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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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孤身营救

张家的消息已传遍了上海,小报记者自昨天就守在大门口。张家每有人出入,都要饱受一番镁光灯的洗礼。

宋绮年从后面进了张家,问管事:“有什么新消息吗?”

管事摇头:“老爷早上歇了一觉,又出门筹钱去了。倒是大小姐和姑爷赶来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太。”

张家的下人已将屋内狼藉之处收拾干净,可被破坏的地方一时没法修理。

破碎的拼花玻璃窗,撞坏的大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弹孔,全都在证实昨日发生的绑架并不是一场梦。

俊生,你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宋绮年疲惫不堪,心头如压了磨盘般沉重。

张家大小姐是个眉清目秀、体态丰腴的少妇。她同宋绮年是第一次见面,只矜持地点头应了一声,又扭头同她母亲说话去了。

罗太太依旧哭个不停。

“我的俊生呀,从小到大,我们连一个指甲都没弹过他。他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哎哟!为什么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抓了去,偏偏要抓他!”

覃凤娇也还没走,陪着罗太太一同落泪。

这三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毫无主见的,此刻像一窝淋了雨的鹌鹑,除了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

宋绮年倒是有主意,可她并不是张家女眷,男人们也不肯听她的。

外头一阵熙攘,男人们回来了。女人们这才打起精神来。

“怎么样?筹到了多少?”

可男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打了败仗的斗鸡。

赵明诚一进书房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满脸疲惫和烦躁。

宋绮年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去。

张老爷道:“能求的都求了,卖房子的合同也签了,总共凑了十八万……”

“才十八万!”罗太太惨叫,“那还缺得多呀!这可怎么办?俊生,我的儿呀……”

“好啦!”张老爷不耐烦,“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你哥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只肯借给我们五千块。他给粉头买首饰,随便就是上万块花出去了。想来亲外甥还不如一个婊子重要。”

罗太太哭得更悲切:“你怪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带着嫁妆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爹娘都是我给服侍送终的。你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败了,拖累了儿子不说,竟然还怪我娘家拿不出钱给你填窟窿……”

张大小姐和大女婿忙将老两口拉开。

张老爷垂头丧气:“现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求朱老板收下这十八万,先把俊生放回来,后面的再慢慢还。可朱老板一口回绝了。”

“那怎么办?”

“只能找个中间人去说项了。”大女婿道,“我表叔帮忙打听到了一位姓傅的老板,于朱老板有大恩。我们可以去请他帮忙做说客。”

“那还等什么?”罗太太忙道,“赶紧去求人呀!他要钱还是要珠宝?哪怕要我老婆子给他磕头都行!”

大女婿忙把丈母娘扶住:“岳母,那傅老板来头不小,架子更大。我们先前去拜访,他根本不见我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俊生已经被抓走一整日了,两天后交不出钱,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大女婿心想,绑匪不拿到钱是不会杀人质的,小舅子只不过会吃点皮肉之苦罢了。你们既不肯和警方合作,又掏不出钱,要想把儿子毫发无伤地救回来,那不是做梦?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张家母女和覃凤娇抱在一起呜呜哭个不停,继续给这幅场景制造背景音。

宋绮年冷静清晰的声音同她们的哭声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傅老板是哪里人?平日里和哪些人来往?有什么喜好?”

大女婿不由对这衣衫土气的女郎另眼相看。

赵明诚嗓音沙哑,道:“是个美国华侨,听说家中富得流油。他在上海主持一家证券投资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不论是在上海的金融圈子,还是在美国的华尔街,这傅老板的名头都不小。至于喜好……”

大女婿轻哼:“人家是金融大鳄,肯定是不缺钱的。”

“这……”罗太太问,“这傅老板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吧。还是个单身汉,长辈也都不在世了。想走他长辈或者太太的路子也走不通。”

罗太太很为难。

她三个女儿都已嫁了人,不然还可以让女儿们为了弟弟牺牲,去应付一下这位傅老板。

张老爷也把目光放在覃凤娇和宋绮年身上。

覃凤娇身份高贵,当然不能让她去使美人计,她也不会听你张家使唤。况且,张老爷也觉得覃凤娇矜贵有余,美貌却是不足的。

宋绮年不是矜贵人儿,也足够美貌,可她要是立了功,张家得拿什么奖励她?

