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丑闻

2016年11月的第一周，大选在即，《国家问询报》（National Enquirer）主编迪伦·霍华德（Dylan Howard）向一名员工下达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指令。“我得把所有东西从保险箱里拿出来，”他说道，“然后，我们得弄个碎纸机来。”霍华德来自澳大利亚东南部。他长着一张圆脸，一头蓬松的姜黄色头发，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毛孩玩偶。他戴着眼镜，镜片有可乐瓶底那么厚，系着花哨的领带。那天，他表现得惊慌失措。《华尔街日报》的人刚打电话到《国家问询报》，希望其回应有关霍华德和《国家问询报》母公司美国传媒公司（AMI）首席执行官大卫·佩克（David Pecker）的传言。传言称，美国传媒公司应唐纳德·特朗普的要求，承担了一项敏感任务，负责追查一条线索，找到后要令其消失，而非公之于众。[1]

这名员工打开保险箱，取出一沓文件，然后努力想要关上箱门。后来，当记者们谈论起这个保险箱的时候，就好像在谈论《夺宝奇兵》（Indiana Jones）中存放约柜的仓库一样，只不过这个“仓库”有点小，价钱很便宜，还很旧。它被放在一间办公室里，多年来，这间办公室一直属于这家周刊的资深执行主编巴里·莱文（Barry Levine）。这个保险箱的门很容易关不上。

他们试了好几次，并通过视频电话向这名员工的另一半求助，才把保险箱完全关上。那天晚些时候，另一名员工表示，当天清洁工收走的垃圾比平时多很多。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与特朗普相关的文件连同《国家问询报》的一些资料，全部化成了碎片。

2016年6月，霍华德整理了一份美国传媒公司档案中积累的有关特朗普的丑闻清单，这份清单上的丑闻时间最早可以追溯至几十年前。大选结束后，特朗普的律师迈克尔·科恩（Michael Cohen）要求这家小报集团上交有关新总统的所有新闻材料。报社内部还因此产生了分歧：有些人开始意识到，交出所有资料可能造成法律问题，因此拒绝配合。尽管如此，霍华德和高级职员还是下令将尚未锁进那个小保险箱里的报道材料送到美国传媒公司总部，这些材料都是从佛罗里达的资料库里翻出来的陈年旧货。当这些报道材料送达时，先是被锁进一个小保险箱里，当围绕报社与总统的关系的讨论变得白热化的时候，它们又被锁进了人力资源主管丹尼尔·罗特施泰因（Daniel Rotstein）办公室的那个更大的保险箱。（一个熟悉这家公司的人故作惊讶地表示，《国家问询报》母公司的人力资源办公室原来并不是在脱衣舞酒吧里。）直到后来，一名一直持怀疑态度的员工开始焦虑不安，跑去检查保险箱，他们才发现出了问题：特朗普的丑闻清单与实际文件不符。其中一些资料不见了。霍华德开始对同事们发誓，坚称自己绝对没有销毁过任何文件，直到今天他还坚守这一誓言。

从某种意义上说，销毁文件这一行为符合《国家问询报》及其母公司多年来的行事作风。“我们总是游走在违法的边缘，”一名美国传媒公司的高级职员告诉我，“十分刺激。”非法获取医疗记录已成为一种标准手段。[2]《国家问询报》在各大医院都安插了眼线。其中一名线人曾将布兰妮·斯皮尔斯（Britney Spears）、法拉·福塞特（Farah Fawcett）等人的档案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中心偷走，最终这名线人受到重罪指控。

美国传媒公司常常卷入员工口中的“敲诈”事件，即通过不公布伤害性信息来换取情报或独家新闻。员工们还私下谈论美国传媒公司更为阴暗的运营手段，包括建立分包商网络，公司会通过一些意想不到的渠道向其支付报酬，以逃避审查，而这些人会亲自动手，行事风格激进。

然而，另一方面，美国传媒公司位于曼哈顿金融区的办公室里似乎正在发生一些新鲜事。佩克已经与唐纳德·特朗普相识几十年。总统选举结束后，一名记者对佩克说，对特朗普的批评并不等同于对美国传媒公司的批评，他回应道：“对我来说就是一回事。那家伙是我的私人朋友。”[3]多年来，为了双方的利益，这两人一直互为同盟。佩克头发花白，留着一把大胡子。他来自布朗克斯区，曾经是一名会计师，与权力人物十分亲近，可以享受特朗普的许多特权。“佩克曾搭过他的私人飞机。”马克辛·佩奇（Maxine Page）回忆道，她曾于2002年至2012年期间断断续续在美国传媒公司工作，曾担任过该公司旗下一家网站的责任编辑。霍华德也享受过特朗普的特权。在2017年总统就职典礼前夕，他兴奋地给朋友和同事发短信，并附上了自己参加这一庆典的照片。

