户后的衣食父母。
李高志手下的学徒有好几个,宋绮年并不是特别的。最初的时候,店里那些轻松又出风头的活,是轮不到宋绮年去做的。
不过宋绮年机敏善变,又能吃苦。这姑娘心底对成功的渴望让她就像一匹饿狼,一见到机会就紧咬不放。
今年盛暑那阵子,水泥汀路上的太阳晒得死狗,学徒们都不肯接出门跑腿的活儿。只有宋绮年挺身而出,顶着三伏天的太阳,给客人上门送货、量身试衣。
她人美嘴甜,擅长察言观色,逢迎的手段又恰到好处,女客们都很喜欢她。
等到秋天来临,宋绮年晒黑了一圈,资料也搜集了满满一柜子。
各大布商的产品行情,布料的门道,配饰品和鞋帽师傅,百货公司的销售部人员信息,城中高门大户里太太小姐们的喜好和绯闻……
所以纵使活计琐碎繁重,又要忍受东家的挑剔和同僚的排挤,宋绮年依旧觉得这份工做得不亏。
“不会熬太久的。”宋绮年匆匆朝外走,“我要是能被服装展选中,肯定不会再在李家干下去。要没中,过些日子攒够了资历,就去应聘凤翔的初级裁缝。”
柳姨才懒得管这些,她只追在后面:“好歹喝一碗粥再走呀!”
可宋绮年已噔噔地跑远了。
“真是的。”柳姨忿忿回了屋,“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有福不享,就爱吃苦。那么多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不看一眼,偏偏喜欢那中看不中用的张俊生。”
四秀小心翼翼道:“小姐说张先生善良又高贵,像古代话本里的贵公子。而且张先生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和气,给小费也大方。”
“女孩子怎么总喜欢什么贵公子?”柳姨嗤之以鼻,“现在张家没钱,你看他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大方。”
李高志虽然是在美国拜师学艺,可时装店的名字却叫“小巴黎时装店”。
店就开在先施百货斜对面的一条马路上,两个大门面。一个是大门,一个做了橱窗。
李高志品味艳俗,橱窗也总得装饰得格外艳丽张扬。但因通宵不熄灯,夜里看着倒格外醒目,是个好招牌。
宋绮年从后门进入店后方的工作间。
这里没有衣香鬓影的客人,只有衣裙朴素的忙碌女工、缝纫机转动的哒哒声,以及熨斗下腾起的一团团白雾。
一大早的,李高志正在办公室里骂人。走廊里有不少人在看热闹。
“……你个蠢驴似的脑袋是怎么生出来的?这种错你也能犯,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言语粗俗不堪,让宋绮年皱眉。
透过总经理办公室的窗户,就见助理黄小姐正被骂得直抹泪。
这黄小姐是学徒里最没背景,又最受李高志欺压的一员。平时凡有粗活累活,大伙儿都爱推给她去做。只有宋绮年看不过去,有时会出手帮一下。
但黄小姐的性子也实在软,被欺负了只知道哭。哪怕手把手教她怎么反抗,她都只会缩着手摇脑袋。
日子久了,宋绮年也疲了。
人贵自立。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可今日李高志的火特别大,光骂人还不够,甚至拿起桌上的文件朝黄小姐扔过去。
宋绮年最见不得男人对女人动手,立刻就朝办公室走。
“小宋,你别冲动。”女工领班将宋绮年一把拽住,“黄小姐得罪了老板的一位大客户,肯定要被辞退了。”
“那直接辞了不就行了,何必打女人?”
宋绮年甩开了领班的手,抓起一个文件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李高志正骂到兴头上,被打断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没长眼睛吗?”他朝着宋绮年吼,“别来打搅老子!”
他是个五短身材方脸盘的男人,活似大土豆上垒了一颗小土豆。到底是服装店老板,穿衣打扮十分摩登,但是一激动就满脸通红,像个游乐园的小丑。
宋绮年赔着笑:“先生,刚才王参谋长家打电话来,说对衣服的修改很满意,吩咐咱们抓紧时间做。您看要是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我这边就给缝纫部下单了。”
生意更要紧。
“拿过来。”李高志朝宋绮年招手,对黄小姐最后吼了一句,“收拾好你的东西,给老子滚!”
