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佳人为贼
屋内有片刻寂静。
“傅先生……您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宋绮年秀眉紧蹙,满脸困惑。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傅某虽有狷狂之名,却从不会拿这种事来戏弄女士。宋小姐,您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宋绮年杏眼圆瞪,“你让我去偷东西?就不说你这提议有多荒谬,多无耻。就说我……我怎么可能去偷东西?”
宋绮年紧紧拽着胸前衣襟,脸红肩颤,愤怒又克制。
“我家虽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但也是正经人家,我有身份有名誉,怎么可能会去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傅先生,你不想帮忙就算了,也不要羞辱人!”
说罢,拍案而起。
许是起身太急,头猛然一阵晕,宋绮年急忙伸手按在桌子上。
傅承勖蹙眉,立刻起身去扶她。
宋绮年挥开了他的手,义正辞严道:“傅先生,你的要求,彻底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谈的了。”
傅承勖却皱眉打量她:“宋小姐,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要不……”
“我当然不对劲。”宋绮年啼笑皆非,“我被你羞辱了,我能不生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承勖无奈,“我是说你好像在发烧。你一定是在来的路上着凉了。”
宋绮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热度确实不对劲。但发烧并不是什么大病,她也不是娇弱之辈。
“既然这样,那我更不便久留了。”宋绮年抓起手袋就朝温室大门而去。
“宋小姐,”傅承勖唤道,“还请听我解释!”
宋绮年拉开了彩绘玻璃大门,室外的寒气扑面而来。
傅承勖提高了声音:“我是专门等您上门来的——玉狸小姐。”
宛如中了咒语,宋绮年瞬间定住。
数秒后,宋绮年合上了门,扭头望了回来。
恼羞和失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她脸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敌意森森、寒气逼人的面孔。
锋芒尖锐的眼神,凌厉的敌意,戾气缠绕的眉宇。
先前的宋绮年只能算猫儿炸毛,此刻的她则犹如一头盛怒中的母虎,盯住了闯入领地的敌人。
她不光是愤怒,她还散发着尖锐的杀气。
鬼神志里写着,女妖披着人皮行走于阳世间,言行举止都与凡人无二。唯有被叫出了真名,才会脱下皮囊,恢复妖的真容。
宋绮年或许就是这样一位妖女。
温婉的小家碧玉是她精心绘制的一张人皮,是她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张名片。
此刻这张狡黠、冷峻、充满警惕的脸,则是被她深深掩藏起来的真面目。
“傅先生设计这个圈套,想必煞费苦心。”
连嗓音也已判若两人。
娇柔转为低沉沙哑。温婉变作强势和果断。
傅承勖笑容依旧,和煦如拂面而来的春风。
“想请动大名鼎鼎的盗门魁首‘千面玉狸’,煞费苦心也是应该的。”傅承勖道,“不要误会,张家的绑架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接触到您,以便提出合作罢了:您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帮您救回您的心上人。”
身体的发热让宋绮年双颊泛着薄红。她的头有些微微晕眩。于是她顺势斜靠着一个花台,抄着双手,作出一副好整以暇之态。
“傅先生既然能找到我,那也应该知道,我早就已经金盆洗手了。”
“何止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玉狸‘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十分令人遗憾。”
“死人是不会接活的。”宋绮年果决道,“况且,即便傅先生不肯帮忙,我自己也有办法救人。”
“是啊。”傅承勖道,“‘玉狸’在江湖上人脉宽广,找人从中说项,甚至亲自出马,把张公子救回来,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您不惜假死都要逃离‘千影门’,又费心经营‘宋绮年’这个身份,这番苦心可全都要白费了。而和我合作,我保证您的心上人能平安回来,您还可以继续安心地做‘宋小姐’。”
宋绮年被戳中心事,脸色更加难看。
“傅先生这是在威胁我?”
“当然不。”傅承勖道,“即便你拒绝了,我也一样会为你保密。”
“但是,傅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诈死脱离帮派的掌控,同过去断得一干二净,一时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
如果她如今的身份已曝光,相信“千影门”不会不知道,又为什么不找上门来?
