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按钮
马特·劳尔双腿交叉地坐着:右膝搭在左膝上,身体略微前倾,使其右手可以搭在右膝上。即使是在闲聊,他看上去也像是可以毫不费力地随时插播广告。当我试图模仿劳尔放松而又泰然自若的坐姿时,我看上去就像一个瑜伽新手。
那是2016年12月,我们在洛克菲勒广场30号三楼劳尔的办公室里。他坐在那张镶着玻璃桌面的桌子后面,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周围的架子和书柜上摆放着数座艾美奖奖杯,十分显眼。劳尔通过自己的努力,从西弗吉尼亚州的地方电视台[1]晋升到现在的位置,成为网络电视台最杰出、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劳尔的家在汉普顿富人区,NBC不但每年付给他2000多万美元,还会安排直升机接送其上下班。[2]
“的确是个好故事。”劳尔说的是我调查报道系列中最近的一个故事。他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服帖,很衬他的形象,但那丛花白的胡子又有点减分。“那个泄漏的核电站,在哪里——”
“华盛顿州。”我说道。
“华盛顿州。没错。政府那家伙非常担心。”他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
这次的报道是关于汉福德核设施的问题,美国政府在那里掩埋了曼哈顿计划遗留下来的一些核废料,体积约相当于几个奥林匹克标准泳池。而工人们接触到这种废料的频率高得惊人。
“我们的节目需要更多这样的内容。”他说道。关于他对严肃调查报道的信仰,我们已经聊过很多次。“开了个好头。值得这么做,”他继续说道,“接下来还有什么?”
我瞥了一眼随身带来的那沓文件。“有一个关于陶氏和壳牌两家公司在加利福尼亚的农田播撒有毒化学物质的。”劳尔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戴上角质框架眼镜,转头看向电脑显示屏。镜片里反射出电子邮件滚动的画面。“还有一系列关于成瘾问题的报道,还有一个是关于说客阻挠卡车安全改革的,”我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是关于好莱坞的性骚扰问题。”
他的目光又闪回到我身上。我不确定是哪个故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系列发生在好莱坞的不为人知的故事,”我说道,“恋童癖、种族歧视、性骚扰……”
劳尔穿着一套剪裁考究的西服,上面有灰色的窗玻璃印花图案,打着一条海军蓝的条纹领带。他抚了抚领带,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它们都是好故事。”他以品评的目光看着我说道。“你未来几年有什么发展计划?”他接着问道。
距离MSNBC砍掉我的有线电视节目已经过去快两年了。近期的《纽约邮报》八卦版“第六页”(Page Six)的头条是《罗南·法罗从主播台走向格子间》。[3]事实上,只不过是我的办公桌作为背景出现在了MSNBC的日间新闻报道中。镜头中,我正在泰姆隆·霍尔(Tamron Hall)后面打字,就坐在阿里·韦尔什(Ali Velshi)的电话后面。我为自己在《今日秀》的工作感到骄傲。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我考虑了所有可能的机会,甚至包括广播电台的工作。那年秋天,我还跟天狼星XM卫星广播电台(Sirius XM)的人见了面。广播电台副主席梅丽莎·隆纳(Melissa Lonner)几年前曾在《今日秀》工作。为了表现出乐观的样子,我告诉她,我认为与有线电视相比,《今日秀》是一个更好的调查报道平台。“的确如此,”隆纳不自然地笑道,“我以前也喜欢那里。”然而事实是,我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劳尔这次给我的机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我思考了一下他关于未来的提问,然后答道:“我想在未来某个时候重新主持节目。”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道,“这是你认为你想做的事。”我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他立即打断了我。“你在寻找一些东西。”说完他取下眼镜仔细端详起来,“也许你能找到它。可是,你要自己找出答案。你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他笑着说道,“下周的事让你兴奋不已?”