黄小姐如释重负,抹着泪花跑了出去。
等宋绮年从办公室里退出来时,外面看热闹的人已散了。
宋绮年把订单拿去了缝纫部,那边的女工立刻着手开始打样裁布。
“王家最后看中的,还是你修改过的样式吧?”领班翻看着单子,“真大方,一口气订了八件,都是你出的款式。”
她是熟工了,一看稿子的风格,就知道这些图出自宋绮年的手。
设计如人,李高志的风格奢华繁复,流苏蕾丝层层叠叠。而宋绮年的设计却简洁别致,更讲究裁剪,珠子和流苏只稍作点缀。
王家的女眷是留洋归来的,有些品味,看到李高志那暴发户的设计图便直皱眉。
宋绮年随机应变,立刻涂抹去了繁复的部分,改了一稿,这才拿到了订单。
“上次刘家小姐的裙子,最后定下来的也是你的。”领班道,“这个月一半的订单都是你签下来的。你要不是学徒,而是记单的裁缝,光分红就是好大一笔了。”
“多亏客人们看得起我罢了。”宋绮年谦虚,“我要学的还很多呢。这个单子,王家急着要,有劳你们赶工。我一会儿出门办事,给你们带点全福记的红豆糕回来。”
宋绮年手头比普通学徒要宽裕,又没架子,铺子里的女工们和她关系都好。她的单子,女工们做得也最快、最用心。
别的学徒看在眼里,难免有话说。
“宋小姐昨天过得还好吗?”一个男学徒阴阳怪气道,“我们昨天听了电台里的新闻,说什么‘丰兆进出口行’的少东家被绑架了。这张少爷不正是你的男朋友吗?”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朝宋绮年瞧过来。
宋绮年轻叹:“张先生只是我的朋友。但他确实遭遇了不幸。我一会儿还得去张家,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你倒是仗义。”男学徒冷哼,“可落下的活儿,却分摊给我们几个了。”
“宋绮年和我们不同。”一个女学徒冷笑,“人家来咱们这里不过是过个瘾,转身就要嫁入豪门做太太的。才不在乎活计呢。”
“什么豪门?”又一个女学徒帮腔,“听电台里说,张家生意破产,欠了钱还不上,儿子才被绑架的。宋小姐,你恐怕得赶紧换一个户头了。”
几个学徒咕咕直笑。
“你们就省省吧!”女工领班看不过去,“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当心烂舌头。平日里你们不想做的活儿全推给宋小姐去做,她半句怨言都没有。还大小姐?我看你们一个个比她金贵多了。大清要没亡,你们个个都是福晋格格!”
女学徒想反驳,被同伴拉住。
领班是店里的老人,况且缝纫部极重要。你的单子,做得好不好,出工快不快,全看她们心情。最好还是不要得罪这群女工的好。
宋绮年这才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让私事耽搁了工作。等这关头过了,我一定会把工作补回来的。还请诸位多体谅一下。”
几个学徒你拉拉我,我拽拽你地走了。
领班长叹:“真是小人多作怪。无非就是看你眼红,现在终于找着机会说风凉话了。”
宋绮年道:“人的气运有高低起伏。运气好时旁人艳羡,运气坏时人人踩踏,也是常事。”
“你真想得开。”
之前宋绮年和张俊生来往密切时,张俊生曾来接过宋绮年下班。
清俊的公子哥儿,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真是羡煞旁人。
来做学徒的都是家境贫寒的子女,宋绮年本就是异数。如此一来,她更加格格不入。
后来,宋绮年的设计得到客人欣赏,接的单子越来越多。几个学徒更加孤立宋绮年,甚至还在暗中给她使绊子。
宋绮年不是没下过功夫和这群同事搞好关系。
她放低了姿态,请客吃饭,工作上多帮忙,言语上也更婉转。可情况并无好转。
柳姨知道了,气得抄起菜刀就要来算账。宋绮年使劲儿把人拦住了。
“我既然出门工作,就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处得来的,就有处不来的。受排挤,动辄吵架掀桌子,以后谁还搭理我呀?”
