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欧陆式
“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在为此斗争。”我说道。在我跟麦高恩通话一周后,我坐在1A演播室的主播台上,《今日秀》的摄影机正在拍摄。我刚刚结束一段关于安全倡导者与卡车运输行业相关人士之间的争端报道,双方争议的焦点在于是否需要在卡车拖车上安装侧护板,以防止其装运的汽车从上面滑下来。安全倡导者们认为这样做能救命,而相关卡车行业人士则认为这样做成本太高。“罗南,干得漂亮!”马特·劳尔说完这一句就迅速转到了下一段报道。“真的很不错。”在接下来的广告时间,他关掉直播设备又补充了一句,与此同时,制片助理纷纷涌上前来,把外套、手套和剧本递给他。“之后的互动环节也很好,大家都愿意开口说几句。”
“谢谢。”我说道。他凑近了一些。
“嘿,其他报道进展如何?”
我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哪些报道。“有一个关于加利福尼亚农场污染的大新闻,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当然,当然。”他附和道。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还会跟进之前提过的有关好莱坞奥斯卡奖的故事。”我试探地说了一句。
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笑容。“很好。”他拍着我的背说道。他朝出口走去的时候回过头来补充道:“你需要任何帮助,直接来找我,知道吗?”
我目送他走向冷飕飕的广场,当他穿过旋转门时,门外的粉丝纷纷尖叫起来。
* * *
2017年2月初,我和麦克休跟新闻网的法务和标准事务部门一起开会,他们仔细审查了即将播出的好莱坞报道的每一个细节。编辑监督的任务落在了NBC老将理查德·格林伯格(Richard Greenberg)的身上,他最近刚被任命为新闻网调查部门的临时负责人。格林伯格穿着皱巴巴的粗花呢上衣,戴着一副老花镜。他已经在NBC工作近17年,其中10年担任《日界线》节目的制作人,这个节目有更多需要标准事务部门审查的东西。他沉默寡言,有些官僚主义做派,但他又有着强烈的道德信仰。在他的《日界线》制作人博客中,他称性侵者为“性变态”和“怪物”。他曾与克里斯·汉森(Chris Hansen)合作推出过名为《抓住捕食者》(“To Catch a Predator”)的报道,讲述的是有关柬埔寨妓院的故事,他曾写道:“当我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常会想起那些女孩们的脸,她们没有得到救助,而且还在被侵犯。”[1]负责审查我们这一系列报道的律师史蒂夫·钟(Steve Chung)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做事非常认真。
2月的那周,我、麦克休和格林伯格一起坐在后者靠近四楼新闻编辑室的办公室里,简单梳理接下来一周的拍摄计划,包括一些需要暗中进行的拍摄主题,我在调查工作中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格林伯格在制作《日界线》的一些报道时也经常这么做。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你都跟钟律师说过了?”他问道。我已经跟他说过。接着,格林伯格转到他的电脑显示器前,打开浏览器。“我只是想再确认——”
只见他输入我父母和韦恩斯坦的名字。“好主意,”我说道,“我没想到这一点。”结果正如我们所料:与大多数电影公司负责人一样,韦恩斯坦也与我父母拍摄的电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20世纪90年代,他发行了伍迪·艾伦的几部电影,21世纪初有几部我母亲的电影。电影发行是一项相对独立的业务:我从没有从他们俩那里听过韦恩斯坦的名字。
“情况还行,”浏览了几篇文章后,格林伯格说道,“只是再确定一下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把柄。显然没有。”
“除了我们的报道,不用在意别的。”我说道。我第一次见到韦恩斯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那次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新闻主持人查理·罗斯(Charlie Rose)主持的一个活动。
* * *
几天后,我坐在圣莫尼卡一家酒店的客房中。受访人、资深营销主管丹尼斯·赖斯(Dennis Rice)大汗淋漓。摄影灯打出一片方形阴影,他整个人陷在其中。我们最初计划只聊一聊有关操纵颁奖拉票活动的话题。当我问到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他在韦恩斯坦的米拉麦克斯公司担任营销总裁的经历时,他开始紧张起来。“你没法想象,如果我说了些什么会让我的处境多么艰难。”他告诉我。但赖斯意识到,这是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提供帮助的良机,于是同意回来在难熬的灯光下继续接受采访。
“如果有什么需要处理的麻烦事,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提起在米拉麦克斯公司的经历时他说道。
“什么样的麻烦事?”我问道。
“霸凌、身体伤害、性骚扰。”
他透露,他曾亲眼看见他的老板“不当接触”年轻女性,并且很后悔当时只是袖手旁观。“她们都得到了钱,”提及那些女人时他说道,“有人威胁她们不要小题大做,不然她们的事业就毁了。”他还表示,他知道一些具体的报复事件,当摄像机停止转动时,他环顾四周,说道:“去找罗姗娜·阿奎特(Rosanna Arquette)。”这名女演员因主演《不顾一切寻找苏珊》(Desperately Seeking Susan)成名。在韦恩斯坦负责发行的电影《低俗小说》中,她扮演了一个毒贩的妻子,全身打了很多洞,角色虽然不起眼,却令人难忘。“我不知道,”赖斯抹着额上的汗珠说道,“也许她会说点什么。”
回看录像的时候,我倒回到有关韦恩斯坦的部分,再次点击播放。
“他周围所有人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时,”我问道,“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吗?”