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父母双亡的女子,再聪慧美貌,张家也从未看得上。如今张家眼看要败落了,更需要儿子结一门高亲,将来才有机会重振门庭。

张俊生要是娶了宋绮年,夫妻俩一辈子做一对小市民,张家就彻底翻身无望了。

不等覃宋二女做出反应,张老爷就率先摇头。

“听说这傅老板的女友是电影明星李霜兰,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寻常庸脂俗粉他才不会放在眼里。我们再多打听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吧。”

赵明诚本来见张老爷打量宋绮年,心头一急。好在不等他开口,张老爷自己就打消了念头。

赵明诚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个前同事跳槽去了傅老板的公司,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一有消息就告诉各位。”

张家下人准备好了午饭,众人草草吃了一顿。

张老爷年事已高,实在熬不住,用完午饭就上楼歇息去了。

宋绮年和赵明诚也疲惫不堪,婉拒了罗太太安排的客房,各自回家。

临别前,宋绮年问赵明诚:“那个傅老板,真的能说动绑匪吗?”

赵明诚倒是有信心:“都说这傅老板为人仗义,也曾做说客,调停过纠纷。我们证券界对他的种种事迹都早有耳闻,很是崇拜。”

“那他怎么不搭理张家?”

“非亲非故的。这种大人物,每天求他办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里能各个都接见。”

“真是事事都不顺心!”宋绮年气恼,“昨天之前,一切都还花好月圆的。”

“那也是假象。”赵明诚朝楼上瞥了一眼,“张伯父炒期货有点走火入魔这事,我一个证券公司的小职员都略有耳闻。”

“你知道?怎么从来不说?”

“我和俊生提过。可俊生这人,你也知道的,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后来覃凤娇又回来了,他更魂不守舍……”

赵明诚发觉不对,紧急闭上了嘴。

宋绮年倒随和一笑:“俊生确实……”

君子两袖清风没错,可太不食人间烟火也教人头疼。

可这么一个纯净朴质的人,落到歹徒手里,生死不明,更教人心疼。

宋绮年忍着鼻根的酸楚,上了黄包车。

赵明诚目送她的倩影远去,才长长叹了一声。

宋绮年回到家时已累得睁不开眼,衣服都来不及换,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视野里一片黑暗,有片刻不知置身何处。

原来她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正是晚上七点半。

柳姨见宋绮年起来了,立刻让四秀去热饭菜。

“估计你没胃口,就做了你喜欢的竹笋鸡汤和茄汁鱼柳。你尽量多吃点。”

宋绮年不忙着吃饭,而是给张家去了个电话。

不出她所料,赵明诚休息过后,又去张家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没话说。

赵明诚的语气比上午要轻松了一点,道:“我那个前同事打听到了一个事,那傅老板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八大山人有一张狸猫戏蝶图,被后人一分为二。他手里有蝴蝶那一半,正在到处找有狸猫的那一半。张伯父也正在古玩界四处打听。”

宋绮年搁下话筒,一脸惊讶。

“怎么啦?”柳姨问,“张家又出什么变故了?”

宋绮年朝柳姨望去:“阿姨,我爹留下来的那些画,都还放在阁楼里的?”

“是啊。就在你娘装嫁妆的那个黄花梨大箱子里。”

阁楼没有装电灯,窗缝透风,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宋绮年裹着大衣,点着煤油灯,搬开诸多杂物,终于打开了那口大木箱子。

里面装着半箱子画卷和书本,都是宋老板的遗物。

宋绮年翻出一个画卷。

画家笔法朴拙别致,将一只撅着屁股准备扑上前的狸猫画得栩栩如生。落款的名字更加别致,像“笑”又像“哭”,正是八大山人签名的特色。

“我就记得有这么一幅画。”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当初我就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因为明显是裁过的。你看,这里只有半片叶子。”

四秀提着煤油灯,柳姨凑上前端详。

“柳姨,这画,我爹有说过是什么来头?”

柳姨道:“不大记得了。不过,你爹买它,肯定是没花多少钱。”

“你怎么知道?”

“你娘管账呀。你爹没有多少零花钱的。所以这些书画都不值钱。”

“不值钱……”宋绮年呢喃,“那八成也不是真的了……”

“当然不是。”柳姨笑,“早先这画是挂在楼梯转角的。要是什么名家真迹,能随便挂在那儿?”