可傅承勖只简单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并不打算把内情告诉宋绮年。
宋绮年嗤之以鼻。
傅承勖朝她走了过去,脚步轻缓,仿佛怕惊吓到她。
“玉狸小姐,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有一样东西急需取回来,你也有心上人正等着被解救。所以,请考虑和我合作吧。”
“玉狸已死。”宋绮年再一次强调,“我姓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傅承勖凝视着女子秀丽的脸庞,目光幽深且温柔。
“您永远都不会普通,宋小姐。事实上,‘普通’一直被大大低估了。想要普通地活着,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轻轻拨动。
这个男人有一股强大的蛊惑力,宋绮年知道自己不该和他再交谈下去了。
她果断道:“告辞了,傅先生。”
“宋小姐,请等一下……”傅承勖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宋绮年转身啪地挥开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朝他脖子挥去,指间有寒光闪烁。
傅承勖后退一步,迅速拆了宋绮年的招,试图夺刀。
宋绮年兴味乍起,非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进攻。电光石火之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
傅承勖步步后退,直到脚碰到了凳子。
一把细匕抵在了傅承勖下颚的动脉边,锋利的刀尖淬着寒光。
角落的树丛一动,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手持一把左轮手枪。
傅承勖立刻抬起手。
那人放下了枪。
宋绮年暗暗吃惊。
那里竟然藏着一个人?她和傅承勖交谈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宋绮年将刀收回了袖子中。
“你是什么人?”她沉声问。
“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傅承勖微笑。
宋绮年嗤笑:“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普通的生意人不会费尽心机找一个隐姓埋名的女贼,普通的生意人也不会未雨绸缪,让贴身保镖先藏在角落里。普通的生意人也更不可能和宋绮年拆招。
“你的体型可不是游泳打篮球就能练出来的,你受过精良而且很专业的武术训练!”宋绮年锋利的目光扫过傅承勖全身,“看你走路就知你下盘极稳,腿上功夫了得。刚才入座时,你习惯性地选择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并且让我坐在你的右侧。因为你的防御本能让你选择最利于躲藏和反攻的位置。最主要的是,我和你握过手,傅先生。从你手上的茧来判断,不论刀枪你都十分擅长。所以,你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
傅承勖耐心地听宋绮年说完这长长一番对自己的分析,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散开。
“果真名不虚传!”男人赞叹,“我小时候出过一点意外,后来长辈特意送我去学了点拳脚功夫,好在危急时刻能自保。但是,宋小姐。请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你明显在发烧,我想建议你休息一下。如果你执意要回市区……”
“我想回市区!”宋绮年道。
既然没谈拢,那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那请让我派司机送你吧。”傅承勖不勉强,“你这个状态,不再适合开长途车了。”
宋绮年量力而行,没再拒绝。
傅承勖又亲自把宋绮年送出了大门,还让下人拿了一张毯子和一个装着红枣姜茶的热水壶。
“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宋小姐。”傅承勖递上一张名片,“请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宋绮年不屑:“秘密在死人的嘴里才最安全。”
傅承勖的笑容充满了包容。
宋绮年坐进后座里,裹着毯子。司机平稳地将车开了出去。
等车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傅承勖才转身折返。
手放进裤子口袋时,他愣了一下,掏出一张名片。
这张名片先前明明被递到了宋绮年的手里,可现在却又被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出来。
显然是宋绮年和自己擦肩而过之际,顺手放进来的。
敏捷,轻巧,不动声色,如猫儿一般。
傅承勖不禁“呵”的一声轻笑。
“说什么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不过是宝剑高束,明珠卧匣罢了。宝器终究是宝器,总有大放光芒的一天。”
他将名片郑重地收了起来。
车迎着朝阳前行,窗外景色飞速后退。
阳光照入车厢里,晒得人暖洋洋的。
宋绮年闭目养神,渐渐睡去,又梦回童年。
“先生,买一枝花吧……小姐,您看这花多漂亮!”
