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杀:保护猎艳者的谎言、监视与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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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坎大哈

几天后,哈维·韦恩斯坦在洛杉矶与黑魔方的特工人员见面。特工人员向他报告,他们的行动一直进展顺利[1],已经盯上了双方商定的目标。韦恩斯坦的律师很快支付了2A阶段行动的尾款[2],但一个多月来,2B阶段行动的账单他们却迟迟没有兑付。经过几次紧张的情报交换,他们才又付了一笔款,随之进入更激烈、风险性更高的行动阶段。

我们在NBC的报道也越来越紧张。1月期间,好莱坞系列报道逐渐成型。我已经开始报道有关操纵颁奖拉票活动的故事,同时还有一个与雇用相关的幕后性别歧视故事,以及另一个关于中国投资对美国电影影响的故事。

而有关性骚扰的报道则遭遇采访危机。原本准备接受采访的女演员们相继食言,而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一些著名公关人员介入之后。我们常常收到这样的电话答复:“这不是我们想谈论的话题。”但这些电话沟通还是牵出了一些线索,哈维·韦恩斯坦的名字被再三提及。

制作人戴迪·尼克森(Dede Nickerson)来到洛克菲勒广场30号,就有关中国投资对美国电影影响的报道接受采访。我们坐在一间普通会议室里,里面用盆栽和彩灯稍加美化,这样的会议室你在《日界线》(Datelines*节目里可能已经看过上百次。采访结束后,麦克休和工作人员收拾设备,尼克森大步走向最近的电梯间,我则紧随其后。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我追着她问道,“我们正在做有关电影圈性骚扰的报道。你以前跟哈维·韦恩斯坦一起工作过,对吧?”

尼克森的笑容变得僵硬。

“对不起,”她说道,“我不能帮你。”

我们走到电梯前。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我可以跟谁聊聊——”

“我还要赶飞机。”她说道。她走进电梯,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小心点。”

* * *

几天后,在新闻编辑室旁边一间专门用来打私人电话的玻璃隔间里,我弓着身子趴在一张桌子上,给罗丝·麦高恩打电话,我通过推特联系上的她。2010年我们曾见过一次,当时我还在国务院工作。五角大楼的官员宣布她要来参观,并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他们好像要找一位能说会道的人,同时他们认为我擅长跟女演员打交道。当时麦高恩在美国劳军联合组织最近的一次演出中结识了这些官员。在相关照片中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背景是坎大哈机场[3]或喀布尔,霓虹闪烁,她穿着低领T恤、修身牛仔裤,长发随风飘动。她本人后来回忆道:“我看起来就像风格化的炸弹。”[4]麦高恩塑造了一些极具魅力的银幕形象,在《玩尽末世纪》(The Doom Generation)、《风骚坏姊妹》(Jawbreaker)和《惊声尖叫》(Scream)等一系列早期电影中,她的表演机智灵活,充满尖刻的幽默感,使其成为独立电影的宠儿。但近年来,她出演的电影越来越少,越来越低俗化。我们见面的时候,她最新出演的电影是《恐怖星球》(Planet Terror),这是一部充满致敬意味的B级片,由她当时的男朋友罗伯特·罗德里格兹(Robert Rodriguez)执导,她在片中饰演装着机关枪假腿的脱衣舞女谢丽·达琳(Cherry Darling)。

2010年的那次午餐聚会上,我和麦高恩相谈甚欢。我们相互引用《王牌播音员》(Anchorman)里的台词。她知道我成长在一个好莱坞家庭。她还谈到了表演,那些有趣的角色,以及最性感或备受欺凌的角色,而且大多数都是这样的角色。她坦言对这一行及其对女性的狭隘看法感到厌倦。第二天,她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将来无论我能做些什么,都会随时待命。请尽管开口问。”

* * *

2017年,麦高恩接听了我从新闻编辑室打去的电话。她仍然心怀倦意。她告诉我,亚马逊新成立的电影和电视公司负责人罗伊·普莱斯(Roy Price)同意制作她创作的一档有关狂热崇拜的超现实节目。她预言了一场关于好莱坞及其他地方父权结构的战争。“没人报道希拉里的失败对女性意味着什么,”她说道,“针对女性的战争真实存在。这就是爆点。”她毫不畏惧地谈论着对韦恩斯坦的强奸指控,比她写的推文更具体。

“你愿意在镜头前曝光他吗?”我问道。

“我会考虑一下。”她说道。她正在写一本书,需要权衡在书中透露多少内容。但在此之前,她也乐于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麦高恩表示,媒体拒绝了她,她也拒绝了媒体。

“那为什么对我说?”我问道。

“因为你经历过,”她说道,“我看过你写的东西。”

大约一年前,《好莱坞报道》在一篇报道中对我的父亲伍迪·艾伦不吝溢美之词,而对于我姐姐迪伦对他的性侵指控则一笔带过。《好莱坞报道》当时因为这篇报道备受指责,杂志编辑贾妮思·闵(Janice Min)决定直面批评,让我写一篇文章,说明批评者是否有道理。