宋绮年不禁哂笑。

另外一半真迹在那个傅老板手中,他都不需要找专家鉴赏,只需要把两幅画放一块儿,能严丝合缝对得上的,就是真的。

可话说回来,这画就算是假的,也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能见到那个傅老板,便有了游说他的机会。

宋绮年下定了决心,梳洗了一番,又赶去张府。

男人们并不在家,连覃凤娇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冷怀玉。

冷怀玉坐着覃凤娇的位置,哄着罗太太道:“伯母您放心,这下俊生肯定会得救了。覃委员长的千金亲自送画求情,那个傅老板没有道理不答应!”

宋绮年好生一愣。

这时罗太太她们也看到了宋绮年。

“宋小姐,你来得正好。”罗太太高兴道,“陪我们一起等好消息吧。”

宋绮年问:“我刚才听到……覃小姐找到那幅画了?”

“是呀!”冷怀玉得意洋洋,“凤娇的堂叔家里正好有那半张狸猫图。她现在正带着图去见那个傅老板,请他救俊生呢。”

宋绮年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把画拿出来,不然要出洋相了。

“这次真是多亏凤娇了。”张大小姐感激道,“八大山人的画可价值不菲,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来了。”

冷怀玉道:“俊生出事,凤娇比自己受伤还难受。八大山人的画虽然珍贵,可是对覃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是说吧,宋小姐?”

宋绮年和冷怀玉交手已久,听了她上半截话,就料到她下半截会带上自己。

果不其然!

宋绮年面带微笑,心平气和道:“患难之中见真情。俊生要是知道大伙儿为了救他这么努力,也一定会咬紧牙关坚持住,熬到希望来临的时刻。”

这话既避开了冷怀玉的挑衅,又把所有出了力的人都夸了,说得很漂亮。

罗太太连连点头,张大小姐也多看了宋绮年一眼。

冷怀玉撇嘴,又对罗太太道:“伯母,凤娇为了从她堂叔那里求到画,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呢。她那堂婶和凤娇的母亲不合,当场对凤娇说了好多风凉话。凤娇为了俊生,全都忍下了。”

“哎哟哟!”罗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真是委屈了那孩子了!”

冷怀玉继续道:“我也替凤娇难过。可是她说,只要能救回俊生,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罗太太感动不已:“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张大小姐也不禁道:“凤娇和俊生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感情就是不一般。”

冷怀玉用眼角朝宋绮年丢去一抹冷笑,道:“凤娇还说,俊生当年对她一片痴情,她却没有回报,是她欠了俊生的。只希望老天爷开恩,让俊生平安回来,她好好回报俊生。”

罗太太双目含泪,连连道好。

张家没落了,覃凤娇还肯要张俊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三个女人紧紧挤在长沙发里,好似连体三胞胎。

宋绮年坐在一旁,许是太过疲惫了,十分安静。

自从心仪张俊生,宋绮年便下了功夫暗中追求。

她研究西洋音乐,看张俊生喜欢的电影,学习英语,就为了和他有共同话题。

张家父母传统保守,罗太太曾直言不喜欢现在的女孩张扬跳脱。宋绮年便投其所好,穿旗袍,打扮素雅,言行谨慎。

要知道,她可是一心想做西装裁缝的人。

可再怎么迎合,终究也仅限于表面。

宋绮年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她永远都只是个小商户之女。同覃凤娇这种金凤凰比起来,她始终是一只小野鸡。

冷怀玉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一定要卖个乖的小人。

见宋绮年有些失落,她越发得意,故意对宋绮年道:“宋小姐,这两日也辛苦你了。眼下也没你什么事,不如早日回家休息吧。和我们不同,你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的。”

生怕她留下来分功领赏。

“对,对。”罗太太也道,“尤其是昨天,多亏你替我管家,这家里才没有乱。你先回去休息。等俊生回来了,再好好谢你。”

危机还没有正式过去呢,就开始藏弓烹狗了。

张大小姐觉得不对劲,可又不清楚其中恩怨,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宋绮年觉得可笑。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是不是一个社会阶层都还不打紧,但她和这些人的思想情操也显然不在一个境界。

可见财富的多寡,学识的高低,同品德并无直接关系。

宋绮年拿出自己最好的教养,微笑着起身。

“那我就先……”

外头传来声响,人们回来了。

冷怀玉一脸悻悻地瞪了宋绮年一眼。

男人们和覃凤娇走进了书房,各个垂头丧气,这情景简直是中午那个场景的复刻。

覃凤娇呜地一声哭,扑到罗太太怀里:“伯母,是我没用!”

