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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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绿竹清冷

青萝正一头雾水时,旁边的月人莞尔一笑,低声提醒:“粘上饭粒了。”

“哦。”

青萝恍然,才抬起手来,月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已到近前,轻轻拈去她唇边的米粒。

刹那间,恍惚如梦。

从小到大,老丁头只教她自力更生,犯了差错,只有挨训的份。她也习惯了被人骂被人嫌,此时被人这般细心对待,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温情,留恋至极。

小宦将盛好的新米饭端来,她看着面前的白米饭,心思一动,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脸蛋朝下一蹭,故意在嘴角粘上米粒,然后凑到月人跟前,眼巴巴道:“又粘上了。”

月人微微一怔,又笑着伸出手来,像刚才那般温柔地拨掉米粒。抽出绢帕擦手时,却见青萝怔怔望着自己,便投去疑问的目光:“怎么了?”

青萝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我只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月人不解。

青萝挠挠头:“嗯……像自家姐妹,虽然我没有过姐妹,不过在街市上,看别人家姐姐喂妹妹,就是这样子的。”

月人温柔地笑:“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常给你擦。”

用过晚饭,大家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那清冷少女仍是只身孤影,独来独往。

青萝瞧她谈吐不俗气质超脱,聪明机智又在自己之上,加之刚才帮忙,有心缓和关系,一进屋子,便拎着铜盆出去,洗刷干净,打了一盆清水端到她面前,诚心诚意道:“好心人儿,我这乡下丫头见识浅,不小心在真佛面前现了眼,你可别往心里去。来,我伺候你洗漱,就当给你赔罪了。”

说完,拧了拧浸湿的巾帕,便来给绿竹擦脸。

清冷少女连忙躲开:“别!”

青萝眉心皱成川字,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她:“你还生我气呢。”

她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教那清冷少女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是,我不习惯被人伺候。”

“没事,我习惯。”青萝大咧咧地一摆手,“老丁头常常使唤我,这事我熟着呢,保准给你伺候好。”

说着,便又来给她擦,逼得对方一把夺走巾帕:“好好,心意我领了,我自己来。”

青萝见她如此固执,不好勉强,只得退至一旁,悄悄观察她的颜色,琢磨她到底消气没有。

清冷少女似是猜到她心思,微微一笑:“你这丫头,虽然行事滑头了些,但本性未泯,也重义气,只要你老老实实,日后我必不会与你为难。”

“一定一定!”

青萝喜上眉梢,心里石头落下,肢体也放松起来,随意地在房内走动,俯身狠狠吸了一口花香,美滋滋道:“老丁头说得对,我是有福气的青萝,到哪儿都能活儿!”

“青萝?”

清冷少女条件反射般地停住擦脸动作,抬首看向她。

“嗯,我的名字。”青萝又骄傲地补充,“哦对,我还有姓,元,元青萝。”

“嗯。”清冷少女点了下头,轻声道,“真巧。”

“巧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呀?”

“叶绿竹。”

“哦……”青萝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试图理解她的话,“咱们都是绿色的,所以很巧,对吗?”

这名叫绿竹的少女被她逗得扑哧一笑,道:“李白有诗云: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我和你的名字,在同一句诗里。”

“哈,这个叫李白的诗人真有眼光,会将我的名字写进诗里。”

青萝开心地手舞足蹈,瞥见绿竹先前看的书,便指着问:“是这里边的诗吗?”

“不是。”擦完脸的绿竹走了过来,拿起那本书,给她看封面,“这本是节庵诗集。”

“节庵?”青萝目露迷茫。

绿竹的眼中却流出深深的崇拜之情:“节庵是于谦于少保的号。”

“于少保?”青萝恍然,兴奋道,“我听老丁头提过他,说他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就像,就像岳爷爷!”

她不懂朝政,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评书,在评价一个人时,便习惯用评书里的人物来类比。

“对。”绿竹脸上浮起由衷的笑容,“少保怀有经世之才,一心为民大公无私,是当今世上,我最敬仰之人。”

青萝也呲着一口小银牙,笑道:“我也敬仰,我最喜欢岳爷爷那样的大英雄了。”

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躺到床上睡下。

旅途劳累,又折腾了半晌,青萝早已倦困不已,很快进入梦乡。

窗外,弯弯的月儿挂在树梢。

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照射进来。

寂静的小屋内,柳暮烟坐在床上低低哭泣,不住地拿帕拭泪。

吱呀——

紧闭的房门推开。

柳暮烟循声望去,来人是她的姑姑柳尚仪。

屏退左右,房门复又关上,柳尚仪缓步走来,却听侄女赌气道:“姑姑既不认我这个侄女,还来这里做什么?”

柳尚仪看她这副模样,更加生气,抬手便要打,可当要碰到时,望着那张害怕的小脸,又硬生生停下。

“唉——”

长叹一声,她收回巴掌:“我离家进宫的时候,你还在学走路,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时光如箭呐。”

这席话说得柳暮烟也眼眶泛红,默然不语。

柳尚仪又道:“深宫孤独,好不容易来了亲人,我怎会不认你呢?”