女童衣衫褴褛,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在冬日的街头卖着花。
忽而有一群男孩子冲进了人群,横冲直撞。行人大声咒骂,纷纷避让,把卖花的女孩推来撞去。
等到人群散去,孩子们钻进阴暗的巷子里。
“给我看看!”男孩急切道。
小女孩打开了布包。
钱包,手表,首饰……神不知鬼不觉,就被女孩稚嫩的手摸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口袋。
“阿狸的手最巧了。”男孩称赞。
谁都不会打一出生就做贼。
宋绮年的父母本是寻常农户,只可惜染上疫病双双去世。远在外乡闯荡的大伯赶回来料理后事,收留了宋绮年。
这些事发生时,宋绮年才五岁,全都不记得了。都是大伯后来告诉她的。
这位大伯,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扒手“千千手”。他执掌着一个久负盛名的扒手门派,叫“千影门”。
大伯非常看好宋绮年。
“这孩子灵敏胆大,筋骨玲珑,一双猫儿眼,是块好料子。”
于是按照师门的规矩,取了个名字叫“玉狸”,改称大伯为“师父”。
师父看人没走过眼,玉狸确实灵巧聪慧,天资过人,又肯勤学苦练。
她是闭门弟子,年纪最小的小师妹。可没两年,手艺就已超过师门里大半师兄师姐。
师兄师姐们吃不了练童子功的苦,被大师兄打得打滚哭喊。只有玉狸,安安静静地一遍又一遍练着。
衣服被汗水打湿又风干,手脚受的伤疤落了又添新伤,疼得落泪也不出声。
入门一年后,玉狸就能独自出工了。
天真无害的童颜骗过众人,小巧灵活的身子在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来去自如,如一只猫儿,步伐无声,眼神明锐,游走在暗夜之中,出手几乎无往不利。
她在师门里的地位也扶摇直上,很快就挤掉了师姐们,成了师兄的搭档。
师门人数众多,分工各有不同。
技艺不精者,沿街扒包,每日收成全看运气;技艺略好一点的,便去闯空门,或是假扮家丁浑水摸鱼。
玉狸和大师兄他们这几个顶尖的好苗子,则只接委托的活儿。
前期需要精心策划,排练演习,然后乔装打扮,混入目标之中,再伺机下手。
在道上,他们有着最出色的手艺,最好的口碑,以及最贵的酬金。
这些年,他们走遍大江南北,做下一个又一个被口口相传、称奇道绝的案子。她和师兄的名号也响彻南北,成为道上的传奇人物。
回忆到这里,宋绮年睁开眼,望着照耀着田野的阳光。
做贼这行,行动多半在夜半三更。人困马乏,保镖换班,正适合下手。
而结束任务的时候,往往天色已微亮。
师门的人纷纷赶在阳光普照之前遁入阴影之中,只有玉狸会稍微逗留片刻。
她最喜欢独自站在露台上,静静地看一会儿日出,想象着在阳光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师门里的人都不理解她。
“玉狸的心野着呢,瞧不起咱们这门手艺。”
“她喜欢的那门手艺又高贵到哪里去?”
师父就对玉狸喜欢的那门手艺极为厌恶,以至于一把火烧掉了她积累多年的图纸和衣服……
这件事让玉狸终于下定决心诈死脱逃。
她摆脱了黑夜,拥有了沐浴着阳光的理想生活:清白的出身,宽裕的生活,优秀的心上人,和一份热爱的事业。
玉狸是黑夜中的一只贼猫,而宋绮年是阳光下的一块水晶。
只是水晶易碎,还需要将它好好地保护起来。
柳姨看着水银温度计:“三十六度八。行,总算是退烧了!”
“我就说了没什么。”宋绮年掀开被子跳下床,“偶尔受一点风寒没什么大不了,汗发出来就好了。”
她一身汗腻腻的,迫不及待去洗澡。
“你还好意思说呢。”柳姨追在宋绮年身后,满腹埋怨,“那个司机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烧得都睁不开眼了!这寒冬腊月的,你一个姑娘家,竟然一个人开着车跑到城外去,还骗我说是和张家人一起去的。张家人呢?在家里睡大觉吧?”
宋绮年急忙拧开花洒,用水声盖住柳姨的唠叨。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那覃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幅假画,可是敲锣打鼓地送过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对张家的恩情。你独自送画就罢了,还没让张家知道。”
宋绮年一声不吭。
四秀端了饭菜进来:“小姐这是怕画也是假的,和覃小姐一样丢脸。”
“已经有那覃凤娇丢脸在前了,咱们怕什么?”柳姨气愤,“现在倒好了,吃了这么大的苦,事情又没有办成,都不好找张家去邀功。”
“可是,送小姐回来的司机不是说了,他们家先生等小姐的话。还说,一切好商量。”
“是吗?”柳姨惊讶,“你的耳朵倒是灵。绮年,这么说,事情还有转机?”