领班也劝宋绮年:“别白费功夫了。他们鼠目寸光,只看得到这间小小的铺子,所以才会斤斤计较。可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前途大着呢。”
“那我可承你吉言了。”宋绮年笑。
领班又压低声音问:“张家是怎么回事?很严重吗?”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是黄小姐。她已被辞退,收拾私物,过来告辞。
女工们各自忙碌,偶尔丢给她一记不屑的冷眼。
世人会怜惜弱者,可有时候也会对弱者格外残酷严厉。
“薪金结了吗?”宋绮年问。
黄小姐摇头:“我办错了事,都扣掉了。李老板说,没让我赔钱就已经不错了……”
“还真是……”领班叹息。
黄小姐朝宋绮年欠身:“宋小姐,这阵子多得你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同事一场,这么客气做什么?”宋绮年见黄小姐吃力地捧着两个大箱子,便接过一个,送她出门。
店里后堂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朝她们俩侧目。没人和黄小姐道一声别,倒是有人发出凉飕飕的嗤笑声。
“别理她们。”宋绮年低声道。
黄小姐红了眼眶。
宋绮年把黄小姐送上了黄包车,道:“你多保重。希望你以后的东家,要比里头那位宽厚许多。”
黄小姐咬着唇,眼里含着感激的泪花。
“宋小姐,整间铺子就你对我最好。我嘴笨不会说感谢的话,但是心里都记着的。我没出息,活该被人欺负。但是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你一定会功成名就,大富大贵,嫁一个金龟婿的。我……我……”
黄小姐欲言又止。
宋绮年笑道:“工作谋生的女人都很不容易,本就该互相扶持。”
黄小姐把到了舌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送走了黄小姐,宋绮年回到店里,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出来啦!服装展的名单出来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丢下手头的活计涌了出去。
“给我看看,都有谁?”
“有李老板吗?”
“有!有!恭喜李老板,您入选啦!”
伙计们鼓掌祝贺。李高志红光满面,呵呵直笑。
一个女学徒尖声道:“那宋绮年呢?有她吗?”
众人一静。
宋绮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拿着名单的伙计道:“没有。”
一时间,各色目光向宋绮年投来。
有惋惜的,也有讥嘲的。
宋绮年强忍失落,朝众人笑了笑,回了缝纫间。
人们又一窝蜂地将李高志围住,争先恐后地道贺。
领班没有出去凑热闹,见宋绮年回来了,安慰道:“你还年轻,又有真才实学,以后机会多得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
宋绮年口头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很失望。
她抽出一本自己用来做设计的速写本,懒洋洋地随手翻着。上面一个个自己曾十分喜欢的设计,此刻看来却都觉得很平庸。
“也许是我太心急了。也许是客人和你们对我的称赞让我一时被冲晕了头……”
“说什么呢。”领班笑着望过来,看到速写本上的图,忽然一愣。
“这是你的?”
“是啊。”宋绮年继续翻着,“前些时候一时兴起,以昆虫为题材,做了一个晚礼服系列。喏,这是蜜蜂。这个是蝴蝶……”
领班神色十分不对劲。
“孙姐,怎么了?”
领班左右看了看,将宋绮年拽到窗边。
“我手头没证据,所以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绮年,李老板拿去参加二选的衣服,都是我亲自照着他给的图纸做的。五套里至少有三套,都几乎照搬了你的设计!”
宋绮年后颈一紧,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她又不太意外。
以李高志的人品,做出这样的事,没什么奇怪的。
“我的哪些设计?就是那套昆虫的?”
领班笃定点头:“连配色都一样,只是做得更华丽一些!李老板让我把活儿拿回家做,又额外赏了我钱。我当时还纳闷,心想这么巧妙的构思,不像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倒像是你的风格。原来,果真是你的!”
宋绮年紧咬住了牙关。
领班用力握着宋绮年的手:“现在的问题是,事情过去半个月了。衣服送出去了,他给我的图纸也早不见了。我也拿不出证据。”
宋绮年紧拽着图纸,一言不发。
“绮年,你有办法证明你这几张图的日期吗?”领班问。
宋绮年摇头。
可就这么吃了这个哑巴亏,也全然不是她宋绮年的行事风格。
她在这里忍气吞声,是为了积攒资历,得到一个上升的好机会。所以谁要抢她的机会,坏她的前程,那就别怪她宋绮年出手反击得太狠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外走。
“绮年,你别冲动。”领班把她拉住,“你就这样去找李老板对峙,他绝对不会认的。”
“我知道。”宋绮年怒极而笑,“我只是想去求证一下。”
要求证,就要去先施百货。
好在目的地很近,就在马路斜对面,几步路便能抵达。
宋绮年顺路在一家咖啡店买了一块奶油蛋糕,来到女装部的办公室,找到了那位报名时见过的女秘书。
“何小姐,在忙呀?”宋绮年笑盈盈地同对方打招呼,“我是对面‘小巴黎服装店’的伙计,以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宋绮年貌美出众,女秘书果真记得她。
“有什么事?”