对特朗普来说，这种关系催生的成果更为重要。另一名曾在《国家问询报》任职的编辑杰里·乔治（Jerry George）则推断，自己在该报工作的28年间，佩克至少毙掉了10个有关特朗普的全面报道，同时还阻止了更多潜在消息见报。[4]

当特朗普开始竞选总统时，他与佩克等人之间的联盟关系进一步深化和改变。《国家问询报》突然开始正式支持特朗普，它和美国传媒公司旗下的其他媒体大张旗鼓地刊登阿谀奉承的头条新闻。《环球报》的一期头条标题为《别惹唐纳德·特朗普！》。《国家问询报》则来了一期《特朗普将如何取胜！》。《国家问询报》一边爆料《候选人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边如此描述特朗普：“他的受欢迎程度和支持率比他自己承认的还要多！”[5]与此同时，它还大肆报道希拉里·克林顿所谓的背叛和日益糟糕的健康状况。他们放声高呼：“反社会者希拉里·克林顿的秘密心理档案曝光！”以及“希拉里：腐败！种族主义者！罪犯！”感叹号使标题看起来像廉价的音乐标题。另一个大受欢迎的支线情节则是希拉里将不久于人世。（她在整个选举过程中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奄奄一息的状态，奇迹般地使小报的预测落空。）就在选民开始投票前，霍华德让同事们做了一堆封面给佩克，后者则将其转交给特朗普过目。

竞选期间，包括迈克尔·科恩在内的特朗普的合作伙伴都曾打电话给佩克和霍华德。关于特朗普在共和党初选中的竞争对手特德·克鲁兹（Ted Cruz）的一系列报道，则是由特朗普的另一名助手、政治顾问罗杰·斯通（Roger Stone）进行的栽赃嫁祸，他在这一系列报道中散布阴谋论，称克鲁兹的父亲与刺杀肯尼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霍华德甚至还联系到疯狂的电台名人亚历克斯·琼斯（Alex Jones）[6]，随后上了琼斯的电台节目，而琼斯传播的阴谋论有效提升了特朗普的竞争力。美国传媒公司的员工还被告知，不仅要掐掉有损该公司所青睐的候选人形象的线报，还要找出信息源头，将其牢牢地锁在公司的保险箱里。“这他妈真是荒唐可笑，”其中一名员工后来向我抱怨道，“这成了《真理报》（Pravda）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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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并不是霍华德和佩克发展的唯一盟友。2015年，美国传媒公司与哈维·韦恩斯坦达成了一项制作协议。[7]当时美国传媒公司的发行量持续下降，而这笔交易表面上看可以帮助该公司将其“雷达在线”（Radar Online）网站打造成一档电视节目。但实际上双方还有另一层面的合作。那一年，霍华德和韦恩斯坦走得很近。当一名模特向警察控诉韦恩斯坦非礼时，霍华德下令让其员工停止报道这件事，随后又考虑购买该模特故事的报道权，以换取其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当演员艾什莉·贾德（Ashley Judd）声称一名电影公司负责人对其进行了性骚扰，[8]她当时就差指名道姓说那人就是韦恩斯坦，美国传媒公司的记者们被要求追踪报道有关这名女演员进戒毒所的负面消息。霍华德的一名同事还记得，当麦高恩的指控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说过：“我想要那个婊子的丑闻。”

2016年年末，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在一封电子邮件中，霍华德自豪地向韦恩斯坦转发了美国传媒公司一名分包商的最新作品：这是一段秘密录音，内容是一名女子在分包商诱导下发表了对麦高恩不利的言论。“我有些精彩的东西。”霍华德写道。那个女人“狠狠地攻击了罗丝”。

“这是个撒手锏，”韦恩斯坦回复道，“特别是还牵扯不到我身上。”

“不会牵扯到你，”霍华德写道，“我俩之间的对话是录了音的。”[9]霍华德在另一封电子邮件里以类似的方式发送了一份其他联系人的名单，“我们来讨论一下针对每个人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写道。

《国家问询报》就像一条阴沟，美国的许多肮脏流言最终都流入这个地方。当某个报道被放弃或在美国传媒公司高层友人的要求下被成功埋葬的时候，它们就会被保存在《国家问询报》的档案库中，一些员工称之为“绝杀档案”。随着与韦恩斯坦合作的加深，霍华德一直在仔细研究这个历史宝库。他的同事回忆起在那年秋天的某一天，他要求销毁一个与一名电视网主播有关的特定档案。