宋绮年裹着浴巾走出来,一脸无奈。
“没什么好商量的。对方提的要求我做不到。”
柳姨警觉:“他要你做什么?莫非……”
“别胡思乱想。”宋绮年啼笑皆非,“只是要我帮他一个忙。那傅老板一表人才的,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才不会垂涎我呢。”
柳姨正要继续追问,门铃声响起。
四秀出去应门,片刻后捧着一盆兰花,笑嘻嘻地走进了卧室。
“小姐,您看,有人给您送了花!”
这是一盆花朵雪白的蝴蝶兰。是谁送来的,宋绮年心下一片了然。
“这花倒是漂亮。”柳姨道,“还有几支花箭还没开呢。伺候好了,能一直开到明年春天。我就说这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吊在张俊生那一棵树上。”
“柳姨!”
“我就是说说。”柳姨撇着嘴,晃悠悠地走了。
宋绮年轻轻抚着花瓣。白瓣黄蕊,花串沉甸甸地垂着,姿态妙曼。
傅承勖确实是个有心人。
宋绮年看到温室里的兰花,露出短暂的惊艳和喜爱,便被他记在了心上。
这个男人的心思细腻缜密,计谋多端,有耐心,且放得下身段。
他的行事风格,和他的地位倒是很匹配。
叶片上还夹着一张便签,遒劲俊美的字体写着:“宋小姐,我已于今日返回上海家中。欢迎有空上门做客,某煮茶以待。傅承勖。”
下面用正楷写着地址,是贝当路的一处公馆。
这种有钱人,住处不是贝当路,就是愚园路一类的花园洋房区。
宋绮年轻笑,把便签丢开。
用过了饭,已是傍晚。
宋绮年没去张家,但和赵明诚通了电话。
“一共凑齐了二十万,没有更多了。”赵明诚低声道,“明天中午就到期限。张伯父想着,实在不行,先给一部分钱。朱老板就算不会放了俊生,至少也不会撕票……”
“千万别。”宋绮年道,“对方没拿到钱,俊生还能活着。一旦拿到了,觉得回本了,俊生就留不住了。”
“你怎么对这种事这么熟?”赵明诚纳闷。
因为我打小就见得多了。
可宋绮年不能这么说。她转移了话题:“除了那个傅老板,就没别的人可求了吗?”
“张家找了很多人,不是不想蹚浑水的,就是借机敲竹杠的。比起来,如果傅老板肯帮忙,成功率是最高的。”
“巡捕房的那位郭总长是很乐意受理此案的。”
“他的名号我听过,是一位大神探呢。但是张伯父不愿意。”赵明诚压低了嗓音,“张伯父炒期货这事本身就有不合法之处。要是警察介入,人不一定救得回来,他的老底却要曝光了。”
“那覃家呢?他们的官做得那么大,就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
“别提了。你今天没来,那个冷怀玉在伯母耳边说了你一箩筐的坏话。”
宋绮年不意外。
“她过去也没少说我坏话,不差这一次。”
“说你见风使舵,往日里成天献殷勤,现在看张家出事,立刻就不上门了。”
“那你一定有替我辩解。”
“当然。可有些人总是更爱听信谗言。”
“人心长在胸膛左边,本来就是偏的。”
赵明诚感叹:“那日过生日来的朋友,现在几乎全都没了音讯,找上门都避而不见。枉费俊生往日里对他们那么大方,借钱借车,招待他们上门吃喝。”
“俊生心思单纯,待人以诚,难免会被小人钻空子。所以说,患难之际见真情。明诚,你是个真朋友!”
“你也一样。”
“告诉伯父伯母,我今天工作忙,明天一定上门看望他们。”
“绮年……”赵明诚欲言又止。
“说吧。”
“……没什么。就觉得,等这事结束,我们的生活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宋绮年笑:“人生本是由一段段经历构成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把当下过好就是了。”
等挂了电话,外头又有人敲门。
“怎么又来人了,谁呀?”柳姨摘下老花镜,朝墙上的钟望了一眼。
宋绮年有些草木皆兵,亲自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黄小姐?”