我本来要在他和其他主播休假过圣诞节时顶替他们的位置。
“是的!”我回应道。
“记住,你还是个新人。互动就是一切。写《橙色房间》(Orange Room)脚本的时候要为对话埋下伏笔。”《橙色房间》是《今日秀》的一个子栏目,在这一环节中会播放脸书帖子的幻灯片。“让脚本带有个人特色。如果受访者是我,你就要提到我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草草记了点笔记,然后向他道谢,准备离开。
我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开玩笑似的说道:“别让我失望。我会看的。”
“要关门吗?”我问道。
“我来就好。”他说道。只见他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某个按钮,门就缓缓关上了。
* * *
不久之后,我给劳尔位于汉普顿的家寄了一本《青春期的烦“脑”:写给家长的青少年生存成长指南》(The Teenage Brain: A Neuroscientist's Survival Guide to Raising Adolescents and Young Adults)。而在做节目的时候,我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在《今日秀》现场,我感受着节日氛围,并努力传播这种欢乐气氛。我坐在1A演播室那张半圆形的沙发上,与其他代班主持一起谈笑风生,我的手也放在膝头,可是却一点也不像马特·劳尔。
一天早晨,我们用一组去年的未播放内容和花絮结束了节目。我们都已经看过这段视频:我们之前就已经播过一次,然后在某次与宗教无关的节日派对上又播了一次。开始视频播放时,演播室的灯光变暗,大多数团队成员要么溜之大吉,要么就在看手机,只有一名《今日秀》的资深员工牢牢地盯着显示器。她是我在电视圈遇到的工作最努力的人之一。她从地方新闻记者一步步爬升到现在的位置。
我对她说:“一遍遍重复看这些内容,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你的工作。”
“不,”她回应道,眼睛仍然盯着屏幕,“我爱这份工作。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她眼中闪动的泪光让我大吃一惊。
* * *
在我与马特·劳尔聊过之后的几周,我又坐在了NBC新闻高管套房的角落里,对面是《今日秀》主管诺亚·奥本海姆(Noah Oppenheim)。那天,从他办公室一角望出去,洛克菲勒广场上空雨雾蒙蒙。我身旁是麦克休和杰基·莱文(Jackie Levin),后者是我们下一部调查迷你剧的高级制作人,就是我跟劳尔提过的关于好莱坞的调查报道。“那么,现在有些什么东西了?”奥本海姆问道,我向后靠在沙发上,准备向他汇报最新情况。
奥本海姆与劳尔一样支持难啃的新闻报道。刚受命负责《今日秀》的时候,在甚至连一张办公桌都还没有的情况下,他就跑来见我,告诉我不需要与节目的其他负责人打交道,只要跟他联系就行。他让我更频繁参与《今日秀》,还为我日渐野心勃勃的调查开绿灯。在我的主持生涯遭受挫折的时候,奥本海姆设法让我留在新闻网,继续做《今日秀》的系列报道。奥本海姆年近四十,和蔼可亲,仍有些孩子气,永远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等着你先靠近他。他身上有一种我所缺乏而又很羡慕的品质,那就是: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悠闲自在,酷酷的。他是个瘾君子,眼神却透着天真,似乎不可能变得成熟尖锐。我们会拿他的故事当笑料,他有一次吸得神志不清,把泰国外卖菜单上的菜点了个遍,而我们本来只是打算在家随便吃点东西,奥本海姆毕业于常春藤盟校,非常聪明。在2000年总统竞选初期的某一天,MSNBC名嘴克里斯·马修斯(Chris Matthews)和他的执行制作人菲尔·格里芬(Phil Griffin)——他后来继续经营有线电视频道——在从新罕布什尔州回纽约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中途停留在哈佛。那天晚上,格里芬和一名同事发现了醉倒在角落的奥本海姆,他当时还只是个为《哈佛深红报》(Harvard Crimson)撰稿的大四学生。最后,他们提议让他做电视。“他们在哈佛广场停了下来,开始在酒吧里和一些本科女生聊天,”[4]奥本海姆后来告诉一名记者,“他们跟着这些女生去了在报社大楼举办的深夜派对,其中一个人拿起一份报纸,读了一篇我写的关于总统竞选的文章。”