“怎么啦?”罗太太白了脸,“傅老板怎么说?”

“压根儿连人都没见到!”张老爷气急败坏。

“怎么又没见到?这次不是带了画了吗?”

“别提了。”大女婿道,“只派了一个管事出来招待我们,我们说是送画来的。那管家就拿出了另外半张画比对——没对上!”

“啊?画是假的?”罗太太脱口而出。

覃凤娇的脸皮之前在傅老板那里就已经受了损,眼下又被剐了一层。恼羞交加之下,哭得格外伤心。

“我也不知道。堂叔明明说画是真的呀!”

冷怀玉急忙给她挽尊:“咱们又不懂这些。只要能救人,当然是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了。”

罗太太失望之余,还得反过来安慰覃凤娇:“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不成也不是你的错。”

宋绮年问赵明诚:“既然都上了门,好歹也要见上一面呀。”

赵明诚没好气:“这傅老板,大概是为了躲我们,临时跑去城外的庄子上打猎去了。”

“那应该去他的庄子上,见到了本人再献画的。”

“他的庄子在淀山湖边上,开车过去得一整夜呢。唉,反正画是假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张家眼看就要张灯结彩地庆贺,转眼又被打落地狱。看样子,他们今晚也不会过得多安宁了。

宋绮年无声离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一间租车行。

不早了,车行正要打烊。伙计见一个秀丽女郎只身前来,神情又楚楚可怜,才暂缓关门。

宋绮年掏出了钱和身份文件:“我要租一辆小汽车,租期一天。喏,我看那辆就不错。”

她指着车库里一辆半新的道奇轿车。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劳烦加满油。”

就见这个女郎拉开车门,利落地一脚迈上了车,熟练地发动了车,一脚油门便把车开了出去。

看着那么温婉秀雅,像是个连门都不大出的深宅女子,想不到竟是老手。

深夜马路上车很少,道奇车的尾灯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

淀山湖在上海东边好几十公里处,实属荒郊野外。

但那里湖景秀丽,水草丰美。不少有钱人在湖边圈地修庄子,闲来打打野鸭,泛舟垂钓,享受一番野趣。

只是眼下正值隆冬,再温柔的江南水乡也成了阴寒湿冷的沼泽。这个傅老板跑那儿去住着,既折腾访客,也折腾自己,不知图什么?

出了上海市区,越往乡间走,路越烂得好似被轰炸过。

尘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浆,再被车轮碾压,溅满车身和玻璃窗。

宋绮年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敏捷地驱车避开路上的水坑。

苍茫的夜,一片浑沌,仿佛盘古还未曾劈开天地。

小小的车灯行驶在黑暗之中,车灯仿佛在大山里挖出一条隧道。

饿了,就吃柳姨准备的糕饼。困了,便停下来睡了两个小时,然后继续赶路。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气温骤降。幸好宋绮年带了一张毯子,搭在腿上保暖。

终于,漆黑的天空渐渐转为深蓝,又变成明亮的宝蓝色。东方天边朝霞涌动。

而西边的地平线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座绿树环绕、占地辽阔的庄园。

说也是奇妙,这一路凄风苦雨,偏偏湖边却是晴天。

晨雾缭绕,朝阳初绽,给冬日的荒草枯水都镀了一道金边。

宋绮年走下车,就听到砰砰枪声自远处传来。

郊外的气温比市区要低不少。宋绮年穿着厚旗袍,外面还套着一件棉里的呢子大衣,依旧觉得有些冷。

傅家的管事想是见过世面的,见来一个年轻女子独自驱车前来,也毫不惊讶。

宋绮年道:“我姓宋。听闻傅先生在寻半幅八大山人的《狸猫图》。我特带了画来拜见傅先生。劳烦您替我通报一下。”

管事道:“我家主人吩咐过,凡是来送图的,都直接请进去。小姐请随我来。”

这么容易就进了门,宋绮年心头略微一松,遍身的阴冷酸痛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这山庄是一座精巧的苏派园林,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还园”。