正是前日被李高志辞退的那位黄小姐。
黄小姐还是往日那一副局促畏缩的模样,宋绮年请她进去坐,她也不肯。
“贸然上门打搅,真过意不去。只是我过一会儿就要赶火车去杭州了,特来向你辞行的。”
宋绮年惊讶:“你要离开上海了。”
黄小姐道:“我有个姑姑在杭州,我去投奔她。不说这个了。宋小姐,我来找你,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似鼓足了勇气,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宋绮年。
“这个,你该看看。”
信封里装着两张碎纸片,拼在一起,正是一封邀请函。
敬爱的宋绮年小姐,我们特通知您于本月十八号早上九点来我部参加最终面试。
先施百货女装部 新春服装展办。
宋绮年双目圆瞪。
“这……这是……”
“这封信是十天前寄到店里的。”黄小姐说,“李高志也收到了一封。他见你也有,那脸色,难看得像被人涂了屎……”
老实人的刻薄就像米饭里夹着的沙砾,冷不丁会把牙齿给磕麻。
黄小姐继续说:“他当场就把信给撕了,还威胁我不准告诉你,否则就辞掉我。宋小姐,我……我没用,我不敢反抗他。但是我把信留下来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后来听说了他用你的图去参加二选的事,我就把这信封找出来了,觉得应该给你,让你知道真相。”
宋绮年的心中正掀着惊涛骇浪。
她错过了十八号的面试,百货公司想必将她视作自动放弃,所以最终入选名单里没有她!
李高志剽窃了她的设计还不罢休,还进一步毁掉了她出头的好机会!
连日诸多烦心事堆积在一起,委屈和愤怒交相呼应,如一股岩浆直冲天灵盖。
年底家家户户做新衣,是服装店生意最忙碌的时候。
快九点了,“小巴黎”还没打烊,后面的作坊里更是忙得热火朝天。
宋绮年在橱窗前驻足。
橱窗里摆着的,正是他抄袭自己的几件参展的衣裙!
李高志的厚颜无耻已达到了一个新境界!
宋绮年冷笑,自前门走进了店里。
“哟!”那个素来同宋绮年不对付的男学徒正在前堂打扫卫生,见状吆喝,“这不是宋小姐吗?您这个时候来,还不如明天赶早呢。”
另外一个女学徒附和:“宋小姐走前门,莫非今天你是客人?”
宋绮年不搭理他们,径直穿过前堂,进入后面的工作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重要的私物并不多,用一个小小的盒子就全装下了。
除此之外,就是厚厚的七八本设计图稿。
这一行的规矩,学徒的作品都属于师父,不是自己的。所以即便宋绮年辞职,这些图稿她也带不走。
不过她也不是来带走它们的。
宋绮年寻了一个装炭火的大铁盆,把图纸丢进盆里,又端着盆子折返前堂。
已经有不少伙计注意到了宋绮年的异样,一路跟了过来。
“绮年,你这是……”女工领班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隐隐觉得不妙。
宋绮年打开橱窗钻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套衣服从假人模特身上扒下来。
伙计们面面相觑。店里还有两个没有走的顾客,站在一旁看热闹。
李高志接到通风报信,赶了过来,见状大怒。
“宋绮年,你要做什么?给老子出来!”
宋绮年抱着衣服从橱窗里走了出来。
那男学徒眼看这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推开人群冲出来:“宋绮年,你这是在抢我们店里的衣服!你凭什么……”
宋绮年闪躲开来,同时伸脚一绊。
男学徒朝前扑在李高志身上,两人一起做了滚地葫芦。
旁人发出一片惊呼,其中夹杂着不少嗤笑声。
宋绮年把衣服丢进盆里,拔开瓶塞,把一瓶医用的酒精倒在了衣服上。
“你做什么?快住手!”李高志艰难地爬起来。
宋绮年一扬手亮出被撕毁的信。
“李高志,这是先施百货发给我的面试邀请函,由你亲手撕毁。是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抽气声。
李高志先是错愕,继而慌张大吼:“胡说!你血口喷人……”
宋绮年冷声道:“这信封上弄脏的地方就是你的指纹,一比对就知道真假。你敢不敢对比?”
李高志一时语塞。这副表情,就等同于默认。
“很好!”宋绮年微笑,高声道,“李高志,你剽窃我的创意在先,毁掉我的面试机会在后。你无才就罢了,还缺德,不配让我再拜你为师!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先施百货那里揭发你。对你这种人最好的报复,就是努力往上爬,凌驾于你之上,让你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拜倒在我的成功之下!”