“没有。”他说道。
* * *
那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都在不停地打电话。我正在收集一份女性名单,她们通常是女演员和模特,也有制作人或助理,据传她们都曾投诉过韦恩斯坦。一些名字反复出现,比如麦高恩和意大利女演员、导演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
我打给了尼克森,就是之前不愿谈起韦恩斯坦的那个制作人。
“我对这个行业里女性的遭遇已经感到厌倦。我想帮忙,真的想,”她说道,“我看到了一些事情。可他们付了钱给我,我签了一纸协议。”
“你看到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她开口道:“他不能控制他自己。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就是捕食者。”
“你能说你目睹过?”
“能。”
她也同意出镜。她坐在位于恩西诺的房子里,隐没在阴影中,她独自回忆着与赖斯描述的模式惊人相似的捕食模式。
“我想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不断地试探,”她在采访中说道,“不是做一次就收手。不是就在一段时间内有这癖好。这是对女性持续的猎艳行为,不论她们同意还是不同意。”她表示虽然看起来很荒谬,但这几乎已经融入了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中。事实上,公司给开工资的人中就有一个皮条客式的人,他的工作职责就是为老板拉皮条。
“大家都知道他——用你的话说——在‘捕食’女性吗?”我问道。
“当然,”她回应道,“每个人都知道。”
“提醒一下,这则报道正变成相当严肃的针对HW的报道,”我给奥本海姆发信息道,“两个高管在镜头前都提到了他,但其中一个要求我不要播出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的画面。”我指的是赖斯。奥本海姆回道:“我能想象,大家都被报复吓坏了。”
* * *
我又联系了更多人,赖斯和尼克森的指控进一步得到证实。我同时也在寻求韦恩斯坦的辩词。但我找到的那些听起来都很空洞。尼克森还提到了一个制作人,她认为这个人也是受害者。我最后终于在澳大利亚找到了她,她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当她告诉我,对于韦恩斯坦她无话可说的时候,她的声音里透出紧张和悲伤,让我觉得我把她置于了异常艰难的境地。
与《莎翁情史》制作人唐娜·吉利奥蒂的谈话也几乎陷入一样的困境。
“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也许吧。但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她问道。
“你听说了什么?”
回应我的是一声愤怒的叹息,好像这个问题十分可笑。
“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圣人。相信我,我和他之间可没什么情分。但他所犯的罪并不比这个行业里其他一百万个男人的所作所为更糟糕。”
“你是说没什么值得写的?”
“我是说,”吉利奥蒂说道,“你还是花时间去干点别的吧。你知道吧,其他人已经查过了。他们全都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但我很快就捕捉到其他媒体人调查此事的蛛丝马迹。两年前,《纽约杂志》记者詹妮弗·西尼尔(Jennifer Senior)曾发推文道:“总有那么一天,所有害怕说出哈维·韦恩斯坦事情的女人都将不得不手拉着手,纵身一跃。”[2]她后来又写道:“这是个可耻的公开秘密。”她的推文引发一些博主的关注和评论,但后来都销声匿迹了。我给她发消息,想要跟她谈谈。“我当时不是在报道这件事,”她告诉我,“我的工作搭档大卫·卡尔(David Carr)在《纽约杂志》时曾做过一次关于他的专题报道[3],收获了许多关于他的爆料,足以证明他是多么禽兽不如。”卡尔是随笔作家和媒体记者,已经在2015年去世,他对西尼尔讲述了韦恩斯坦猥亵、骚扰女性的传言,但一直因证据不足而未能发表相关文章。“很多人一直想要挖掘内情。”西尼尔对我说道,同时还祝我好运,感觉像是在鼓励堂吉诃德与风车大战一样。
我又给与卡尔关系密切的其他人打电话,得到了另一些信息:他在专注于这个报道的过程中变得疑神疑鬼。他的遗孀吉尔·鲁尼·卡尔(Jill Rooney Carr)告诉我,她的丈夫认为有人在监视他,但他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他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她回忆道。除了这些,卡尔把所有秘密都带进了坟墓。
结束对赖斯和尼克森的采访后,我遇到了一个朋友,她曾是NBC环球一名知名高管的助理,她给了我另一些潜在知情人的联系方式。“我的问题是,”她给我发消息道,“《今日秀》会播这样的内容?这对他们来说好像负担太大。”
“节目新主管诺亚会支持的。”我回复道。
* * *
接下来那一周的2月14日早晨,矮胖的乌克兰人伊戈尔·奥斯特洛夫斯基端坐在曼哈顿中城一家酒店大堂,他曾与秃头的俄罗斯人罗曼·凯金在纳吉斯餐馆见过面。凯金派他到这里来执行神秘新客户的任务。奥斯特洛夫斯基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其实正小心翼翼地拍下一个身着风衣、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与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黑发男人握手的画面。随后,他跟着这两个男人到了酒店餐厅,找了一张靠近他们的桌子坐了下来。
过去几天里,他一直穿梭在豪华酒店的大堂和餐厅,监视那位客户派来的特工人员之间的会面,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任务是“反监视”:他要确保客户的特工人员不被跟踪。
那天在酒店餐厅里,奥斯特洛夫斯基发了一张监视照片给凯金,然后点了一份欧陆式早餐。美食是执行任务的额外福利。“好好享用,”他的老板说道,“吃得开心。”果汁和面包端上桌的时候,奥斯特洛夫斯基正努力偷听隔壁桌的对话。那两个人说话都带着口音,他听不太清。也许是东欧口音。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遥远的地名:塞浦路斯,卢森堡的一家银行,还有俄罗斯的什么人。
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部分时间都在追踪假装瘸腿骗取劳工补偿金的人,或是努力捉住违反婚前协议出轨的配偶。而这次新任务中监视的对象完全不同,他们是西装革履的特工,其中一些似乎还有军方背景。他刷着这些人的照片,想知道自己正在监视谁,又是谁在让他监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