“那你干吗向着外人?”柳暮烟不解。

“糊涂!我为什么给哥哥写信让他送你进宫?为的是太子之母这个身份!你现在连万岁爷的面都没见着呢,才来第一天,就沉不住气,和她们打这种不入流的嘴仗!不教训教训你,长个记性,以后不定惹出什么祸呢。”

“烟儿也是着急嘛。”柳暮烟委屈地辩解,“爹爹说,进了宫一定要想办法第一个被万岁爷宠幸,这样生下太子的几率才最大。可是你也见了,那沐月人的容貌——若她进宫,这第一个被宠幸的人,哪还轮得着我?”

“怕什么?”

柳尚仪转过身去,沉静的目光落在关闭的房门上。

“万事有姑姑在。”

噔噔噔——

传来一阵敲门声。

睡梦中的青萝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旁边的绿竹倒是一直未睡,已支起身子问:“谁啊?”

“是我。”门外是月人的声音,“青萝在不在?”

青萝听她找自己,便披了衣服下床去开门,果然看见月人那张俏脸,不禁皱眉:“这么晚了,不睡觉你瞎串什么门,万一着凉生病怎么办?”

一面说着,一面拉月人进来,给她披了件衣服。

“我睡不着。”月人怯生生道。

“那么好的房子你还睡不着?”

“分的房子是好,但我一个人不敢住,想找个人陪。”

“睡觉还要人陪?”

“以前都是丫鬟陪我一起睡嘛。”

“你拿我当丫鬟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月人连忙摆手,“我在这里跟你最熟,所以来找你做伴,放心,我可以给酬劳的。”

“嗨,当丫鬟也没事。”青萝一脸无所谓,嘻嘻笑道,“你人这么美,性子又好,给你当丫鬟,过得也不会差,只要每月给我多发点例银就好啦。”

月人见她不介意,松了口气,笑道:“你真好说话。”

青萝又道:“你那边房子好,我们这边房子差,你害怕的话,可以搬你那边去住。”

“好呀。”月人展颜。

青萝回头向绿竹招手:“走,我们去睡好房子。”

绿竹却不为所动:“要去你们去,我就在这儿睡。”

青萝想了想,道:“算了,你先前帮过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啊?”月人大为失望。

“我们这屋子条件差,你若愿意,就留下来和我们挤挤睡,酬劳就免了。”

“好吧。”

月人无奈,跟着青萝钻进被窝,与她们挤在一起。可是床板太硬,她娇生惯养很不适应,免不了翻来覆去。

青萝猜到,抬眼问道:“不习惯啊?”

“嗯,床板太硬了。”

青萝叹了口气,忽地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

“好呀。”

青萝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了起来:“话说唐朝年间,有个年轻的后生夜间赶路,经过乱坟岗——”

一听到乱坟岗,月人已经怕了:“我胆小,换个故事吧。”

青萝有心逗她,继续笑嘻嘻地讲:“夜黑风高一片寂静,忽地鬼影乱晃,传来一阵鬼哭声:呜——呜——”

她学得惟妙惟肖,还张开双手,在墙壁上映出鬼爪形态的影子。

月人吓得捂住双耳:“啊,我不听我不听。”

青萝笑着收回自己的手,月人见她停了,方松开自己耳朵。

一阵夜风吹过,桌上烛火晃了一晃。

隐隐有声音传来:呜——呜——

似鬼低泣。

月人赶紧又捂上耳朵,嗔道:“青萝你不要再学鬼叫啦!”

“我没有学啊。”青萝一脸无辜。

“那是谁学的?”月人奇道。

两人同时看向绿竹,但绿竹兀自对着房顶发呆,根本没有动嘴,听见她们对话,也好奇地望过来。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之时,那声音又传来:

呜——呜——

挟着风声,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青萝顿时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会真让那小宦官说中,小鬼找上门了?”

“不要啊!”月人吓得缩进被子。

绿竹侧耳听了片刻,腾地起身。

“怪力乱神,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等青萝阻拦,她已穿上鞋子披了外袍,推门而出。

青萝和月人窝在床上,悄眼望去,只见绿竹站在廊下环顾一圈,最后望向房梁,目露不屑:“什么鬼哭?不过雕虫小技。”

听她此言,两人大着胆子下了床,来到门口。

“怎么回事啊?”

绿竹指向房梁,向她们讲解:“你们瞧,那房梁破旧,有一个豁口,上面放了一个木哨,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发出鬼哭一样的声音。”

两人看去,果真如此。

“还能这样?”月人大开眼界。

绿竹解释道:“你是富家千金有所不知,一些木匠给主家盖房时,若对主家心怀不满,便会使些暗招,扰得主家家宅不宁。”

青萝恍然:“懂了!这是宦官玩的把戏,让我们夜晚害怕,第二天好求着他换房,这样,他就可以趁机敲竹杠了。”

“嗯。”绿竹颔首。

“太坏了!”月人蹙眉。

“哼,他想要钱,我偏不给他,这鬼哭,只当是摇篮曲了。”青萝道。

“对!反正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就不怕了。”月人附和。

两人心底一片轻松,回身进屋。

绿竹正欲转身,忽然瞥见一片红光涌现,竟是燃起的熊熊大火,不禁脸色一变:“不好,着火了!”

青萝和月人闻声一起回头,循着火源一看,顿时瞪圆了眼睛。

月人惊呼:“是我住的那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