事实上,我人生中的大多数时候都在回避姐姐的指控事件,并非只是在公开场合。我不想被父母或是母亲和姐姐人生中以及我童年最糟糕的岁月影响。米娅·法罗是她所处的时代最优秀的演员之一,也是为孩子做出巨大牺牲的伟大母亲。然而,她的才华和名声却被她生命中的男人们消耗殆尽。我因此渴望自强自立,不论从事什么工作,都想要以我自己的工作而闻名。这使得我将童年发生的事情封存在琥珀、久远的小报报道和永恒的质疑中,它们一直悬而未决,也一直无法解决。

于是,我第一次决定就此事的细节采访我的姐姐。我查阅了法庭记录和其他能找到的文件。根据迪伦从7岁起就开始不停重复的描述,在我们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家中,艾伦把她带到一个小房间里,用手指猥亵了她。她已经向心理治疗师控诉过艾伦对她的不当触摸。(这名受雇于艾伦的心理治疗师直到后来在法庭上才公开这段事实。)就在针对迪伦的性侵指控发生之前,一名保姆看到艾伦把脸放到迪伦的大腿上。当一名儿科医生最终向有关部门报告这一指控时,艾伦通过律师和分包商雇用了大量私家侦探,其中一名律师估计,私家侦探人数多达10人或更多。[5]他们跟踪执法人员,寻找有关其酗酒或赌博的证据。康涅狄格州的检察官弗兰克·马科(Frank Maco)后来形容其为“扰乱调查人员的运动”,他的同事们说他因此十分紧张。马科放弃了起诉艾伦的努力,并将这一决定归结于不想让迪伦承受审判的伤害,并煞费苦心地表示,他曾有“合理理由”进行诉讼。

我告诉闵,我会写一篇评论文章。我并没有以姐姐故事的公正仲裁者自居,我只是关心她,想要保护她。我认为,她的指控属于可信的性侵指控,但好莱坞商业机构和更广泛的新闻媒体常常对这种指控视而不见。“这种沉默不仅仅是错误的,还很危险,”我写道,“它向受害者传达了一个信息,不值得承受站出来指控的痛苦。它还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作为社会整体的一员,我们是谁;我们会忽略什么;我们会忽略什么人;谁重要,谁不重要。”[6]我希望这是我对这一事件的唯一声明。

“有人要求我说点什么。我照做了,”我这么对麦高恩说,想要以此结束这个话题,“一切到此为止。”

她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

* * *

我不是唯一一个想要接近麦高恩的记者。曾给本·华莱士打电话表示愿意协助其报道的《卫报》撰稿人赛斯·弗里德曼,就一直在给麦高恩书的出版商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HarperCollins)发电子邮件。弗里德曼坚持不懈,反复表达对麦高恩的支持,想要说服后者接受采访。而当他终于跟麦高恩的作品经纪人莱西·林奇(Lacy Lynch)通上电话时,又对自己的报道情况含糊其词。他透露,他正跟一些记者在创作有关好莱坞的故事。他也不愿意透露是否有明确的出版方。但林奇告诉麦高恩,她觉得这个作者不是坏人,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机会。

在我和麦高恩谈话后不久,她就跟弗里德曼通了电话。他告诉她,他正在英国乡下自家的农场外面,所以要低声说话以免吵醒其他人。麦高恩问他:“你想跟我聊什么?”

“我们想了解2016年到2017年左右好莱坞的一些情况。”他坦言。他提到了麦高恩对唐纳德·特朗普的尖锐批评,暗示针对她的行动,可能会有“某种后续报道”。他似乎掌握了很多资源。他多次提到帮助其收集信息的其他匿名记者。

麦高恩经历过背叛和侮辱,因此通常十分警惕。但是,弗里德曼热情又坦率,甚至过于直白。他好几次提到了他的妻子及其日益壮大的家庭。麦高恩渐渐对其产生了好感,跟他聊起了她的人生故事,一度痛哭起来。随着她卸下心防,他的目标也更加明确。“显然,我们所说的一切都空口无凭,我找米拉麦克斯公司的人谈过,她们只是对我说‘我签署了保密协议’,所以她们不能谈论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任何事,但她们都迫切地表示:‘×侵犯了我,或×让我的生活变成了地狱。’”

“我的书里有很多这方面的内容。”麦高恩说道。

弗里德曼似乎对她的书和她将在书里说些什么十分感兴趣。“你怎么说服出版商出版它的?”他问的是有关指控的内容。

“其实我有一份签名文件,”她说道,“性侵发生时签的文件。”

但他想知道,如果她说的太多会有什么后果。“跟我聊过的大多数好莱坞人都会说,我不能公开谈论这件事。”他说道。

“因为他们都太害怕了。”麦高恩回应道。

“如果他们真的透露了点什么,”弗里德曼继续说道,“他们就永远没有工作了,或是永远——”但他就此打住。麦高恩此时已谈兴大发,他们转入了下一个话题。

弗里德曼多次试图套出在她的书出版前,她想向哪家媒体爆料,以及她想对他们透露多少内容。“现在你想通过哪家媒体发布消息?”他问道。“你之所以不指名道姓,是不是因为如果你说出那个名字,就会惹祸上身,有人会报复你?”他又再次暗示了这么做的后果。

“我不知道。到时候就知道了。”麦高恩说道。

弗里德曼语气充满同情,听起来像站在她这一边。“那么,”他问道,“怎么才会让你放弃?”


*NBC的一档王牌新闻节目。——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