雪墙乌瓦,一步一景,引湖水为池,园林虽然小,可亭台轩榭俱全。

府上的仆人们衣衫工整,行动井然有序,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天刚蒙蒙亮,园内四处还点着灯。一团团暖黄的灯光从灯罩里、窗棂里投射出来,庭院霎时变得温暖动人。

“砰——”

又是一声枪响,却比刚才近了许多。

管事不留痕迹地朝宋绮年望去。

这女郎听到了枪声,却置若罔闻,镇定得出奇。

管事带着她穿过一扇拱门,眼前豁然开阔。

这里正是园林和湖水接壤之处,一座宽大的水榭架在湖面。可惜正是枯水季节,水榭下只见杂草不见水,有些名不副实。

水榭里人影幢幢,有说有笑。

一个男子正在给霰弹枪装子弹。

灿烂的晨光盈满水榭,也将男子的身影勾勒得格外高挑挺拔。

草丛里的野鸭被猎犬惊动,仓皇地振翅飞起。

男子抬手就是一枪,一击即中,枪声响彻整个湖面。

旁人欢呼,猎犬扑进水中叼取猎物。

野鸟惊起,在熔金般的朝霞中飞过湖面。这景色绚丽夺目,让宋绮年微微晕眩。

管事走到男子身边低语了一句。男子把枪往管事手里一丢,大步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英朗的男人,身材英挺如松,比寻常男子少说要高半个头。

他穿着英式猎装,宽阔的肩膀扛着朝阳,修长的双腿踏着金辉,步伐从容,却充满一种随时会爆发出来的力量。

宋绮年的眼睛眯了眯。

走近了再看,此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但面孔已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出了硬朗分明的棱角,肌肤呈现浅浅的麦色。高鼻,薄唇,目光皑皑如雪夜寒星。

那一瞬间,宋绮年联想到了雪茄、松木,和皮革的气息。

男子朝宋绮年伸出了手,目光含笑。

“你好,我是傅承勖。”

让宋绮年意外的是,傅承勖没有带她去堂屋谈事,而把她带到了温室花房里。

更让宋绮年意外的是,这座古香古色的中式园林里,竟然修建了一座小巧精美的西式玻璃温室。

暗金色的框架,墨绿色的装饰艺术风格的花纹,法式的黑白方块地砖。

阳光正透过玻璃顶棚落下,照在满室郁郁葱葱的植被和正绽放的花朵上。中央有一个圆形池塘,假山上的灌木丛中有潺潺流水声传出来。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从脚底一个劲往上冲,很快便驱散了宋绮年身上的阴冷。

外面寒风凛冽,玻璃棚里却锁着一个春天。

傅承勖帮宋绮年脱下外套,关切地打量着她。

“我看宋小姐脸色不好,怕是路上受了风寒。这里非常暖和,会让你舒服些。来,这边坐。”

男人天生一副低沉醇厚的好嗓音,语气又温和亲切,实在同赵明诚他们口中那个傲慢冷漠的上位者截然不同。

宋绮年随着男人往里走。

温室里种满了兰花,最多的就是蝴蝶兰。

巧得很,这也正是宋绮年最喜欢的花。

姹紫嫣红的蝴蝶兰大朵大朵地绽放,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条,衬着油绿肥厚的叶片,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宋绮年一路披星戴月地赶来,心里只惦记着怎么打这一场硬仗。

她想过自己会吃闭门羹,想过自己会费尽口舌,受尽刁难,却从没想到会被对方以礼相待,会看到这么一幅美丽的冬日春景。

她暂时忽略了一身的疲惫酸痛。

花丛深处摆放着白色的桌椅。一个椅背上搭着一条红色绣金线的流苏披肩。

如此女性化的东西,想来是傅老板的哪位女友落下的。

佳人已去,只留一条披肩,营造出一股旖旎浪漫的气氛引人遐想。

傅承勖随手将披肩拿起,放在一旁的花架上,然后非常绅士地扶着椅背。

“宋小姐,请坐。”