李高志已气得喘不过气来。
宋绮年指着炭盆里的东西:“这些稿子和衣服,按行规不归我所有,我不会把它们带走。但是,你也不配拥有它们!”
她划燃了一根火柴。
“你……”李高志目眦欲裂,“你敢!”
宋绮年嫣然一笑,手一松,火柴落下。
火苗呼一声腾起,给宋绮年明丽的面孔增添了不少妖娆邪魅之色,更是在她的猫儿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她如凤凰浴火,彻底焕发新貌!
霞飞路一带,霓虹灯照亮了一片天空,像浩瀚夜海中的灯塔,指引着寻欢之人前来。
一座高高的水塔突兀地伫立在一片居民区中。宋绮年坐在露台边沿,俯瞰着脚下的灯海。
要是让旁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惊骇得大叫起来。可宋绮年灵巧的身影坐得稳稳的,还跷着脚,旗袍长长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恍惚一看,不正是说一只蹲在屋顶的猫?
宋绮年面庞秀美如玉,目光深邃而悠远,有一种别致的沉静。
这是一张属于“玉狸”的面孔。
大地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聚沙成塔,同夜色对抗。
外出工作的人回到了家,被娇妻幼子环绕。摆夜市的小贩热情地吆喝,逛马路的情侣手拉着手,在摊子前流连。
许多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属于夜的生物开始出来活动。
他们隐没在黑夜中,飘忽的身影难以捕捉,只偶尔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
过去的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千变万化的装扮和面孔,鬼魅一般行踪,穿梭于光照不到的窗角墙根,或是汹涌的人群之中。
宋绮年曾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不得不伤了一个她很在乎的人的心。
当她从冰冷的河水里爬上岸的时候,宋绮年发誓“玉狸”就此死去,她将再也不会回头。
可她低估了“金盆洗手”的难度。
一日为贼,终生为贼。不论怎么奔跑,这段过去总会找到她,纠缠上来。
宋绮年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张扑克牌,这是她思考棘手问题时的习惯。
牌被手指灵巧地翻来翻去,每翻一下,都展现出不同的牌面。
宋绮年从未在家人和朋友们面前展示过这个技巧,包括柳姨和张俊生。
没人了解真正的宋绮年。
她亲手埋葬了“玉狸”,就是为了从黑夜走到阳光下,过上普通的生活。
可也许傅承勖说得对,他们这样的人,很难活得普通。
“宋小姐?”
有人在楼下唤着。
宋绮年眼中流转的异彩瞬间消失,她转身消失在露台上。
片刻后,神情自若的宋绮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刘院长?我在这儿。”
一个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这里是一家位于宋家附近的孤儿院,名叫“国爱济慈院”,受几个富户资助,开了有些年头了。
两排半砖半木板的平房挨着水塔修成了一个小院子,常年收养着十来个孤儿。刘院长是个寡妇,带着两个有残疾的妇人照顾着这些孩子。
前两年受战乱影响,富户撤资,济慈院一度开不下去。
那时宋绮年刚接手宋家不久,路过济慈院门口,正碰到一群妇孺被房东驱赶。
孤儿中绝大部分都是女孩,一个个枯瘦矮小、惊恐无措,可蜡黄的脸上却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一刻,宋绮年仿佛觉得每个孩子都是幼年的自己。
这些女孩如果流落街头,会有怎样的下场?
是沿街行窃,还是倚栏卖笑?
其实为了打发吃绝户的宋家亲戚,宋绮年花费了大半积蓄,当时手头并不宽裕。可她还是为济慈院付了半年的房租,又帮她们找了洗衣的生意,收入勉强能将小院的生活维持下去。
打那之后,宋绮年就成了济慈院的常客。
她时常送来米面,后来又捐了一台旧缝纫机,还抽空教孩子们识字算术。
自己的能力也有限,但能帮一个是一个。宋绮年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有一个孩子能过上正当的生活,不至于流落街头,那她就成功了。
济慈院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宋绮年,管她叫大姐。宋绮年每次来,孩子们都会蜂拥而至、欢欣鼓舞。
宋绮年也很喜欢这里。
张家的小洋楼和霞飞路上的咖啡厅固然摩登高级,可那里的人也始终对她保持着傲慢与疏离。
这间简陋的小院对一个打小在江湖里长大的姑娘来说,更加亲切。这里的人对她总是报以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热爱。
况且,这里有一座高高的水塔。宋绮年很喜欢爬去上面看城市的夜景。
刘院长笑容满面,将一个盒子塞进宋绮年手里。
“这不是快到元旦了吗?这是孩子们的一番心意,希望你笑纳。”
那是一个百货公司里才有卖的针线盒。红漆的橡木盒子,里面装着精巧的缝纫七件套。
“这可不便宜!”宋绮年惊讶,“他们哪里来的钱?”