那次偶遇最终让奥本海姆从保守的专家变成了MSNBC的制作人,后来又成了《今日秀》的高级制作人。但他总有更大的抱负。他与人合著了名为《知识分子修行》(The Intellectual Devotional)的系列心理自助图书(护封上写着:“通过解释柏拉图的洞穴寓言,让你的朋友刮目相看,在鸡尾酒会上来点歌剧术语。”),还吹嘘说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把这些书作为节日礼物送人[5],“所以现在我可以开心地去死了”。2008年,他离开新闻网,举家迁往圣莫尼卡,开始追求好莱坞事业。提到新闻事业,他表示:“20多岁的时候,我有过一段很棒的新闻工作经历,但我一直热爱电影行业,热爱电影和戏剧。”他曾在默多克家族女继承人伊丽莎白·默多克(Elisabeth Murdoch)的电视真人秀帝国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转而从事剧本创作。“我试着做了一段时间,”他谈到电视真人秀的时候说道,“然后变得焦躁不安,因为这并没有让我接近我的真爱:剧本化的戏剧。”[6]
奥本海姆在他的每段职业生涯中都获得了令人神往的提升。他的第一个剧本《第一夫人》(Jackie)讲述了从肯尼迪遇刺到举行葬礼这段时间的故事,是一个阴郁的传记剧本,他把它给了一家电影公司的高管,这人是他在哈佛读书时的朋友。他后来回忆道:“一周都不到,我就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一起坐在他在环球公司的办公室里了。”[7]这部电影里有很多无对白的长镜头,镜头中的女主角总是眼带泪痕地走来走去,我发现这部电影比较受影评人欢迎,普通观众对它则没有那么喜欢。“他写的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我们一起去开会的时候麦克休问道。
“《第一夫人》。”
“哇。”
奥本海姆还与人合作,将讲述年轻人在世界末日结束后的冒险小说《移动迷宫》(The Maze Runner)改编成同名电影,大赚了一笔,但他参与改编的电影《分歧者》(Divergent)第三部却没赚到钱。
从奥本海姆离开洛克菲勒广场到他回归的这几年,《今日秀》面临很大挑战。主持人安·库里(Ann Curry)被解雇,她深受观众喜爱,却得不到马特·劳尔认可。收视率落后于竞争对手《早安美国》。NBC的压力很大:《今日秀》每年的广告收入高达5亿美元。2015年,NBC把奥本海姆召回《今日秀》“救火”。
* * *
2016年6月,奥本海姆在我参与配音的系列节目《好莱坞阴暗面?》(“The Dark Side of Hollywood?”)中给我开了绿灯,当时我以晨间新闻节目的夸张方式为其配音,但在具体选题的操作上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我最早向高层提出的建议主要是针对未成年人性骚扰方面的报道,其中包括《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集中针对导演布莱恩·辛格(Bryan Singer)的相关报道[8],而辛格本人一直否认相关指控,以及针对演员科里·费尔德曼(Corey Feldman)恋童癖的指控。与费尔德曼的采访已经敲定:《今日秀》负责演出合同的马特·齐默尔曼(Matt Zimmerman)已经与之达成协议,先让这位前童星唱一首歌,然后留下来接受我的采访。但是,后来齐默尔曼打电话告诉我,奥本海姆认为恋童癖这一报道角度“过于阴暗”,我们得放弃原定计划。
我提出的替代方案也行不通。高级制作人莱文跟我和麦克休讲了名人为独裁者表演的故事,他透露詹妮弗·洛佩兹以七位数的高价为土库曼斯坦极权主义领导人库尔班古力·别尔德穆哈梅多夫(Gurbanguly Berdymukhamedov)献上了一场现场演出,而以NBC与洛佩兹的关系,我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对于我提出的关于好莱坞种族歧视的报道,甚至根本没人做出任何回应。奥本海姆最后轻笑着说:“听着,可以这么说,我已经‘觉醒’,只是,我觉得我们的观众并不想看威尔·史密斯(Will Smith)抱怨日子有多难过。”
网络电视是商业媒体。迎合观众口味已是司空见惯。你想制造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可能全都不值一提。我们把这部好莱坞系列片搁置了几个月,打算在今年年底重新推出,瞄准明年年初的奥斯卡颁奖季。
* * *
1月,我们坐在奥本海姆的办公室里,讨论包括有关整容手术报道在内的更多潜在选题。我又重提了一个建议,大家似乎一直对这个选题念念不忘:关于好莱坞“选角沙发”的故事,演员在工作中被骚扰或被要求进行交易性性行为。我表示:“我们一直在稳步推进中。”我已经开始和一些自称有故事的女演员交流。
“你应该关注一下罗丝·麦高恩,她发推文说了些有关电影公司高管的事情。”奥本海姆说道。
“我还没注意到这个。”我回应道。我拿出手机,打开一篇《综艺》(Variety)的文章。我翻看着这名女演员的推文。“她也许会说点什么,”我说道,“我会跟进看看。”
奥本海姆满怀希望地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