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仆立刻送来了热腾腾的茶点。

银茶壶映着宋绮年此刻的模样:被冻得苍白的面孔,眼底发青,嘴唇泛白,头发还有些凌乱。

她昨夜出门很急,还穿着“小巴黎”的那身土得冒泡的制服。路上泥泞,她的鞋子和裙摆也沾满了泥点子。

不知情的,还当是哪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宋绮年将一缕碎发掠向耳后。

“先喝一杯热茶吧。”傅承勖亲自斟茶,“枸杞红枣姜茶,暖胃补气,正适合宋小姐。”

茶水的热度透过薄瓷传到掌心,宋绮年冻僵了的指尖渐渐回暖。

“多谢傅先生。”宋绮年低声道,“我带来了一幅画,有可能是傅先生正在找的,想请傅先生看看。”

“不急。”傅承勖又将一盘切成小块的总汇三明治放在宋绮年面前,“你一定还没有用早饭吧?”

这傅老板真是一位绅士,照顾女士体贴入微,圆滑周到。

宋绮年只得不停道谢。

热茶和三明治下肚,腹中不再打鼓,人也顺了一口气。

“宋小姐是从市区赶过来的吗?”傅承勖问,“有谁和你作伴?”

“我是一个人来的。”宋绮年道,“明人不说暗话,傅先生。我是张家的朋友。今日登门,也是为了请您替张家向朱老板说情的。”

傅承勖莞尔,笑声浑厚,格外悦耳。

“我就说,我寻那半幅画有些时日了,一直一无所获。可这两日,竟然连着冒出两幅画来。张老先生真是救子心切呀。”

宋绮年垂着眼帘,朝傅承勖欠身。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和张公子也是好友,不忍心见他被困歹徒之手,受皮肉之苦。这幅画……”

宋绮年自提包里取出画卷,双手递给傅承勖。

“巧得很,这画是家父生前所藏。我并不懂真伪,这画买来的时候也不贵。只是……”

傅承勖已经将画接了过去。

“我认识一个人,曾在跳蚤市场上花了两美元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铜像。后来经专家证实,那是一个古希腊的艺术品,价值数千美元。琉璃厂的地摊上,也说不准有价值连城的名家真迹等待被发现。所以,东西真不真,其实和价钱无关,只看是否有识它的慧眼。”

这话说得真漂亮。

宋绮年不禁抬头望去,正对上傅承勖含笑的双眼。

他的笑容和张俊生很不同。

张俊生内敛含蓄,眼底始终存着一丝清冷,像心底有一块始终焐不热的石头。

而傅承勖的笑容率真热情,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张俊生的眼睛是浅的,喜怒哀乐藏不住。傅承勖的眼睛却深邃如渊,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管事捧着一个画卷走了进来。

傅承勖朝宋绮年一点头,起身同管事走去了一边。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看他们俩各自把手中的画展开,凑在一起。

虽然知道画是假的,可宋绮年还是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其实横竖已经见到本人了,即便画不是真的,也有机会游说一番。

这傅老板明显对自己有些兴趣。和他调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放低姿态,卖惨卖乖……

傅承勖的笑声打断了宋绮年的思绪。

“是了!没错了!就是这个!”

宋绮年目瞪口呆。

是真的?

“宋小姐,好消息!”傅承勖笑容欢快,“你的这幅画,就是在下苦苦寻找的另一半!”

居然是真的!

这概率得有多低,竟然被她给碰着了。

傅承勖把两幅画摆在一起,指给宋绮年看。

“你瞧,裁切面严丝合缝,图案完全能对上。只是因为保存的方式不同,你的这幅老化得有些厉害,颜色较深。你家之前将它放在哪里?”

宋绮年支吾,老实交代:“啊,那个……之前挂在楼梯间,后来又束之高阁……我真不知道它是真的……”

傅承勖忍俊不禁,浑厚爽朗的笑声很是撩拨听者的心弦。

宋绮年莫名脸热。

傅承勖坐了回来,问:“那请问宋小姐是否愿意割爱?价格好谈。”

“傅先生还提什么价格?”宋绮年道,“您如果能替张家向朱老板说几句好话,我愿意将这幅画赠送给您。”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宋小姐,如今证实了这幅画是真品。你拿出去,少说能卖个七八千块。可你还是打算用它送礼?”