宋绮年道:“我们李老板刚刚得知自己入选了你们年后的服装展,高兴得不得了,想宣传一番。他送来参加二选的那五套衣服,我们能不能暂时拿回去?李老板想摆在橱窗里展示。”
说着,把蛋糕放在了女秘书的桌子上。
“这款新出的柠檬蛋糕,配伯爵红茶很适合。希望何小姐能喜欢。”
没有不爱甜食的女孩。女秘书笑道:“其实等服装展结束了,这些衣服也都会还给你们的。既然你们现在就要,那就先给你们吧。”
“谢谢何小姐!”宋绮年又将一张优惠券滑到秘书面前。
“这是咱们店的优惠券,最新来了一批丝袜、手帕和头花,都能打七折。”
秘书不动声色地把优惠券收下,起身带宋绮年去仓库。
宋绮年抱着厚厚一摞衣服,穿过忙碌的店堂,径直走进了李高志的办公室里。
李高志还沉浸在雀屏中选的喜悦里,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
宋绮年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李高志险些被酒呛着。
“没手呀你?敲门都不会?”
宋绮年脸上堆着笑,眸却若冰霜,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先生,刚才先施百货那边把您参选的衣服给送回来了,我便给您拿了进来。您看看,是不是这几件?”
说着,将五套衣服一一摆在沙发上。
李高志做贼心虚,神色极不自然,手脚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哎……怎么又退回来了?真是的……唉唉……”
“李先生,”宋绮年拿起那件水晶蝴蝶图案的黄色茶舞裙,“这些都是你送过去参选的作品,是吧?”
她又拿起一套蓝紫色的常服套装。
“您可要看仔细了。以免先施百货弄错了,把别人的作品,记在了您的名下。”
李高志正要开口,又收到宋绮年一记眼刀。
这个一向好脾气的学徒简直变了一个人,目光锋利得能把人扎出一身窟窿眼,腾腾的杀气逼得李高志又坐回了椅子里。
“你这是……你什么意思?”李高志强撑着,“不是我的作品,还能是谁的?”
宋绮年冷笑,拿起那条最有代表性的蝴蝶长裙,轻轻抚摸着精美的珠花。
“说起来也真是巧,前阵子我在书店里看到了一本英国昆虫学家画的昆虫百科图,觉得很有意思,便选了几只非常罕见的昆虫,将它们融到了设计里。今天一看您的这几件衣裳,不光和我的构思不谋而合,连选的几种昆虫,都完全一样呢!”
“你少阴阳怪气的!”李高志拍案而起,决定赖账,“不过就是一些虫子,你能用,我就不能用了?你想暗示什么?”
宋绮年却笑得更明媚了。
“李先生这是什么话?”她嗔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说了您剽窃了手下学徒的设计了吗?”
“什么剽窃?”李高志勃然大怒,“你是我店里的学徒,按照咱们这行的规矩,你给做的衣服,全都归我。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宋绮年盯着李高志:“所以,你承认了这几套衣服不是你的了?”
“承认了又怎么样?”李高志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一个才入行几个月的小学徒,别以为能多拿到几个订单,就觉得自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想和老子同台,你还早了十年呢!”
宋绮年一向妩媚的双目霎时迸射熊熊烈火。
“哎呀,宋小姐!”女工领班急匆匆奔了进来,“前头有客人找你,你赶快过去!”
说着,硬将宋绮年拽了出去。
宋绮年一脸极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怒火,没有继续挣扎。
“你呀你,太年轻。”领班劝道,“这行的规矩就是这样。唉,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道上的规矩不是这样算的。”宋绮年道,“我给客人做的衣服归店里不错,可是拿去参加选拔的作品,是我自己的!”
“可咱们也拿他没辙呀。你和他硬碰硬,最后吃亏的还是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提防着他就是了。”
还以后?
宋绮年冷笑。
闹到这份上,宋绮年已疲惫不堪。
“我回家歇歇。”拎着手袋便告辞了。
偏偏那个男学徒多嘴:“哟,宋小姐,刚来就走?你这是来咱们店里做事的,还是来逛街的?”
宋绮年过去很少搭理此人,此刻却高声回敬道:“阁下一个男人,在工作上争不过女同事也就罢了,却非但不思进取,还整日就知道图口舌之快。你手上的功夫有你口头的利索,早就自立门户了。”
说罢快步而去,留那男学徒被旁人起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