“孩子们卖报纸、给人跑腿。”刘院长道,“我们几个大人也凑了点钱。不过一个针线盒,不算什么。当初要是没有你,我们这里早就散了,孩子们也都睡大街上了。”
宋绮年将这针线盒紧紧抱在怀里:“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开心?”刘院长打量宋绮年,“为了张家的事?我们也都很为张先生担心。”
张俊生虽没来过济慈院,但也通过宋绮年的手给济慈院捐过几次钱。刘院长对他印象很好。
“算是吧。”宋绮年道,“但更主要的,是有些感叹。人想过上自己理想中的日子,还真不容易。”
刘院长笑:“所以人们只好不断地调整期望,来适应不断变化的人生。到了最后,大家追求的不过是内心的清静,是不后悔。”
不后悔……
宋绮年浅笑,同刘院长道别,独自沿着小巷朝家走去。
刘院长转身回了济慈院,没有注意到女郎远去的身影在路口一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当路的一处,茂密的树丛掩映着里面的一座公馆。
傅公馆的主宅是一栋三层高的洋楼。红墙黑顶,高大方正,对称的窗户,典型的乔治亚风格的建筑。
淡黄色的灯光自窗户里透出,在冬夜里显得十分温馨。
屋内装饰也是英式的,富丽堂皇。一盏硕大如钟的水晶灯悬挂在中庭,璀璨生辉。地上铺着酒红色花纹的羊绒地毯,墙上悬挂着主人自各国搜罗而来的名家书画。
其中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硕大、醒目,装裱在玻璃画框里,是整面墙的视觉中心。
如果有识货的客人到访,只看这一幅画,便能估计出主人家的品位和财力。
傅承勖正朝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着手下。
“今晚就给卡森发电报,让他把那笔股票放掉。再通知许家,告诉他们,元旦过后我要看到那笔资金到位。”
手下一一应下,转身离去。
他就是先前藏身于温室树丛后的男子。
显然,他不光是傅承勖的贴身保镖,还是他的心腹干事。
此人中等个子,神情稳重,举止敏捷,面孔方正无奇。说他二十来岁也行,说他三十好几也没问题。他还有个简洁又平常的名字,阿宽。
傅承勖是个高大矫健、相貌英俊男子,走哪儿都最受瞩目。阿宽跟在他身后,越发不起眼,倒也越方便行事。
偌大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所以华丽的摆设全都在幽暗之中沉睡。
傅承勖拔开酒瓶的塞子,倒了一杯酒。
他的手忽而一顿。
“宋小姐是要喝酒,还是喝茶?”
窗边一盏落地灯亮起,宋绮年坐在灯下的高背沙发里。
她已换了一身便于夜行的衣服:黑色的开司米外套和长裤,黑色皮靴,英姿飒爽。
迎着女子冷冽的目光,傅承勖缓缓展开一个愉悦、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她会来的。
“送你的蝴蝶兰喜欢吗?”傅承勖问,“那是我培育的新品种,还没起名字。宋小姐或许乐意赏个名字?”
宋绮年却是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保证能说服朱老板放人?”
傅承勖点头,很喜欢她的爽快:“朱老板会和张家达成新的协议,届时,我们再行动也不迟。”
宋绮年不动声色,已十分心动。
傅承勖正靠着书桌站着,修长的双腿交叠,敞着西装,手揣在裤袋里,以一种完全放松、全无戒备的姿态迎接着宋绮年的审视。
两人各占据着一盏灯,灯光在彼此眼中如火焰跳跃。
他们就像两个隔着黑暗深渊对峙的战士,杀气升腾,却又从彼此身上闻到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论你走得多远,你的过去永远都会找到你。
那些你憎恶的、想摆脱的过去,偏偏又有着一些让你怀念的、为之心跳的东西。那些都是你成长的印记,构成了现在的你。
“好。”宋绮年道,“我和你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