宋绮年为那“七八千”动心了一瞬,继而坚定摇头。

“画有价,可人命无价。张家二老舐犊情深,为了救儿子,已是倾尽了一切。奈何能力有限,离朱老板要的数还有距离。张家愿意分批还清尾款,只求朱老板高抬贵手,先把张公子放了。”

傅承勖靠在椅背上,优雅地跷起了腿。

“舔犊乃是人之常情。”他轻叹,“我父母也英年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次想起,我就十分心痛。至于张家的债务,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张老先生是一位深受同行爱戴的前辈。生意场上风云莫测,再老辣熟练的舵手,都不敢说自己能恣意纵横商海。不幸失手,很是可惜。”

好有气派的一番话!如大师挥毫泼墨,轻松就绘出万里山河。

宋绮年见有希望,将姿态放得更低。

“在来之前我就听人说,傅先生为人豪迈仗义、通情达理。我与您非亲非故,贸然登门求情,蒙您不弃,实在受宠若惊。今日虽只有我一人前来,但我能向您保证,若您能出手相助,张家全家都会对您感恩戴德。若您日后有求,他们也一定在所不辞。”

傅承勖目光温和,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笑意。

宋绮年发觉这男人很爱笑,好像性格极其开朗,又没半点架子。

可往往越是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越有分量。

正因为他们根基深厚,权势滔天,无所畏惧,才能做一个亲切随和的好人。

唯有根基浅薄的所谓新贵,才会动辄板着一张冷脸,通过摆架子来拉开自己和旁人的距离。

好比覃凤娇,再怎么不喜欢宋绮年,当着面也是笑语嫣然的。黑脸自有身边的冷怀玉去唱。

傅承勖徐徐道:“昨日不巧,那位覃副司长的千金带着画上门拜访时,我人已出了城。听说和覃小姐同来的,还有张老先生和好几位男士,阵仗不小。而今日,宋小姐独自上门,还是连夜驱车赶到的。张家并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是吧?”

宋绮年坦白道:“覃小姐给您送画时很自信,笃定会成功,没想转眼就碰了壁。我想着如果我的画也是假的,横竖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就算丢脸,也不会丢得人尽皆知。”

傅承勖莞尔:“不,宋小姐。这事并不丢脸。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士。”

他的嗓音低沉醇美,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杯热酒,让人很难不产生微醺的感觉。

宋绮年定了定神,道:“不知傅先生意下如何?”

傅承勖修长的手指敲着扶手,道:“我在机缘巧合下,曾自歹徒手下救下过朱老板的母亲。这朱老板做的生意不大正经,人却是个大孝子,所以承了我这一份大人情。你们能找上我的门,也是觉得我的话对他最管用,是吧?”

“傅老板见义勇为,本就值得钦佩。”宋绮年借机奉承。

傅承勖浅笑了一下,继而正色道:“可是人情来往,不该按照分量算,而该按数量记的。一桩事还一份情。救母这么大的恩情,我要是用来帮一个非亲非故的张家说话,即便得了你的画,也未免有些浪费了。”

宋绮年的后颈一片微微发麻。

刁难果真来了。

可她反而放下了心来。

若事情不按照常理发展,她才觉得不正常。

“傅先生,咱们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摊开了讲吧。您觉得光是这幅画还不够请动您出山,那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事,是我们能给您办的?”

傅承勖不答,反问:“宋小姐爱慕张公子,是吧?”

宋绮年脸颊发烫,不由轻咳。

“可张家好像更看重那位覃副司长的千金。”

宋绮年强笑:“傅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经过昨日,我让人去调查了一下。”傅承勖道,“宋小姐要是说动了我,救下了张公子,张家可要为难了。”

“我救人不图报。”宋绮年望着傅承勖,目光坦然而坚定,“将来我和张公子能有什么发展,只看缘分。我做人,一不将就,二不勉强。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傅承勖双眸轻颤,似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时万般感慨。

瞧这满园优雅的兰草,他又显然是个阅历丰厚的人,难保心中没有一个无缘却又难舍难忘的身影。

“宋小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傅承勖轻叹,“冲着你这份苦心,我愿意帮张家去同朱老板谈判。”

宋绮年的眼中迸射惊喜的光芒。

“当然,还有一个附加要求。”傅承勖补充了一句。

“您说!”宋绮年激动,“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

傅承勖的笑意缓缓加深:“放心,这事你一定能办到。”

宋绮年忽然有一股微妙的异样感。

只听傅承勖道:“我想请宋小姐帮我去偷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